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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白日荒野 ...


  •   Forlad mig ikke, n?r pr?velsens dage kommer.
      当审判之日来临,请勿离开我。

      1867年,12月11日,一位丹麦诗人在盛大的庆功宴后,终别了他的故乡。彼时他已离家四十八年,从奥登塞民房间的鞋匠儿子,成为了国王的贵宾。这是他一生谱写过最悠长的童话。
      两年之后,他在稿纸上为自己的自传写下一段后续。
      「当审判之日来临,请勿离开我。」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句定义,最后一次祈祷。

      孤独,究竟是什么?

      德拉科在又一天的白日里,不经意地思考这个问题。他想起小学的时候,第一次被陌生人包围。他觉得害怕,忐忑时忽然被老师拍了拍肩,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纸盒。皱着眉,他把它打开,接着就发现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
      “是你妈妈拿过来的。”
      素未谋面的老师这样说。
      五岁的德拉科眼睛一亮,急忙把盒子抱了过来。
      “母亲给我送糖了!”
      他不住地惊呼一句,刚刚觉得有些脸红,就有同学围了上来。
      到现在,他根本不记得那些人都叫什么名字。说实话,他关心过的人实在很少,就连圣戈萨赫罗那些朋友,都是家庭关系从小认识的,或是高尔克拉布那样,力都不用出就跟了上来,抛颗糖就接上——他当然知道,跟着董事会委员的儿子、奖学金得主怎么都还算风光。但德拉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潘西或许是个例外,只因在她多年的关注之后,德拉科总算确认,她还是用了心的。

      但如今他所感受到的,从前他拒不承认的“孤独”,却是另外一种性质。它与是否被人环绕无关,甚至于有没有人真心对待自己也无关——他知道有。
      父亲,母亲,潘西,还有梦里的哈利,他知道他们都在爱着自己。这很奇怪,因为他之前并不能确知,也不能时时感受得到。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他现在确实知道。

      但就像糖果会吃完,爸爸妈妈终究可以脆弱到被人抵在枪口、要杀死比碾碎虫子还要简单,梦会醒来,人会离去。最糟糕的是——他自己,也会离开。
      无法承诺,无法推动命运的木桩。他说服自己接受了不对现实中的波特再有妄想,却没想到现在竟开始怀疑梦中一切的正确性。
      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坚持下去。
      当梦里那个男孩把头靠在他的身上,像是抱紧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样环绕自己,德拉科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绝望,随之而来的还有自我厌恶——极度恶心,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直到把自己扇醒。
      这太扭曲了。太卑劣了。他知道他德拉科·马尔福现已成了一个卑劣的人,然而对于哈利的这份感情,曾经是他认为心中最纯粹的地方。
      至少在北方雪山上,在幸运女神的瀑布之后,他知道那是他所体会过最真实的东西。
      现在想想,他并不能确定那天在那间小屋里看到的、他心中所想的,究竟是哪个哈利。他想那应该是梦中这个,因为他们是在相爱。但隐隐地,他又觉得不对,因为要论呼吸,要论身体,要论时间当中他最多的渴望,那无论如何还是现实中的波特。
      是他追着整个校园捉弄了三年的格兰芬多,是他打过许多次又被打许多次——险些让他脑震荡失忆的那个人。他觉得这里面的矛盾很怪,到现在都觉得很怪,但从接受这份感情到现在已经过了太久,他无力也疲倦于再去劝服自己。更何况,这一切都没有用了。

      圣戈萨赫罗,斯莱特林宿舍里。德拉科伸手拨开窗帘里层的白纱,向操场的方向看看,又看向草坪。
      哈利不在外面,没有在跑步。夏日的阳光明媚灿烂,一晃眼就能让他出现幻觉。

      如果真的要想的话,现实当中,他们共同经历的也不比梦中要少。德拉科想到这点,握住了手边的薄纱。柔软而轻的质感缩进手心,正如回忆。
      那毕竟是漫长而生机勃勃的四年光景。他们一起上过无数节课,球场上对峙过,餐厅里互相瞄过对方,对骂的句子虽然很不好听但也不少。
      哈利·波特就是他的整个青春。而自己虽然角色不佳,但也至少在他生命当中出现过——德拉科不知道自己离校后,哈利还会不会记得自己。他不愿去想这个,这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但他会一直记得哈利,就像一直记得那场梦。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德拉科想着,缩手,任由纱帘落下。朦胧的白色盖住了校园里的阳光,无情,却让外面的景象多出一份朦胧的美丽。

      孤独是什么?

      如果所有的东西都要失去,都不曾拥有,那么主动离开,或许便是唯一守护记忆的方式。
      不要那些纠葛,不要杂质和恐惧。
      他只想要他的哈利,永远在他心里。

      敞开的纸箱一个挨着一个,德拉科收完衣柜里的最后一件大衣,看见布雷斯从门边走了过来。

      “你真的不去看看潘西?”布雷斯站到他箱子面前,眼角下拉着,“她哭了一个晚上。没跟我说,但是眼睛底下画阴影这事我妈也干过。”
      “帮我和她说声抱歉。”德拉科放好衣服,直起腰来。沉默片刻,又向布雷斯迈近半步,“让她不要这样,我会给她打电话的。”
      “我倒希望你不。”布雷斯直言不讳。
      德拉科对上他的眼睛,顿了一下,很久以来第一次——有点想笑。
      斯莱特林还是斯莱特林,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上。好在,现在他们之间的利益也没什么冲突。
      “你真喜欢她?”德拉科把这个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翻。模样长相都不错,但总有点散漫,又自傲。
      自己过去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难怪哈利从来都不相信自己的好意。最一开始,他当然是有好意的。
      没能理解到失去父母的伤痛,只因他德拉科·马尔福长大到十三岁,从来不知什么是“失去”。
      也就不懂重获一个家的幸运。

      布雷斯奇怪地扫了他一眼。
      “有意见?”他问。
      “没有。”德拉科很快回答,转头开始收书桌,“……好好对她。”
      “不用你说。”布雷斯明显被冒犯到了。他盯着面前安静收拾着的男孩又是一会儿,才走出门去。

      “咔嗒”一声,房门合上。
      德拉科停了一下,然后坐到床边,打开床头柜上的小门,瞥向红色的《安徒生童话》。
      ——这两天他一直将它放在枕下,今天换了个位置,是因为早上得知的一件事。

      早上纳西莎来到宿舍,帮他把轻一些的行李箱先搬走。坐到床边休息时,她冷不丁就被硬邦邦的书本硌了一下。困惑中把书抽出来,接着就看向了站在一旁,脸色忽然变僵的德拉科。
      “我……枕头不够厚。”他随口编了个简陋的谎话,再好的演技也在母亲的注视当中露了馅。然而纳西莎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那本书放在膝盖上,看了它很久很久。
      “……这是我姐姐留下的。”她说。
      德拉科愣了一下。
      姐姐?
      贝拉特里克斯?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问。
      纳西莎点了点头,把书放到床头柜上,像是不愿继续拿着它。
      “你三岁的时候,她来找过我们一次,把零零散散的东西放在家里。我一直不是太愿意留着它们,但你父亲说没什么关系,都是无关紧要的物品,有些或许还能用上。”
      纳西莎说着,从床边站了起来。
      德拉科反应了好久,才想起第一天拿到这本童话书时,母亲脸上犹豫的神情。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毕竟是我姐姐,小的时候还亲近过,”纳西莎摇了摇头,走过来握了一下德拉科的手,“明天我回一趟威尔特郡的老家,把她安葬了。”
      “她的遗体……”
      “监狱主动联系我的。别多想。”
      母亲面色疲倦,却仍对德拉科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她伸手拉过德拉科的行李杆,往房门口推。德拉科回过神来,走上去接过妈妈的活。
      “还有多久能收好?”
      “再过两天。”
      纳西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本就干净整洁的卧房角落。了然之后,她看回儿子,眼神专注。
      “那明天还是去合影吧,我们星期一走。”她说。
      德拉科轻轻点头。抬起眼,只见母亲又恢复了落寞的神色。

      至此,抛下那本童话书的理由又多一个。

      陪他走完……陪他走完这程。
      德拉科这样想着,在那瞬间,似乎拥有了什么。

      ……

      飞絮与时光一起飘落在了夏天。

      什么样的六月,才配得上“夏天”这个金灿灿的、永远被人怀念的词?它将短短十四行诗拉作风的一生之旅那样纤长,海的咸味那样自由却又苦得致病。那些深冬发芽的痴儿“雪花莲”,最为忠诚的追求者,便是受过太多有关于温暖和苏醒的蛊惑。而对于已经拥有过“那个夏天”的人而言,阳光灿烂带来的则是一种扫墓般的惆怅和凄凉。

      韦布里奇边郊,一辆黑色小轿车如风驶过。车里,小天狼星将播放机拧开,2011年的金曲便又陆续播放出来。

      “Little yellow house sittin'on a hill,
      (山丘上的那座黄色小屋)
      That is where he lived,
      (他在那儿生活)
      That is where he died,
      (也在那儿死去)
      Every Sunday morning,
      (每个星期天清晨)
      Hear the weeping willows cry......”
      (垂柳都在耳畔哭泣……)

      熟悉的女声如同百灵鸟一样在车内回转。再次听到这首歌曲——或是任何音乐,都让哈利感到错愕。恍如隔世般的失真感夹杂着窗外阳光,缠着他的身体,明明清透,却让人空旷到茫然。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最后的一天》这则故事,最终还是把它放下。
      闭上双眼,阳光就照在他的脸上,温和而不过烫。只要他愿意骗一骗自己,他就能相信这是个好日子,是晴朗的初夏,一切都很好……

      “莱姆斯喜欢蜡烛,但唐克斯从不点蜡烛。唐克斯喝酒,但是莱姆斯早就戒了,”驾驶座上,小天狼星听起来很是苦恼,“我说吧?结婚真是件麻烦的事!当年你爸妈结婚的时候,我就忙得要命,这下,我连礼物都想不出……”
      “相框?熏香?我是说,如果他们不点蜡烛……”
      哈利得让自己说着什么话。然而现在,无论什么都能让他想到德拉科。
      蜡烛的联想只有被火光照暖的白净面孔,看了一早上的礼服,脑海里却只有他们一起去买燕尾服那夜,对方忍俊不禁的微笑。
      刺痛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在白昼愈加张狂。哈利杵着自己的额头,鬓角因为忍耐而变得紧绷。他试图错开思绪,去想想别的事,例如刚才看过的这些故事……所有夹带“死神”或“温室”这些关键词的故事……他们都能带来什么帮助……
      《母亲的故事》是一则……《墓里的孩子》讲的是什么……一会儿就记不清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晕车。又不是想吐。有什么东西是想从胸口出来,但他还在车上,小天狼星就在旁边,他必须忍着……

      “晚上几点要到校?”小天狼星随口一问。
      “八点……一样的时间。”哈利试图隐藏语气里的疲倦,重新睁开眼,扭头向他望了望,“明天需要帮忙吗?还有下个星期?”
      小天狼星笑出声来。
      “你安心好了!”他朗声道,“唐克斯可喜欢自己操弄这些事,莱姆斯说她甚至不让他插手。我就更别提了,管好自己的伴郎服和礼物就行。”
      他朝哈利歪了下头。
      “唐克斯说你选的那套很好,我就看不出来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以后买衣服应该都叫上你,”他注视前方,双手握住方向盘,肩膀松了松,“有段时间可以不穿那些笨重衣服了……”
      哈利知道,他指的是出勤穿的硬马甲。警署批假之后,小天狼星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有些时候,他都想要劝他,不再干这一行……
      “小天狼星。”哈利轻轻开口。
      “嗯?”对方应道。
      “星期一下午,你来接我回家吧。”
      “星期一?”
      小天狼星瞥了他一眼,又看回路面。
      “不等到星期五吗?我当年最喜欢的,可就是考完试这个星期,什么都不用干,就和你爸爸他们玩——”
      “星期一,好吗?”
      哈利又一次重复。他转头面向窗外,用手遮着嘴巴,“……我想回家。”
      手指遮住了部分声音,句子听起来模模糊糊。驾驶座上,小天狼星顿了一下,想要扭头,又不得不直视即将驶入的环岛。
      “一切都好吗?哈利?”他问。
      男孩“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的树荫,注意力流向音乐。

      “……Sittin'on the front porch together they would sing,
      (门廊上,他们并肩歌唱)
      Oh how I long to hear that harmony……
      (我有多么希望,听见那种和音……)
      I want a simple love like that,
      (多么渴望那种纯朴的爱)
      Always giving never asking back,
      (从来赠予,不求索取)
      When I'm in my final hour looking back,
      (弥留之际,当我回头凝望)
      I hopeI had a simple love like that……”
      (我多么希望,拥有那种爱……)

      明明是情歌,唱得却如流水般的钢琴音符。
      哈利沉默地听着那些歌词,许久后,轻声说:“好久没听到这张专辑了。”
      小天狼星耸了耸肩。
      “水深火热的时候,听不了什么歌。现在闲心是多了点……坏在这一切的结局还不是最好的,真希望能亲手宰了那个人。”
      “小天狼星……”
      “开玩笑的!”小天狼星连忙说。
      “我其实挺高兴的。我们最后多半还是能抓到他,早晚的问题。但他不会甘于被惩罚,不会认输,所以死在车轮底下……”
      小天狼星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变得感叹。
      “就想想看,人的命运可以有多讽刺……”

      哈利却没有笑。
      他知道小天狼星指的是什么,胸中却像塞满了银色的铁丝网,再多缠上一条心绪,都能勒断心脏,让它因为这样那样的感受四分五裂。
      “当然,斯内普说他在死前明白过来了一切,这倒是会让里德尔走得更不甘心,”小天狼星自顾自地接着说,“谁能想到呢?那个鼻涕虫,还真挺有胆子……连遥控装置都敢改。至于马尔福家那个孩子,真可惜他是那王八蛋的儿子,不然我还能更同情他一点。里德尔过去就有虐待孩子的喜好,拆散他们的家庭,就像他拆了自己的一样,那总让他很……”

      小天狼星缓缓停止了讲话。

      “……哈利?”

      他松开一点油门,扭头看向副座上的教子,惊讶地发现后者正用手遮着脸,肩膀微微耸动。
      “哈利,你怎么——哈利?你在哭吗?”
      小天狼星睁大眼睛,一下子变得混乱。他伸手去扶哈利的肩膀,同时单手打方向盘转弯,赶忙之中险些错过了进小区的侧方岔口。
      “哈利——”
      “看路。”
      哈利猛地吸了一口气,抹掉眼角的水渍,眼眶仍然发着红,直视车窗正前方。毫无类似经验的教父不断瞥着他,说了一堆“没事的”“没关系”,拐过两个弯,迅速把车驶到家门口。
      “发生什么事了?”
      小天狼星把车停稳,火都没来得及熄,便转向了他的教子,又扶上他的肩膀——甚至捏了一下。
      哈利没有回话。他盯着前方的车库门帘,眼泪早已擦干,嘴唇却仍旧紧抿着。
      木讷归木讷,没经验归没经验,但小天狼星总归明白,性格这么倔的孩子如果这样表现,一定不能这么绷着。他又问了哈利几声,见对方不管怎样就是不说话,思索之后掏出手机,三两下拨打出了一个电话——
      “是我,小天狼星。”他一边对电话说,一边瞟着哈利,“唐克斯,哈利——”
      话音未落,哈利一把抢过了手机。
      “唐克斯,我周一回家,周六一定提早去见你们。就这样,到时候见。”说完,他“咚”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小天狼星怔在座位上,彻底不知所措了。
      此刻,哈利已经不再盯着前方,用力低头的样子却让他看起来像随时都会崩裂的石块。小天狼星顺了两下他的背,又握住他的手臂,从轻到重,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传送给他。
      “哈利,没有关系的。”小天狼星放轻了声音。
      哈利把头压的得更低,“对不起……我不应该……我……”
      “不要这么说。”小天狼星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哪有什么不应该……发生什么事了?”
      哈利摇头,还是没有回答。
      “这么憋着不好。”
      没有回复。
      “我在听的,哈利。”
      还是没有回复。

      小天狼星濒临放弃。他收回手来,生怕再进一步把人刺激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哈利反倒自己开了口,沙哑地问:“能……回家说吗?”
      “好。”
      小天狼星果断答应,抓起钥匙打开车门,忐忑不安地,跟着哈利回到他们的小屋。

      ……

      哈利一点也不确定,这会是个好主意。事实上,在他下车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他要怎么跟小天狼星说这回事?说他做梦做上瘾了?说他舍不得一个男孩?说他不想德拉科离开——压根不知道怎么放手?又必须这么做?
      “我喜欢……”
      他脱口而出两个词,声音便已哽住。
      计划是直白地说、说得越快越好。然而即使是这样,眼泪还是像冰川泉水一样,一旦融化,便再也停不下。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小天狼星反应了一下,哽咽声间听清了两个词。紧接着,他脑袋飞速一转,想到刚才车上放的那首音乐,又想起“婚礼”这个话题,恍然大悟——
      “你有喜欢的人了?”小天狼星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爸爸和妈妈也是这个时候谈的恋爱,我还在纳闷呢,你——”
      开朗的声音逐渐减弱。他很快注意到哈利越来越难过的模样,眉头随即皱了起来。
      “怎么了?她拒绝你了?怎么会有人——”
      话没说话,他便看见哈利向他走来——半秒后扑进他的怀里,扯紧他背后的衣服,肩头颤了一下,放声哭了出来。
      小天狼星完全吓住了。他慌忙抱住哈利,感到男孩单薄身体的不断颤抖着。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领,客厅吊灯之下,抽泣声越来越明显——直到完全失控,完全脆弱。

      ……

      不知过去多久,哈利终于结束了哭泣,整个人放松不少。
      他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没有解释,没有前因后果,没有提到那本书——只无比简单、无比粗暴地,称述了“他爱上了德拉科·马尔福”这个在他看来血淋淋的事实。
      意料之中的,小天狼星睁大了眼睛。

      “你……你再说一遍?”
      他坐在哈利旁边,语气因为震惊而变得飘忽。
      哈利抿着嘴唇,无法也不愿意第二次说出那句撕开他心肉的话。客厅里极度安静,哈利想那些传闻中拷问般的出柜场景也不会更差了。他相信小天狼星没有那么保守,但此刻他无心料理对面的反应。
      发泄般的情绪释放耗光了所有力气,他因此异常疲倦,抱过一个靠枕,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放了上去。眼泪已经流干,接壤而来的酸楚和释放后无可抵御的脆弱却仍旧存在。他敏感地抱着靠枕缩了缩,不敢看小天狼星的脸。
      片刻之后,他的教父离开沙发,蹲到了面前的客厅地毯上,伸手覆住他的右腿膝盖。
      “哈利,我知道你在打伤那个男孩之后,一直很愧疚。但是愧疚和爱,它们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你明白吗?”小天狼星手掌没有用力,眼睛却把哈利抓得很紧。里面的认真和关心向来都让哈利倍感安稳,此刻,却加深了胸口扭曲的感受。
      哭过后的朦胧让哈利一时眼神放空。他望着教父的眼神,眨了眨眼,沉默后轻轻说出:“我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又低下头去。
      “但我爱上他……是在那之前。”
      很久,很久以前。

      “在那之……”
      小天狼星有如被什么东西呛住喉咙,神情更加困惑了。他怔怔地望着哈利有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缓慢而没有目的地,在客厅里踱步。

      哈利没有抬眼看他。他不期望小天狼星能够理解,不期望任何人能够理解。这原本就是太过隐秘的事,发生在只有自己摸得到的心底,源自一个无人知晓的梦境。唯一能够明白一二的……他想,也只有德拉科本人。但是他现在又在哪?离校合照有他的名字……所以他也许还在学校,会呆到明天早上。
      那么之后呢?之后还有谁,能把自己拾起?
      至于今晚的梦……他根本不想去想。什么考验,什么死神不死神,他都不在意。他只是害怕见到德拉科,就像一个吃到最后一颗巧克力的孩子。他不该赶着把事情完成的,他只想把德拉科留住……

      “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哈利。”
      冷不丁地,小天狼星停下转圈,转身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哈利抬起头来,面露迷茫。
      “你爸爸把我签成你第三监护人的时候,你妈妈曾问过我是否准备结婚。这并不是说我否认这些事,哈利,我只是没有办法……装出我没有的感受。”
      哈利盯着小天狼星,把这段话在脑子里面回转了好几遍,才明白它和现在的情景有什么联系。
      “小天狼星……”
      他想告诉教父自己并不是需要帮助。事实上他都没有准备要把自己弄糟成这个样子,他以为自己能够忍住的……
      “你说……你说你爱他,是什么意思?”小天狼星向他走回来几步,“我以为他一直和你作对?他……你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东西吗?因为我知道关于他们家的很多事——”小天狼星说到这儿,语气中透了一丝火气。但它很快就被扑灭。
      下一秒,男人便又坐回到了哈利身边,偏头看着他,认认真真看着。
      “告诉我,哈利,为什么?”
      哈利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别开。
      他想过把过去这一年发生的事情都倒出来,从头开始讲,又觉得毫无意义。先不说小天狼星会不会信,就算是信了,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他要怎么解释?关于爱?关于他对德拉科感受到的一切,关于心里那些难言的悲伤,与渴望……
      “我不知道……我就是……就是知道……”
      前后矛盾的话没有半点信服力,哈利也不是为劝服小天狼星说的。他顾自摇着头,像是要否认什么,又单纯只是困惑。紧接着,他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泪痕干在眼角,粘上手掌皮肤。
      “那你……你在想……感受到的是什么?”
      小天狼星听起来磕磕绊绊。这让哈利在低落之中有那么一点点想要发笑——这是个办案现场可以指挥整个警队的持枪警长,却因为自己孩子的感情小事话都问不清。他原本以为这会听起来像审问嫌疑犯。然而小天狼星在他面前,永远只是一个父亲。
      一个试图做好一切的父亲。
      “……你刚刚才说,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哈利把脸抬起来,手放下,余下的伤痛因为这个情景平息了一点。他望着小天狼星,嘴角甚至有点弯度。
      小天狼星看上去自责极了。他摇了摇头,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又闭上。无助的影子难得攀上这个男人英俊坚韧的面孔。哈利看着他沉默了半天,终究轻叹一口气,“你可以和唐克斯说。”
      他的教父看了过来。
      “只和唐克斯说。”哈利强调。
      既然最关键的人已经知道,再多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他也确实想要说话。
      身体放软之后,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像是要往外流。他接过小天狼星递过来的手机,在玻璃屏幕贴上耳朵——触到凉意那刻,冷不丁想起昨夜那颗小小的珍珠。
      那珠子握在掌心的感受和此刻很像。他于是分了一下神,想着那又是什么戏码。下一秒,电话就被接了起来,唐克斯的声音沙沙出现在手机里。

      同样的坦白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一分钟后,哈利仍然举着手机。电话那端,唐克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问:“你确定吗?”
      哈利刚想说“嗯”,又听见她补上:“百分之一百确定吗?”
      ……百分之一百?
      哈利静了一下,握着手机低下头。
      “是。”他用最平静的声音说。
      爱要如何衡量?他只有十六岁,又要如何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的感受。
      再用显微镜看,看进心脏细胞最深处,它在此刻也是真实的。
      “哈利……”唐克斯轻叹般地唤了一句。
      哈利准备好了她即将给出的质疑。他只有十六岁,他怎能确知喜欢是什么?爱是什么?梦境现实颠倒纠缠太久,他自己都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但他只知道他想要德拉科。想向他走近,想牵住他的手——就像那天在济贫院门口那样,等待着德拉科也回握上来。他甚至可以不要那个吻。
      他什么不要。又什么都放不开。
      他不想……不想德拉科离开。
      不想自己离开。

      “哈利……我们并不在乎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某种程度上,也不在乎你喜欢谁,只要你愿意。”唐克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速极缓。
      ——但是?
      哈利知道,这后面一定没完。
      “但是……”
      唐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喷在话筒上传出呼呼的声响。
      “我不想你喜欢一个会伤害你的人。”她说。

      心脏倏然一紧。

      哈利握紧手机,哭泣的冲动掉头而来。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难过……
      “马尔福家是我的亲戚,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他们家里奇怪的……权力关系。当然,这或许不用我来说。你爱他,然后呢?他爱你吗?”唐克斯的语气很轻柔,却一针见血。
      哈利想要辩驳。他想说他认识德拉科,他认识德拉科最好也最坏的样子。他见过他在雪夜之中为一个小女孩蹲下身子,见过他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握着手里的遥控器浑身颤抖。他想说德拉科也是爱自己的——即使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在雷声当中抱紧过他,在最冷的冬夜找到过他。哈利想说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德拉科也爱自己,就像是许多个月前,他不需怀疑,就明白他不会丢下那个船上的小孩,让他随船一起溺亡……
      他知道德拉科不是什么天大的好人。
      但他……
      他不止是一个马尔福。不止是这样。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哈利刺痛着想。他无法为德拉科证明他,甚至无法证明自己的感情。
      因为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他什么都证明不了,因为此时此刻,他就不该证明。
      “他……他要离开了……”
      哈利颤抖着说。话音一落,内心的悲伤便如洪水泛滥般决堤而下。视线再次模糊起来——他想起地图上仅剩的那一小段、不过跨个海的距离。西风吹起之后,他们就会抵达终点。
      “他要……我……”
      抽泣之间,哈利的声音断断续续、最终再也说不了话。他用手捂住话筒,让泪水变得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这么爱哭。这让他感到十分自责,又因为小天狼星担忧着伸过来轻拍他的手——而更加克制不住。电话另一头,唐克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声音。再说话时,她的声音就比平常柔了许多。
      “我很抱歉,哈利。”她说,“真的……我很抱歉。”
      哈利接过小天狼星递来的纸巾,很快把脸擦干。
      “谢了……唐克斯。”
      他知道这样的抱歉都是什么意思。最近他听过太多次类似的话,类似的语气。无论是小天狼星,还是卢平,他们只在无能为力——也不确定是否真该做些什么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哈利不怪他们。他知道这已经是最真挚的安慰——
      本来,这就是他们无法处理,也无需处理的事。
      “如果你需要人说话,我随时都在。”唐克斯说。
      哈利破涕为笑。即使对方看不见,也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打搅一位新娘的。”
      “这不是小事。”唐克斯的语气严肃了一点。哈利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在电话那头抬起下巴的模样,“没有什么感情是不经过痛苦的,我在订婚前也并无不同。”
      真糟糕的比较。
      哈利想接着笑,却感觉有块巨石正将他使力往下拉,拉得嘴角也塌了下去。对面,唐克斯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没说对,又抛来一句“抱歉”。
      “没事的,唐克斯。我能行。”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更厚实了些,不再那么破碎了。

      没人能够插手这事。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只能接着走下去,把该做的事做完。
      即使那意味着结束。

      “我们都在这儿,哈利。”挂断电话前,唐克斯和煦地说。这让她听起来不太像自己。哈利无意中冒出个念头,想到也许她和卢平私下就是这么说话的。
      放下手机,他先是低头安静了一下,然后卯足力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一直静坐其旁的小天狼星见状,也跟着他起身。
      “我想回我的房间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哈利转向笔直站着的小天狼星,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平静。
      “你今晚还要回学校吗?”他的教父问,“我可以打个电话给麦格女士,”他又顿了一下,“今天没法做饭,但可以点个披萨给你吃。”
      这话倒是把哈利逗得勾了勾嘴角。
      “谢谢,小天狼星……但我得回学校去,我有……”他停了一停,“我的东西都在宿舍里,没拿回来。”
      男人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便上前几步,给了哈利一个安慰的怀抱。
      “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男孩,”小天狼星收紧了手臂,边拍哈利边说,“他能引起你的注意力都是幸运的,更别提这样……知道吗?”
      哈利抱紧教父的肩膀,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小天狼星当然明白爱是什么。他不禁这样想。
      刚才过去那么久,他一句没提自己爱的人曾经试图要了他的命。自己熟悉德拉科,有理由原谅德拉科,但是小天狼星不熟悉他,只熟悉自己,也就意味着……
      哈利心底一暖,将小天狼星抱得更紧了。

      片刻,他们默契地将对方放开。
      “去吧,好好休息一下。”小天狼星浅笑着说,朝楼梯口的方向点了点头。
      哈利转过身,上楼时抹掉了眼角最后一点泪。

      它像是微小的海洋,咸苦着化开。
      却是最自由的一种破碎。

  • 作者有话要说:  *“Forlad mig ikke, n?r pr?velsens dage kommer”:这句丹麦语不是原文。作者看的是英文版“Leave me not when the days of trial come”。因为非常非常想直接引用丹麦语,所以去找了原版。比对之后发现找出的丹麦语原版截止在安徒生1855年的记录,后面因为是“续集”而找不到了。最后不得已用的ChatGPT翻译,来回检测了英文中文丹麦文都符合这个意思之后才用上来的。原文是在安徒生离家时对上帝的一句祷告。
    关于“最自由的一种破碎”,这个说法大家可以随意理解。灵感起源和黑色大西洋方法论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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