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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接骨木树妈妈 ...


  •   人生总是有许多让人不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许多哲学家和平凡人都留意过这个现象,又佯装接受了它。而当人生被复制了两份之后,德拉科觉得,一切似乎变得有些失控。
      他在闹钟响起之前醒来,迷茫地望着头顶上黑漆漆的天花板,试图回想在这个漫无尽头的梦开始之前,自己每天早上醒来的感受——单调,却无忧无虑。前十六年既定的成长中充满了一种轻浮但不温暖的快乐,像是英格兰冬季暴晒在泊油路上的阳光,咋呼呼的一片,给人一种明媚的错觉。德拉科从不躲进树荫下,从不拐进闭塞的角落——直到爱情(他可笑地想)和面对生命的绝望(他畏惧地想)像是飓风那样将他打入那些从来远离的地方。
      他突然意识到,他很害怕。
      怕幽暗窄巷里的血腥味,怕戴手套男人撑开那女人眼皮时里面扩张的瞳孔,怕婴儿的啼哭,也怕鞋底踩上的污迹。他畏惧不可控制和无法回避的,甚至是无能为力和想要得到的——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哈利。如果他允许自己在醒着的时候,在心里这么叫他的话。
      而他厌恶这样的感受。那像是把自己放在了任人唾弃的土坑里,或是射击场的靶子中央。马尔福家向来不以弱点示人。他当然知道父亲和祖祖辈辈在背后搞的那些名堂——上世纪帝国主义的买卖,后来政场暗地里的贿赂。得了吧,他从小便从家里学会了趋利避害那一套,并用完美的借口和面具为自己开脱。“为了我们优渥的生活。”父亲总是这么说。
      但是现在呢?现在他该为自己的弱点找什么借口?德拉科在晴朗的上午从床上爬起来,感到久违的、彻夜未眠似的疲倦,即使他刚刚睡了一整晚接近八个小时的觉。高尔和克拉布在周末回了家,布雷斯一直握着手机不知在做什么,他于是混混沌沌写完了作业,在太阳完全攀上高空时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篮球场上有两个低年级的女孩在练瞄准,而足球场的草坪上空空荡荡,连鸽子或松鼠都没有。他一手捏着窗帘的布料,一动不动望了很久,直到猛然惊醒,察觉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他在等波特出现。他知道他总爱在星期六上午跑步或练球。
      “你怎么了?”布雷斯在发消息的空档抬起眼来,注意到自己的室友坐到书桌前捂住了脸。
      德拉科没有理他,起身离开房间,走进淋浴间里寻个清静。
      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靠着隔间的门板,双目无神。

      茫然度过了一天,再回到梦境,德拉科才意识到,这里的秋已经那么深。
      十月走到了末尾,空气凉得让他们不得不围上了围巾。短短十天不见,原先仍带浅绿的接骨木树林已经变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哈利牵着他的手沿小路走进林子深处,在树叶簌簌落下时伸手抓取了一片,摊开在掌心。
      尖细纤长的头尾,椭圆的肚。边缘的小齿像是啃过了旭日,沾上一片赤红。
      “我想这里就是了,加尔描述的接骨木树叶子就长这样。”哈利松手让叶片飘落,望向眼前整片的、因为澄澈晨光而闪烁的树林。
      他们或许出来的是有点太早了,又或者夜晚正被寒流缓慢、坚定地拉长。总之,德拉科感到自己冷得抖了一下,不由握紧了哈利的手,仿佛那是周遭唯一的温度。
      “所以……我们应该唱什么?”哈利犹豫地问。
      德拉科看见他的围巾歪垂到后背,伸手想要帮忙拨正,却又在对方回头来看自己时顿住了——那双眼里纯粹的绿色被深秋的树林照得发暖,里面细丝般的纹路清晰可见。
      “……什么都可以。”德拉科收回了手,将它装进口袋。哈利眨眨眼,自己将围巾顺到胸前。他们今天都默契地没有戴礼帽。
      “我不会唱歌。”哈利用在德拉科听来非常理直气壮的语气说着。
      “……所以你指望我来唱?”
      “你的声音很好听。”
      这句话从黑发男孩嘴里说出来,仿佛是最平常不过的称述,德拉科却因为它发怔。他感到自己的脸慢慢发烧,像是要把心中隐藏的酸涩也烧尽再融化。他左右顾盼了一会儿,总觉得站着唱歌十分别扭,于是走到一棵粗壮的接骨木树边,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地上满是枯黄了的落叶和浅绿色的野草。德拉科清清嗓子,试着哼起音乐课上学过的旋律,喉咙却被卡住似地发不出声音,随即想起现实中的歌在这里是唱不了的。哈利在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树木之后跟着坐下,德拉科于是很快换了个点子,回想一番,找准合适自己的音高,起了调——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它变出太阳、风暴、欢乐和悲伤——”
      “认真的吗?”哈利诧异道,“你把它记下来了?”
      “我有很好的记忆里。”德拉科不屑地说。
      “全部?”
      “只是这一段。”
      黑发男孩“喔”了一声,低下了头。
      “Still……quite impressive.”
      德拉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已经是哈利五分钟内第二次称赞他了。他因此放松下来一些,背靠树干,唱出记忆里栗树姑娘的歌谣——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它变出太阳、风暴、欢乐和悲伤;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因为我们人是上帝的形象——”
      “我想你得大声一点,才好让接骨木树妈妈听见。”哈利又一次打断了他。
      “你要不加入我,要不别想我一个人的声音可以传遍整片树林。”德拉科瞪了一眼他。
      哈利有些窘迫。他揉着自己的围巾,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妥协了。“那好……我试试……”他摆正坐姿,清咳了两声。
      “人生是一根魔杖,它变出太阳、风暴、欢乐和悲伤……”
      这人还真没说谎……德拉科听着这一句词里跑调了三个音的唱腔,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算是知道现实中那家伙为什么从来不参加音乐会了……即使他现在并不是非常想起他。
      哈利立刻闭上嘴巴,脸颊涨得通红。
      “我不唱了。”他摆出一副颇有尊严的模样,连衣领都竖了起来。
      “别……”德拉科尽力止住了笑,握住哈利放在草坪上的手,放轻了声音,“跟着我唱。”
      “我……”
      “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德拉科凝视着他,倒是真没打算继续笑了。
      僵持了几秒,哈利终于受不住这样认真的眼神,无奈地松了口:“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
      “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因为我们人是上帝的形象——”
      “因为我们人是上帝的形象……”

      德拉科带着哈利轻轻唱着,起先声音并不大,而整片树林只有他们的身影——这里太向北了,再过几里便是奔向极点的海域。熟悉了旋律和歌词之后,哈利反而不再拘谨,甚至开始享受起来。德拉科望着他专心唱歌的样子,望着望着,自己慢慢没了声音。
      他太喜欢他了。
      太喜欢了。
      这样过剩的感受让他心脏狠狠一紧,像被一只有劲的手抓住——自己刚才又笑了,德拉科悲哀地发现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现实里的所有让他有多么心烦意乱,这个哈利总能让他温暖地、真切地快乐起来。
      “上帝和大自然永远年轻,春天啊,请教给我们歌咏……”哈利自顾自唱着,眼睛搜索着树林中可能出现的动静。
      满腔翻腾的情绪和酸楚让德拉科全身发痒,他忍了又忍,最终侧身扳过男孩的脸——
      “每只小鸟这样歌——”

      歌声被一个始料未及的吻堵住。
      哈利噎住声,飞快眨了两下眼,见到德拉科的睫毛被秋叶滤过的光染成温暖的橘色。
      几乎是瞬间地,他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但他并没有想问为什么,也没有太意外。

      风吹开了云,阳光倾洒。一片树叶在落下时蹭过德拉科的耳边——他缓缓收回了这个吻,却像留恋着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一般,没有离开。“怎么?”哈利抬手扫去落在德拉科左肩上的树叶。
      德拉科低垂着眼睛,没有应答。再然后,他替哈利扶正眼镜,重新张开嘴巴:“每只小鸟这样歌唱,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哈利笑了出来,这还是昨天走出巷道里后的第一次。他装模做样地推了德拉科一把,靠回树干上,从头唱起这首民谣。德拉科一言不发地注视了他有一会儿,也加入了进来。
      “人生就像一根魔杖:它变出太阳和风雨、欢乐和悲伤,
      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因为人是上帝的形象,上帝和大自然永远年轻……”

      他们十指相扣,歌声载着风飞远。
      他们肩并着肩,坐在金色的落叶中央。
      他们这样唱——
      “春天啊,请教给我们歌咏——
      每只小鸟都这样歌唱,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歌唱久了的嗓子逐渐变哑,到了最后,哈利只剩下呢喃般的哼哼。他有些疲倦地靠着也快歇了声音的德拉科,迷蒙地眯着眼睛,听着树叶沙沙轻响,阳光星星点点洒在黑马裤上……
      他并不是真的感到困,但他也不介意休息一会儿,在德拉科扣着他的手的午后,在浓密的树荫下,远处似乎还有东岸的海浪作响。
      他视线朦胧着,就快要闭上眼睛,忽然,一团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模模糊糊的徘徊在一棵接骨木树的边上,像是个人的形状。

      哈利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抬手扶正眼镜,眨眨眼睛,很快看清那里确实有个人——有个女人。
      “德拉科……”他动了动被握住的那只手,心跳加快,“德拉科——醒醒!你看!”
      德拉科原先是靠倒在树上的,经哈利这么一动,也揉揉眼睛坐直。他们一同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那个身穿绿裙的纤瘦女人从那棵树后露出一半的身影,同样望着他们。

      两个男孩从地上站了起来,拍走裤子上的灰尘和落叶。那女人盯着他们走近,一动不动。
      “嗨……”哈利试着打了招呼,勾起一个礼貌的微笑。他看见她胸前戴着朵洁白的接骨木花,和茶罐上偶尔会画着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听见你们在唱歌。”女人张口说了话,声线很温润,但远远没有栗树姑娘年轻——事实上,她看上去也比栗树姑娘年长不少,披散的黄色卷发还有那么点粗糙。
      “是的……”哈利有些紧缩地看着她,“你是……你是接骨木树妈妈?”
      德拉科在背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多半是让他别问太快。女人凝视着他们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我是。”她平平地回答。
      哈利松了一小口气,还没怎么感到幸运,便有忐忑的感觉浮了上来。他原以为接骨木树妈妈会像栗树姑娘那样活泼热情,轻易就能打开话匣子,事实却并非如此——此刻,面前的树精有意站远了距离,用一双蓝透了的眼睛审视着他们,像是要把他们心思望穿。
      “你们是来找我的,那就是为什么你们唱歌。”
      “是……”哈利不太确定如何接这个话。
      “为什么?”对方没给他思考的时间?
      “我们……”哈利被这样紧凑的节奏震了一下。
      德拉科见状走上前来,露出一个足够得体的微笑。哈利觉得那弧度完美极了。
      “请原谅我们的打扰,Miss,”德拉科用十九世纪绅士般的平滑语调说道,“只是有件小事情需要向您打听一下,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小事情?”接骨木树妈妈眯起眼睛,“……两个多半是四角镇出来的巫师,跑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打听一件小事情?”
      显然她也和栗树姑娘一样,能够感知魔法。
      “我们不会说它是个……”德拉科朝哈利瞥了一眼,“特别复杂的事……”
      “给我看看你们的魔杖。”接骨木树妈妈厉声要求,像是完全没听到德拉科的话。
      哈利不太理解。但他依旧向德拉科点了点头,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了那根木棍。

      两根魔杖,一根光滑,一根粗糙。
      接骨木树妈妈将它们握在手里,紧接着,两片嫩绿的椭圆形树叶从她的袖口飞了出来,在空中拉长成为两根细线,紧紧缠绕住了男孩们的魔杖。她盯着它们,眼睛也没眨一下,直到十几秒之后线的颜色慢慢变浅。
      这时,她才松开眉头,神情松弛了下来。

      接骨木树妈妈将魔杖还给哈利和德拉科——绿线随之伸展开来、变回接骨木树叶,飘回到原先出来的袖口里去。“抱歉……”她说,“通常我对巫师比较提防……但你们两个应该是好孩子。”
      哈利愣愣地握着魔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们的杖芯,凤凰尾羽和独角兽毛,”兴许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接骨木树妈妈主动解释道,“它们只忠诚于相对善良的人......请原谅我,我必须得确认一下。”
      杖芯?哈利记起那个马铃薯魔杖店的老婆婆向自己提过魔杖的材质,但除了木材是冬青木以外,其他的他不太记得也不曾理解过。
      但这并不是他现在需要关心的事。
      接骨木树妈妈倚在树干上,将长发捋到肩后。“那么,你们要问的是什么事?”她朝他们歪着头问。直觉告诉哈利,提起这事将再度毁掉接骨木树妈妈好起来的心情。他因此放轻了声音。
      “关于……关于金苹果。”

      而哈利的直觉果然没错。
      听到这个词,接骨木树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僵了,才刚刚浮起没多久的笑容随之不见踪影。她绷直了腰,扭头走向树林更茂密处——
      “等等!”哈利见状,急忙追了上去,“别走!!我们需要找到它——”
      “这是一个什么把戏吗?!”接骨木树妈妈猛地转了回来,脸上的愤怒清晰可见.
      “什么?不是——”
      “那确实是你们的魔杖?不是你们拿了别人的来展示给我的?”
      “它们当然是我们的——”
      “证明给我看——做些什么!”
      接骨木树妈妈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仿佛哈利是她麾下的一棵树。哈利先是茫然地看了她几秒,然后握稳魔杖,念了一个荧光咒。
      “Lumos.”银色的光点于冬青木魔杖的末端亮起,在白昼的光线下并不显眼。
      “更强的那些——”接骨木树妈妈又说,尽管她的眉头稍稍松弛了,“攻击性的咒语。”
      但他只会一个攻击性的咒语!哈利回头看了看也已跟上来的德拉科,将杖尖对准离他们都有一段距离的一棵树。上帝知道,上次用这个咒语还是在野人国的时候……
      “Stupefy——”
      红光正正打在结实树干上,引起树冠一连串剧烈的晃动。接骨木树妈妈盯着那些逃窜般纷纷落下的叶子,转向德拉科。
      “你也一样,就这个咒语。”
      可德拉科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哈利不由为他忐忑起来。然而,像是对一些人生来魔法天赋的证明一般,德拉科轻而易举使出了“昏昏倒地”,那棵无辜的树在被二次击中后瑟瑟颤抖着,叶子又落了一半。接骨木树妈妈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一只手扶住最近的树干,肩膀垂落。
      “你知道……它在哪里,对吗?”哈利轻声问,没敢再上前。他猜想接骨木树妈妈的反应和那个“城市的伤疤”有关。
      她沉默着,与身边的树干同样僵硬。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找它。”她说。
      德拉科皱起了眉头。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回答我!”接骨木妈妈没给他抱怨的机会。
      哈利拍拍德拉科的手臂,试着向前走了两步。
      “我们是受奥列·路却埃的嘱托来找它的。”哈利正色说道,期望这能让对方态度缓和一些。如果像加尔说的那样,树精也算神的话,神与神之间总该有些联系。

      听到梦神的名字,接骨木树妈妈果然抬起头来,眼里的回避很快被震惊覆盖。
      “奥列?你们两个在哪里见到了奥列?”她盯着两个男孩问,视线在他们之间反复横扫。
      “事实上,当时只有我在,路却埃先生也只嘱托了我,他是……”哈利瞥了一眼德拉科,后者即刻接住了他的目光,“……他陪着我。”
      德拉科望着他,没有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以及……”接着,哈利将手伸进宽大的口袋里——那个口袋鼓鼓的,里面有什么圆形的东西。“路却埃先生给了我这个……我想你知道我没法在其他地方获得这个。”
      他将手拿了出来,掌中多了一个星空图样的小喷壶,闪闪发亮。当初在森林里遇到那个会变扫帚的老太婆和红胡子男人时,他们便是因为这东西而相信自己的话的……
      接骨木妈妈将它接过来,低头凝视许久。
      “这是他的魔法牛奶……”她喃喃道。
      “没错。”哈利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等待片刻后却见她红了眼眶——接骨木树妈妈因为奥列·路却埃的名字沉静下来,又变得难过。
      “他现在怎么样?”她将小喷壶递还给哈利,顺势抬头注视他,眼角亮晶晶的。
      “不是很好……”哈利见她这样难过,说话有些犹豫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来到这里。奥列告诉我,我们的世界……它就快要结束了,而这让他变得虚弱。”
      这话说出来让哈利感到难以言喻的悲哀,还有忐忑。但接骨木树妈妈似乎并不是很意外,只飞快眨了几下眼睛,揉揉眼角。
      “我知道有事在发生……我能感受到……”
      “你能?”哈利拧了下眉头。
      接骨木树妈妈瞥了他一眼,仿佛被问及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毫无必要的问题。
      “我是接骨木树精,孩子,最老的精灵之一。”她说着,头发忽然从金棕褪成银白的颜色,面部也水分迅速蒸发般变得褶皱和干枯——不过眨眼的时间,接骨木树妈妈变成了一个老奶奶的形态,又在哈利和德拉科惊讶地合不拢嘴时变了回去,回到年轻貌美的模样。
      “看到了吗?我本该和奥列那家伙一样老,但我们都是神,”变回少女的接骨木树妈妈露出一个沧桑又疲倦的苦笑,“我没有他和所有事物的联系紧密,但也能感觉到有什么在变化,有生命力在消逝……即使表面看不出来。”
      哈利看着接骨木树妈妈可以随时变换的容颜,再次记起这是一个最为神奇的梦,他已是梦里的另一个生命,他所面对的,是这里的精灵和神。
      而梦神的担心不是空谈。
      ”路却埃先生说——”哈利感到有股说不清的情绪在他胸中酝酿,像是一阵带着烟味的风扰乱思绪。但他依旧说了下去,“——他说,找到一颗金苹果,将它种进东边的太阳岛上,是唯一让所有生命维持下去的办法。”

      接着,哈利目睹了接骨木树妈妈又一次转换的表情。但这一次很特别,也许是因为,在短暂的呆滞和放空后,那张美丽的脸庞上首先变的是肤色——它变白了。
      再然后,接骨木树妈妈睁大了眼睛。
      “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的声音紧绷了起来。
      “他有一首预言诗……”哈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递给接骨木树妈妈。

      同端详两个男孩的魔杖和魔法牛奶一样,这一回,接骨木妈妈也看得很认真。不同的是,读完纸条上写的诗,她的神情不但没有放松,反而变得很紧张——甚至是透出了慌张。
      “是他的哑巴姑娘留下的,对吗?”
      “是……?”哈利听到周围的树叶开始轻微的、持续地响动,好似一阵有劲的风长长吹过。接骨木树妈妈将纸条握紧在手里,在树前来回踱起了步。
      “……他给我的那东西时候,从来没告诉我它的范围!!”她拔高了声调,几乎破音。
      “他?”哈利反应了一下,“你说那个男孩?”
      接骨木树妈妈没有回应,只继续来回走着。
      “还有奥列!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不早点来问这事,现在,现在……”
      “他被困在了一个教堂里——”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他的意思是……”
      林子里的树突然剧烈抖动了起来,树叶的颜色也从金红向暗沉压抑的猩红变化。哈利向后退了两步,下一秒便被冲上来的德拉科抓住了手臂。
      “发生什么事了?”德拉科紧张地环顾四周摇摆着的树枝。
      “我不知道!”哈利喊了回去,声音刚好压过树叶沙沙的杂响。他注意到德拉科右手抓他的力度很重,左手却有意无意挡在了他的身前。

      宛如透明的风暴咆哮着奔向崖径,整片森林都向海的方向瑟瑟倾倒。两个男孩正慌张着要做些什么,接骨木树妈妈就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然后,树木的晃动停止了下来——过不了多久,树上叶子也恢复了原本平和而温暖的金黄色。哈利和德拉科放开彼此的手,怔怔的。
      “抱歉……我不应该失去控制的。”接骨木树妈妈勉强勾了一下嘴角,又低下头去。她爬有细纹的眼角小小颤动着,雨后天晴般的蓝眼睛里思绪纷涌,鬓角垂着几缕白发。
      哈利缓过神来。
      “那个苹果……”他轻声问,“它在你这里?”
      接骨木树妈妈没有回话。
      有一瞬间,哈利以为她就要酝酿下一种情绪,那些树叶又会随着她变色和摇晃。但她只是静默地摇摇头,说:“……它曾经在我这里。”
      “曾经?”哈利皱了下眉,“那现在呢?”
      她面对树干,将纤瘦的背景留给男孩们。
      “……我把它扔了。”
      哈利瞪大了眼睛。
      “扔了?”他心里一空,“为什么?”
      接骨木树妈妈转回身来,眼睛瞪得比哈利还要大。“为什么?”她竭力扼制着声音里的激动——周围的树又开始轻轻发颤,“他利用了我!我答应帮他保管那东西,因为在他小的时候我是那么关心他!”
      她闭了下眼睛,声音变得寒冷,“然后呢?然后他做了什么?!那些孩子……那些曾在我膝下午睡和玩耍的孩子……他们都……都……”
      哈利听见接骨木树妈妈声音里的哽咽。她抹了一下眼角,努力镇定自己,再说话时平静中带了掩饰不住的悲伤:“我为那些孩子留了那么多珍藏一生回忆的树洞……”

      小树林在这个时候,只剩轻轻的风。
      哈利张张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身旁的德拉科在短暂的停顿后,向前迈了半步,“他是在那之前将金苹果给你的,是吗?所有事之前?”
      接骨木树妈妈慢慢点了下头,眼神分散。
      “他告诉我那颗苹果能让他活得久一些,甚至是永远活下去,只要我在他十七岁生日前把它种在太阳岛的伊甸园里……我曾经很心疼他,所以我并不介意为他做这件事……但他最后并不值得这些,所以……所以我把它扔了。”
      “你从来都知道那颗苹果和生命有联系?”德拉科盯着她问。
      “我只知道那和他的生命有联系!”接骨木树妈妈忍不住放大了声音,避开男孩们专注的注视,“……但哑巴姑娘的预言诗总是准的……所以是的,它当然可能关系着我们所有。”她抬眼望向树林深处的某个方向,仿佛陷入回忆,“他是可以制造出这样的东西来,他的能力比我们神还要强大……现在想想看,他为什么不会这样做呢?把他的生死和其他所有人联系起来……”
      接骨木树妈妈说着说着,眼角又留下了泪水。男孩们看见她身边那棵接骨木树的三四片树叶从枝桠上折断,落到地上变得枯黄。
      “你把它扔去哪里了?”哈利低声问。
      “我当时能去到的最北边,北方大陆的尽头,冰姑娘的冰罅里,我想他不会找到那个地方去……他把它装进了一个水晶匣子,我怎么也打不开,不然我就该将它直接毁掉了。”
      哈利吸了一口凉气。他任自己的大脑反应了片刻,处理完所有信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情问:“那……你现在能找回它吗?”
      接骨木树妈妈摇摇头。
      “二十年前,或许可以……但现在的我已经太虚弱,只能留在接骨木丛生的地方……”说到这,她的声音又有些颤抖,“因为那个孩子还带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哈利问。
      接骨木树抬起手来抚摸自己胸前那朵洁白的花朵,神情落寞。“我出生的那颗接骨木树。他把它砍了。”她这样回答。

      地上枯死的几片叶子埋在杂草间,很快停了一只斑纹色的蜜蜂。哈利望着那双透明翅膀的微小扇动,回想起一路上见过的蝴蝶和精灵,会说话的小鸟和许许多多收留他们的人家......还有……还有……
      他看向同样恍着神的德拉科,咽了一下唾沫。
      “你要怎么去到那个冰罅?”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平稳,朝接骨木树妈妈问。
      德拉科转过头来,瞪大眼睛。
      “你不会是在想——”
      “我向路却埃先生保证过……”
      “你真的觉得你是救世主是吗?”
      “不然你建议怎么办?坐在这什么都不做直到我们全部都死掉?”哈利声音急躁了起来。他紧盯着眼前活生生的男孩,胸口变得沉闷。而德拉科——他像是被这句话震住了,呆呆地和哈利对视,嘴唇张开又闭上。
      接骨木树妈妈看着他们,犹豫片刻,开口说:“那会是很遥远的旅程……会魔法会让事情简单一些,但它依旧遥远。”
      哈利不再理会僵住的德拉科,看回她的方向。
      “告诉我们,我们会做决定的。”他说。
      德拉科在一旁抬起手摁住自己的眉心。接骨木树妈妈轻叹一口气,讲述起来。

      伊万度阿低地延绵数万里,向北直抵极光覆盖的“北方大陆”。在接骨木妈妈的描述里,那里是风雪的国度,只有偶尔的高原和冰川脚下的斯纳尔小镇可以让人安心驻足——在那之前,却还有沼泽、森林和高山的阻挡。“最麻烦的是沼泽……”她这样告诉两个男孩,“若是在平常,还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糟糕的是遇到沼泽女人熬汤的时刻——那时脚下一片片的陆地都会变得像土豆泥一样柔软,谁也不能保证你们不会陷下去。还有雪山……你们需要知道怎么避开雪崩和风暴……”
      哈利将梦神给的地图展开在手上,专心听着接骨木树妈妈的解释,德拉科就站在他身边,眉头紧锁却同样认真地听着。他听着这近在咫尺的呼吸,咬了咬下唇。
      他记得自己对梦神的承诺,在意这个世界里的其他生命——但他也清楚自己的私心。
      “我可以对你们的地图施一个小的法术,确保你们在朝正确的方向行走,”接骨木树妈妈说,“也能再教你们几个有用的咒语,抵御北方的寒冷和荒芜——如果你们还不会的话。”
      “你会魔法?”哈利从地图上抬起眼来。
      接骨木树妈妈摇摇头。“不,我们精灵的法术和你们的魔法是不一样的,但……”她停顿了一下,“那个男孩……他从前就坐在我膝下研究魔法,我看着他一笔笔写下了所有的咒语......那是很早很早的时候了。”
      哈利知趣地没再追问。他合上地图,向接骨木树妈妈道了谢。“我们想一想。”他朝德拉科使了个眼色,后者把头别开,没作回应。

      ……

      男孩们走到靠近崖径的地方,顶着海鸟的啼叫,在接骨木林尽头的最后一棵树前坐下。哈利手里仍然握着卷起来的地图,德拉科朝它看了一眼,望向远处的海平线。
      “我想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德拉科说。
      哈利转头看向他,心里有个地方微微一凉,像是有海风顺着鼻腔溜进了那里去。
      “你不一定要去的。”哈利违背着自己的心愿说。是的,最初只有自己对梦神许下了的承诺,然而到了现在,他甚至不太知道没有德拉科的陪伴,他是否真的能自己走下去……
      德拉科轻笑一声。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我当然会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完全赞同?”哈利在那双灰眼睛里看到了犹豫和躲闪。而这让他有些不安。
      德拉科将视线从海平线上移开,对上哈利注视他的目光,眼睑微微一颤,“……你听到她说了吗?我们需要经过沼泽,还要翻山——现在已经快到冬天了,雪山听起来对我可没什么吸引力。”
      哈利低下眼睛,没有反驳。一旁的男孩沉默地看着他,海风在他们之间旋转穿梭,挟裹着接骨木树淡淡的草木芳香。
      “如果我们不做这件事,所有……生命,都会消失?”德拉科低声问。
      “我们在启程之前就说过这个事了,不是吗?奥列·路却埃和他那首诗是这么说的。”哈利说。
      “而现在那位树精也没有对此进行怀疑……”德拉科左手攥紧了自己围巾的末端。哈利看向他的侧脸,眨了下眼。
      他们已经同行了多久?从春天到夏天,再从夏天到秋天。农场荒废的教堂里,对于路却埃的请求,哈利似乎答应得太轻易——但更轻易的,他心脏紧缩地想,是德拉科提出的陪伴。
      “他只是一个符号。”哈利警醒着自己,想着路却埃对于这个男孩出现在这里的解释。“最多只是梦里活着的一个符号而已。”他酸涩地想。
      但他无法欺骗自己。很久以前就不能了。

      “等我们完成这件事……”一种干涩却又温热的感受在哈利的胸腔与喉咙间徘徊,让他声音沙哑。德拉科注意到了这点,看向他。
      “等我们完成这件事……”哈利放缓了气息,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回到这里来。”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快速闪了一下。也许是疑惑,也许是诧异。
      “这里……?”德拉科不确定地问。
      “这座城市——哥本哈根,或者是临月湾,如果你更喜欢的话。”如果不是德拉科太专注于他所说的话,哈利想,他一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知道他在做一个大胆的决定。
      德拉科用前所未有专注的眼神注视着他,眼皮都没有动。他在等哈利接下来的话。
      “我们会回来……”哈利试图勾起一个微笑,事实却是他不确定自己做出了什么表情,“也许……在这里找到能做的事情……留在这里。”
      德拉科瞳孔微微放大了。他望着哈利,像是花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而就在这短短的几秒——十几秒时间里,哈利愈加肯定了心里的愿望:他想要和这个男孩在一起,至少,再久一点。即使只是梦,即使这意味着他将继续隐秘地过着两份古怪又离奇生活。
      “你是这么想的吗?”德拉科伸手触碰他的下巴。哈利以为他就要吻自己,但德拉科只是看着他。
      “除非你有其他要去的地方。”哈利把他的手拉下来,观察着他的反应。
      眼前的男孩听到这句话,垂下双眼,轻轻笑了一声,又摇摇头。哈利总觉得他看上去有些难过,像是昨天喝醉后显现出的那样。“怎么了?”哈利问道,握住德拉科有点儿发凉的手。
      对方再次摇头,用一个吻代替了回答。

      ……

      那之后,他们回到了接骨木树妈妈所在的地方。穿着绿长裙的树精见到两人归来的身影,从树背后探出头来,倾听他们的决定。
      她向哈利要来那张地图,挥一挥手,便在上面变出了两个小点。与此同时,角落画着的指南针也动了起来,指出他们现在所面对的方向。哈利觉得这像极了现代的导航仪。
      “这样就不会迷路了。”接骨木树妈妈将地图递还给哈利。接着,她指向北方山川前的一片森林,叮嘱道:“这个地方有一个山洞,你们或许会想从这里经过。”
      “山洞?为什么?”哈利不解地问。
      “如果你们拿到了那颗苹果——如果,”接骨木树妈妈说,“你们还要去太阳岛,是吗?”
      哈利点了点头。
      “太阳岛和我们这片土地之间的天鹅海是不容易跨越的,需要很强的西风助力。”接骨木树妈妈又点了点地图上山洞的位置,“这里是风妈妈——东南西北四位风神的母亲的居住地。如果是我,我会想要拜访她。”
      哈利不太能想象出“风”的样子。
      接骨木树妈妈对自己将金苹果丢弃的错误十分愧疚,因此格外耐心地向男孩们描述了从哥本哈根到北方大陆需要经过的所有地方和可能得到的帮助——直到最后,她从胸前的白色接骨木花上摘下一片花瓣,递给了他们。
      “我必需提醒你们的是……冰姑娘并不总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精灵,”她将花朵放进哈利伸出的手心,“但我们毕竟是姐妹,将这个展示给她看,或许能让你们更顺利进入她的宫殿。”
      花瓣在接触到男孩皮肤的瞬间结出了冰晶般的透明外壳,让它看上去仿佛白玉一样圆润。哈利认真道了谢,向德拉科点点头,准备离开。

      金色的阳光在林间倾洒下,衬出两个男孩隐隐忐忑的神色。哈利向接骨木树妈妈道别,绿色的双眼在温暖平和的光线中微微闪烁。
      “我们明天就启程。”他收起地图和那片花瓣,放好兜里的魔杖,和德拉科一同转身。
      “孩子——”
      忽然,接骨木树妈妈叫唤了一声。哈利回过头来,一只手拉着肩上的布包。
      “你知道你……”她犹豫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哈利歪了下头。
      接骨木树妈妈立在原地,又看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或许是我错了……一路上注意危险,这个世界不总是友好的。”
      哈利微微一笑。
      “我们知道。”他说。
      穿绿裙的女人望着两个男孩并肩走去。他们的轮廓与树荫交叠,影影绰绰。

  • 作者有话要说:  Music - “Istanbul" (Sergio Díaz De Rojas)
    *树精的设定不是oc的有:外在形象、大体性格、象征意义(“回忆”)和养育在树中。对自己的树种有影响能力(i.e. 情绪会改变周边树的状态)、知晓能力(i.e. 知道自己树种周围发生的一切事)还有会一些精灵小法术是私设。
    *FT里的魔法设定借用HP原著,但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昏昏倒地”这种咒语是不大可能第一次用就成功的(德拉科的“魔法天赋”是早期更文时和姐妹聊天延伸出来出来的一个玩笑,说FT德太牛了,麻瓜十六年第一次接触魔法就能使出完美的“Wingardium Leviosa”。事实上FT设定里童话世界咒语都不难,基本上是照着念持杖对心态摆正就一律无师自通。罗琳说 magic power is will power,之前写梦境里用魔法关键是要自信想的也是差不多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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