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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藏着翅膀的珍珠 ...


  •   哥本哈根城墙外,立着一座仍在使用的绞刑架。
      昨夜在西城门等候马车的时候,哈利远远地瞥见过它一眼,那时德拉科也看了过去。
      场上正在行刑,被套上绳索的女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围在人群中央,又用木板和层层装置抬到更高的地方,仿佛这样,就能让人类的审判被天堂看到——“看啊,我们已经为您治了罪。”
      哈利不信上帝,九个月前不信魔法。但他最不信的,他一直认为,是命运。
      那是人们懦弱的自我阐释。在德思礼家的那十二年,曾经是他最臣服于它的时候。那时他幼小,从各个层面来讲都还很小。小到可以被费农姨父随心所欲扔在菜篮子里忘记一下午,小到他明明很多次想要离开,却从来没有踏出过那扇折磨他的门——因为他默认了,默认了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没有隔壁家窗户里的蛋糕甜香,没有颐使气指的机会。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讨厌娇生惯养的人:他想要羡慕他们,却又从来庆幸自己没被那样养大,否则他一定会开始讨厌自己。
      改变发生在小天狼星把他接走的那天。那天之后,哈利忽然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而人对可能性,就如对所有带来自由之感的事物一样,是会贪婪的。他因此再也不信命,就像现在他再也无法忍受回到德思礼家一样。他不接受一个人可以看到对岸,又被迫留在未出发的港口。
      就在上马车的那瞬,他看见德拉科因为远处传来的欢呼声低下了眼、抿紧双唇——那欢呼是伴随木板翻动的“哐当”一声刺耳传来的。哈利心里一紧,想去握同伴的手,却发现对方已经把它握成了拳头。
      ——“他不会的。”
      脱口而出那句话,不过是为了一种直觉般的相信。
      事实上没人知道,德拉科那夜究竟会不会动手。哈利愿意相信他不会,想要相信他不会。这是他喜欢的人,如果令人后怕的事没有发生,那么他便选择向前走,并期望着德拉科一定跟上来。
      他都准备好了。准备好德拉科可能有的犹豫,准备好他说梦只是梦——他只是喜欢梦里这个、曾经因为那粒碎片而对他耐心温柔的自己。没关系,他可以重新试试。即使没有了童话的衬托他们也许连牵手走出一步都难——都没有关系。哈利知道他想要什么,现在知道了。
      但他没有想过,命运这把刀还是悬在了他的颈上,明晃晃的金属光泽足够耀眼,叫他不得不屏住呼吸,沉重地向上看。他忘记了自己原谅自己,又原谅了德拉科,并无什么用处。
      因为德拉科,是德拉科。他有自己的家人,是另外一个人。
      因此,他永远都可以,离开,远去,抛下自己。

      可是这不公平。

      马车摇摇晃晃向南驶去,又拐向东边。回到梦中,哈利仍然无法甩开那张离校生名单上的白纸黑字。他偏头看向就坐在自己旁边的金发男孩——他们离得那么近,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相扣,只要歪一歪身体就能靠上肩膀。但是这距离忽然让哈利感到愤怒,几乎是痛恨——
      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究竟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希望,又眼睁睁地见它离去。
      他不接受。不会接受。

      视线里,德拉科斜着身体,用手撑着额头,靠在敞开的马车围栏上,头疼一样皱着眉。
      自从离开哥本哈根,他时常都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哈利才明白这些信号也许一直都在,只是他忽视了,像是眼睛又出问题一样,忽视了。这次欺骗他的却是另外的东西。
      他想要握住德拉科的手,安慰他,却连自己的心痛都难以支撑。
      两天。他约定的是两天,亚夫丹尼得斯多半已经准备扬帆。

      眼眶有些酸涩。哈利抬起头,不再看德拉科,仰面望向天空。
      几片白云之间,一个熟悉的影子忽然掠过。

      是猫头鹰。

      哈利眨了下眼,以为是错觉,接着就见到那只白色的鸟儿盘旋转弯,又跟在了他们后头。

      ……

      正午之时,马车到达了柳树林西面入口处的一个小村庄。
      哈利扶着栏杆下车,和德拉科同时跨上亚麻布袋,站稳后又看了一眼上方。
      这块空地很宽敞,晴空中却又没有了海德薇的身影。哈利想起她之前说的,森林里总是不好找到他们。他希望这姑娘能在这时望见他。
      “离开”一词,终于在他这儿有了铅重的分量。
      他不敢多去想它,唯恐自己再也迈不开脚步。

      村庄不大,开辟在柳树环转中,站在村头就能望见村尾。往南一带,空气中的温度逐步攀升。到了树林中,两个男孩已经可以脱掉厚重的外套,单穿着衬衫和保暖的背心马甲,挎着行囊走进一座飘有香味的、卖糕饼的灰色帐篷。
      四处已经看不见什么雪色了,所有的凉风都和阳光一样和煦,柳树的枝条也奇迹般地发着新叶和嫩芽。有什么东西影响了这一片的温度,叫一切呈现出春天般的样貌。
      两枚银毫十块糕饼,抱在怀里时,包裹的牛皮包纸还是热乎的。麦子和黄油的甜香揉合在一起,试图勾起食欲。这是哈利最喜欢的味道之一,和坚果一样,总给人一种踏实而温暖的,近似于家的感受。然而此时他却提不起一点吃东西的兴致。
      “外面有桌子,我们坐会儿吧。”德拉科提议说。
      哈利点了点头,心中不由拉开一道口,像是要把德拉科说的每一句话、他的声音,每一道呼吸,都装进身体里藏住。他想将它们封锁在里面,永远不放出来。这样疯狂的、贪婪的想法让他感到害怕。但他无力阻挡。越是克制,就越是害怕……

      “千真万确!他就站在那扇窗边看着我!”村庄的空地上,一个男人举着手里的陶杯大声说话。
      这是一片木房子和帐篷之间的开阔之地,地上的石板坑坑洼洼,软泥和青苔就都从砖缝中冒出来。人们围坐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摆出几张木桌子,各自吃着面前的糕饼,或是饮下手里的酒。
      “看看我,我耳朵后面什么也没有。我说吧,他恨我,恨死我了,死了都要来吓我……”男人说这,浑身抖了一抖,又灌下一口酒。
      在他对面,一个白头发老人安静地坐着。他脖子上挂着一串木质的十字架,因为汗水的长久浸湿而变得发软。他微笑着仰视那个已经站到了桌子上的男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哐当”一声,男人蹲了下来,桌子猛烈摇晃。
      “神父,你得救救我,”他盯着面前的老人说,“我是对我弟弟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但他也不能不让我睡觉!我的小儿子,他也会怕鬼……”
      “也许那就是个梦。”
      这位老牧师平和地说,掰开手里的一块饼。
      “他有什么理由来吓你呢?难道他对生者会有的恐惧,不比你更了解吗?灵魂自有更好的去向。”
      “我不觉得他能上天堂……”
      男人嘀咕着,看到牧师严厉地摇了摇头,又规规矩矩地坐回板凳上。

      哈利和德拉科在他们的邻桌坐下,挑出两个糕饼,又把剩下的放进行囊。
      这里的光线确实很好。哈利往左侧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是因为最近的木房子少了一堵墙。阳光于是直接穿过它的大窗户,照到这里。
      “那房子……”
      德拉科也注意到了那座奇怪的建筑,和哈利看向了同一方向。
      “它本来就是这样的。”
      邻桌的牧师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和声解释道。
      “在这片树林长密之前,就这样了。”
      哈利朝他回望,给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点了点头。扭过头,德拉科坐在他对面,正缓慢嚼着一口饼。

      哈利觉得他一定是病了。
      就连这样平常的画面,他都不愿再去看。
      他们……他们还没在白天一起吃过一顿饭,没有并肩走过路……不能……不能就这么……
      你不能走。不要走。
      他望着德拉科分神的模样,几乎要喊出心里的话。但他找不到理由这么说。他想愤怒,对着这张脸愤怒——却不再是因为对方做了什么惹到他的事。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了?”
      对面的男孩终于回神,望进哈利的眼睛。
      那双灰色的眼眸里有着哈利不能再熟悉的、因为底色浅淡而异常清晰的纹路。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当这双眼里再也没有自己的影子——他是否就会迷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望见别的什么人的时候,仍像现在这样……像这样……
      心甘情愿。

      情愿一直留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在这样的注视中回到最初、回到他们相遇的那天。
      他会握住德拉科的手。他一定会。一次,两次,生命中的无数次。只要德拉科再向他走来一次,他宁愿成为一个自己之外的人,和他去所有地方。
      但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禁言魔咒未被挑战,束缚下的人便已自视失败。哈利说不出什么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德拉科还在等他的回复,哈利能做的却只有把手边的水壶递给他,不一会儿又向旁边那桌转过头:“你们的酒是哪儿来的?”
      “哈利,我不觉得你——”
      “有什么问题吗?”
      他回头盯着德拉科,声音僵硬冷漠。
      忽然的转变让对面的人怔了一怔。哈利因此又感到后悔,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

      他只希望这些疼痛停下……这已经到了他的极限。这么久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再这么无助……
      “我想喝。可以吗?”哈利轻轻地说。
      德拉科没再阻止。

      ……

      蜜酒没有烧酒好闻,且甜腻过度。哈利因此没喝几口,就放下了杯子,牵起德拉科的手就要离开。
      “嘿!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背后,卖给他们酒的村里小贩高声叫唤。哈利记得自己的是付了钱的,刚皱起眉,就见酒贩指了指森林深处的方向,同时瞥向两人交握的手。
      哈利把德拉科牵得更紧了。
      “做什么?”他问。
      “那边没有人了,你们——”
      “我们去天鹅海。”
      哈利借着一头冲上脑子的热劲回答。
      酒贩“哦”了一声。
      “又是不想死的人……”他咕哝道。
      “什么?”哈利把眉头皱得更紧。德拉科见状,用空着的右手抚上他的肩膀。哈利颤了一下,干脆把他的左手也放开了。
      卖酒的小伙子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尝试去太阳岛的,除了找永生的法子,还能是干什么?不过放心吧,我们这儿的人见多了你们这种。”他从上到下又把哈利打量了一眼,接着对德拉科做了同样的事,“那就赶紧吧,别赶上树叶唱歌的时候。”
      “什么?”
      “树叶唱歌,黄昏的时候。那时候风可大。”
      酒贩说着,转身回到谱子里去。
      他们已经到了村庄的尽头,再往东就都是树了。
      哈利看了德拉科一眼,继续前进。

      ……

      你是否听过教堂钟鸣?

      它是清亮而浑厚的撞击。离近之时,铜钟的杂质就被震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只有金色的、透亮的光耀,如同罩着太阳的玻璃,不由分说地、坚定撞进心脏。再离远一点,那声音却又化作了时间——古铜色的、抓不住的遥不可及。它在思想尽头如同天边晚霞一样阵阵召唤。一步,两步,三步,你就向它走去,像是最虔诚的一位信徒,即使你所信的,只是一种声音。
      无数的垂柳——拂过肩膀、摇曳耳中——便是在这样的钟声之中呼啸起来。这是垂暮的风,带着所有缱绻的、难言的,放缓血液的寒冷,吹进哈利的耳朵里。这风实在太大,合着柳林尽头的飘渺声响,荡荡悠悠,奔赴而来——
      吹!
      这是灵魂的赞歌。
      响!
      永恒的晚风穿过枝条——
      哈利没有想到,酒贩所说的“树叶唱歌”会是这个意思。他以为那是个比喻,以为自己必定要屏紧了呼吸、足够安静,才能听到小汤姆所说的“钟声”。事实上,它到处都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只不过朝着某个方向越来越强烈。他于是带着德拉科,往那个方向去。即使他没有这个想法,他想他也会不由自主那么做——那声音的牵引实在太强烈,所有的风都像推着他的一双手,将他和倾倒的柳枝都向东推去——再推去。而耳边、脚下、身侧,所有的树叶也真像是在唱歌。
      他真的听见了什么歌声,而这感觉也不是自己独有的,因为德拉科很快抓住了他,在一下下钟鸣之间,凑近他喊:“你听见那个了吗?”
      “听见了,那就是树叶——在唱歌!”
      “树叶不会唱歌!”
      哈利想要反驳——他明明就听见了柳树间的什么旋律,附近又没有人。他抓紧德拉科的手,不觉有些害怕,不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在——?”
      德拉科跟着他在风中站稳,浅金色的刘海被吹得十分凌乱。他看着哈利掏出行囊里一个深蓝色的、星空纹样的小瓶子,往最近的柳树上喷洒两下。
      白雾般的魔法牛奶在细长柳叶间散开。
      刹那之间,他们就都听到了那句歌唱——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高远的嗓音宛如唱诗班的童声,天堂号角一样传遍了整片树林。
      只要听懂了一片叶子,剩下的所有声音都契合着同样的频率,在他们耳边不断吟唱——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歌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广,却从始至终只有这么一句词。
      它们卷起圣洁的旋律,在海洋即将触及的森林中,掀起落日的风——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直到天边的余晖散去,微亮的星子代替了红艳的晚霞,风才渐渐小了下来,钟声也从宏大的交响曲,变成远处徐徐指引方向的、笛音一般的轻柔夜曲。
      哈利取下眼镜,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转过头去,看向同样乱糟糟的德拉科。此时,他们仍然握着彼此的双手,十指相扣,在这样意料之外的情形当中寻找稳定。
      夜色慢慢降下,哈利注视了德拉科一会儿,才松开他的手,独自向前走了几步。

      “哈利?”
      德拉科从后面追上来,声音里透着一丝熟悉的紧张。
      …不能再次这样。不能害怕。
      哈利对自己命令道,停了下来,转头对德拉科勾起一个微笑。
      “抱歉。”他轻轻的说。
      这下,倒是换德拉科疑惑不解了。
      “你今天怎么了?”他走到距离哈利半米的距离,眼神里浮现一丝担忧。
      …不要害怕,不要阴晴不定,不要躲。
      哈利按住一口气,伸手牵住刚刚放开的那只手,捧在掌心注视着它。

      这上面没有什么茧子……哈利冷不丁地想。
      他不太了解乐器,不知道钢琴是否也会像弦乐一样,留下长年练习的印记。他把德拉科的左手放在自己掌心,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摸了一下。
      这是一个很怪异的举动。也许正因如此,德拉科不住缩了一下,又被哈利握住了手指。
      “你……”
      德拉科注视着他,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然而哈利没有给他什么解释,只是把头抬起来,盯着德拉科看了好久,又伸手去碰他的脸。
      “你在——”
      “别动。”
      哈利打断了他,手指抚过德拉科的脸颊、鼻子,又滑到他的嘴唇,下巴。

      再看一次。就让他再看一次。
      哈利安静地想。安静,平静,却不知怎么拉动了心底的某根细刺。那根刺埋在他的心肉里,因而无论扯到哪一种情绪——悲伤,幸福,喜悦,或是爱——都会让他隐隐作痛。
      德拉科不再说话了。他同样静默地,注视着哈利做着这一切。紧接着,他捉住了哈利的手指,在它们蜷曲之时,慢慢放到唇边,吻了上去。
      这个动作过于虔诚,再进一步就能让人焚烧理智。但哈利却在此刻感到一种无以言喻的悲伤。他忍不住低下了头,用力压下翻滚的情绪……
      “真肉麻。”

      一个清亮的、女孩子的声音突然跳了出来。
      两个男孩吓了一跳,同时朝地上看,就见一只白色的猫头鹰歪着脑袋看着他们,眼睛眨巴眨巴。

      “海德薇?”
      哈利放下右手,顺势把德拉科的手握住。
      猫头鹰拍了拍翅膀,蹦跳两下又往他们靠近一点。
      “好久不见,哈利!”海德薇说,接着又看向了德拉科,“还有……你。”
      德拉科拧了一下眉。只是一下,便又放开。
      “去了北极,又来这里——你们比我还能飞,下一步又是什么?”海德薇问。
      哈利看了一眼德拉科,轻轻松开他的手,蹲下来和小鸟说话。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见到你。”他说。
      海德薇又眨了眨眼。
      “真的?”她问。
      “是……”
      哈利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海德薇亲昵地啄了啄他的手,之后又看了一眼德拉科。
      “不是只有你能啄!”她嚷嚷道。
      德拉科抬手蹭了一下鼻子,不像要说话。
      “我们明天就去天鹅海了,之后会到太阳岛去。”哈利向她解释道,念出“明天”时感到胸口发闷。
      “喔……那个岛我不能去。”海德薇惋惜道,“只有候鸟才能去那儿,我们不是候鸟。”
      方才那句歌又在耳边响起——“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但我可以送你们到海上去,我喜欢海。虽然那些天鹅更大,但我飞得比之前还要快了!”她展开翅膀,好让男孩看清她的羽翼。捱过半个冬天,这只小鸟的羽毛确实更加丰满了。翅膀厚了许多,爪子上的绒毛也更茂密。
      哈利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德拉科。
      现在是和海德薇道别的最好时机,可是……

      “我们今晚就走到这儿?”他向德拉科问,看见后者点了点头,“你先去搭帐篷好吗?我待会儿过来。”
      哈利指了指不远处一块平坦的地面,将肩上的亚麻布袋取下递给德拉科。后者点了点头,和海德薇快速地、不自然地对视一眼,转身离开此地。
      小鸟眨了眨眼,看着德拉科离去的背影,翅膀往下塌了塌。

      ……

      “我当然记得他是我的恩人!”跳出一小段距离后,海德薇望见哈利背靠树干,疲倦地站着,索性扑腾扑腾翅膀,飞到了他的肩头。
      哈利先是顿了一下,而后伸出右臂。海德薇飞到了他的手肘处站着,圆滚滚的身体稍微有点沉。
      “你很喜欢他吗?”小鸟这么问,温和地收拢翅膀。
      哈利轻声笑了一下,把头低下。
      “你还知道这个?”他问。
      “我知道得很多!”海德薇不服气地说。
      手肘的重量上下晃了一晃,哈利摇了摇头,撇开这个话题,“去到太阳岛后,我不会再回来了,海德薇。我希望你知道这个。”
      “为什么?”猫头鹰瞪大了眼,这让她看上去有点像是在捕猎。

      哈利没有办法解释。他不觉得这是能够说出的信息——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被迫离开,就需说明自己的身份。这是不被允许的。
      猫头鹰总有过人的机敏。她很快看出了哈利的为难,啄了一下他的头发。这让哈利又淡淡笑了一下,抬起左手,挠了挠她毛绒绒的脖子。
      “我还是会在天鹅海等你们,”海德薇说,“你是个好人,我很开心能够认识你。”
      “我也一样。”哈利说。

      猫头鹰歪了歪头,在哈利准备好之前,便展开了翅膀。手肘上顿时重了一下,又变得完全轻松——她借着哈利的力,飞向树林上方,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潺潺流水隐没在密林更深之处。树冠缝隙间,繁星零零落落地闪耀着。
      ……只要到了郊外,它们总是这么亮。哈利抬头望着那些光点,背靠粗糙的树干,不住想起曾听过两次的、德拉科手下弹响的那首琴曲。
      他不会那么自大;即使暗自猜想过,也不敢真的想认定那首歌是写给自己的。但它确实常常回荡在他的脑海,伴着那些偶然看见的、跳跃纸上的音符,总让他想起这个世界里微渺的,流淌着的……晨星。
      是。晨星。
      不全是深夜漆黑夜空里的、亮眼的银色,而更接近日出之前、鱼肚白浅色天空中的那种隐约点缀。正因为隐约、脆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才更让人觉得天空中定有无数的它们存在。所需的只不过是幕布再暗一点,它们便能全部显现出来,从零落的微小碎片、变为一道条璀璨银河。那首曲子也是这样的。从轻开始,到某个点上忽然变得浓重,低音越来越多。

      哈利不懂音乐。清楚记得那段旋律,也许只是因为弹琴的人。他扶着树干,侧身望了一眼远处支起的某个小帐篷——德拉科点亮了魔杖,银蓝色光芒中只有一个削瘦的、灰暗的身影在三角形前移动。
      哈利才发现,他记得关于德拉科的那么多事。那首琴曲,舞会上,玻璃窗前,他低头弹琴的样子……
      他怎么会不记得?这是马尔福,德拉科·马尔福。从他们认识第一天起,他就像颗浅金色的小球一样,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记得他在球场上撞向自己,跟着弗林特赢了比赛后得意洋洋的笑容。那时他还比现在长得稚嫩点,下巴更尖,眼睛颜色要更浅。他记得英文教室里,德拉科永远坐在他的正对面,隔了整个教室的距离,却连喝个茶、哼一声这样的小事,都能引起的自己注意力——还有烦躁。
      他一直都……很烦。
      哈利想到这儿,不由低笑一声。他不再看向远处,翻身靠回树干上,又在倦意弥漫之时,滑着坐了下来。
      树干僵硬而崎岖不平,硌着背让人有点疼。他想起曾经有次,自己就被按在树干上过——脊柱碰到树结,唇上覆盖着的都是柔软和温暖。
      ……那是什么时候?……是秋天之前,树叶还未开始凋落的时候。记忆里,近在咫尺的男孩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半透明的眼里满是笑意。
      德拉科从前是很爱笑的。
      讥讽的也好,弄虚作假的也好,温柔的,忍俊不禁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笑了?哈利望着满树林的夜色,努力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德拉科上次笑起来是什么时候。
      梦里没有,白天也没有……他似乎永远都在游离,垂着眼睛,时而退缩。所以是这样吗?他要离开,离开这一切,为了生活,为了自由,为了重新开始?仔细想想,这当然是个好办法。马尔福家的生活向来优渥,他又怎么可能忍受之后的惩罚?所以他当然会离开,离开之后便不会回来……

      可是他们呢?
      哈利听见自己这个问题,感到有些好笑。这是一整个家庭的事,是一生的命运。他没有理由祈求,甚至没有资格祈祷德拉科为了他留下。而自己,自己不会离开英格兰,不会离开圣戈萨赫罗、小天狼星或是现有的、他梦想了整十二年的生活。他如果跑到德拉科面前去,和他确认,叫他留下……单纯想想,哈利都觉得可笑。这不过是段本就不该有的感情——小天狼星会怎么想?罗恩赫敏又会怎么想?看看吧,看看它除了梦之外什么都不是……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

      柳林里的风很轻,全然没了黄昏时的喧闹。哈利抱着膝盖靠着树干,抬头又望见了那些星星。

      “……比尔。”
      “你作弊了!”
      “我没有。”
      “你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就在你说答案之前——”
      “好吧,我有,但是我赢了。”

      屋顶上方,星群中夹杂着最耀眼的九颗明星。
      “你知道的,我的名字是一个星宿……”
      “每个人在天上都有自己的星宿。如果他出生在一个幸运的星宿下,他一生就可以得到幸运……”
      ……所以是这样吗?这就是德拉科的幸运?
      当生活还有别的可能,无论怎样还有机会逃离?所以这是好的,这是很好的事情,很好很好……

      哈利低下头,额头抵着膝盖。他想要告诉自己不要悲伤——这没什么的,他没失去什么,他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不过是段梦,不过是德拉科……是德拉科……
      然而晚风吹过他的耳畔,柳枝拂过他的肩膀。哈利坐在此处,感到一股庞大的、如刚才落日之风般的悲伤,携带着那句圣洁的、温暖的旋律,像是冷热交加的瀑布水帘一样,浇过他的身体,不断浇着,让他感到令人颤抖的寒冷,又灼伤似地滚烫——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朝阳的岛屿明日可见,彼岸就要到了。在那之后,他又要到哪里去寻他?以什么理由呢?
      手臂极力收拢,肩膀剧烈颤抖。哈利咬紧后牙,用力呼吸。心脏缩水得无法跳动,他闭着眼睛,感到悲伤的河流在体内上下冲刷。但他哭不出来,怎么都哭不出来——他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哭。他忍过太多的事,忍过费农和佩妮对他的无数次打骂,忍过小天狼星的欺瞒,忍过所有孤独和迷茫的瞬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身体还是越来越抖,剧痛中让他只能把自己抱得更紧。哈利抓着自己的袖子,黑暗之中不停睁大眼睛,所有的寒冷、滚烫于是开始嘶吼、开始呐喊,像是柳林间的猛兽、怪物,趁着深夜向他扑来、撕咬。他害怕,于是蜷缩;不想听它们的吼叫,于是圈住了自己的头。
      黑夜还是那么闹,那么令人恐惧。呼吸困难之间,那首歌又如梦魇一般响起,带着希望,带着天国前最纯挚的感情,将他彻底击碎——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天国在海的彼岸,候鸟飞向朝阳!”

      歌声充斥了他的整个世界,长时间忍耐之下,哈利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又一次用力呼吸,正准备站起来打断自己,一个细小的、沙沙的声音就在前方响了起来。那像是有人拨开了柳树枝条,向他靠近。

      哈利迅速抬起了头,心跳飞快以为那是德拉科。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男孩,而是女人。两个女人。

      “看看这……衣领都得害风寒了,真能忍。”
      其中一个女人站在几步之外,望着哈利,瘪瘪嘴说。黑暗之中,哈利勉强看清她穿着一条墨绿色的长裙,两只手裹在黑手套里,金发披肩。
      在她身后,一个穿蓝裙子的女人缓步走近。她的黑手套已然脱下,两只手光洁白皙地露在外面,黑色长发挽起在脑后,用珍珠发卡固定。
      ——我亲爱的朋友,你们都已见过这两个人。她们是幸运和悲伤女神,是姐妹,是搭档,总在特别的时候出现。然而哈利是不知道这点的。此时,他警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一绿一蓝两个身影,不再抱着膝盖,双手撑住地面,随时准备站起来。
      她们这次是来做什么的呢?且听她们自己讲讲吧!

      “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幸运女神望了望周围埋没黑暗中的柳树,左手扯住右手上的手套,将它脱了下来,“真是暖和,都让我想呆在这儿了。”
      “再想着休息,我下一个拜访的就该是你。”悲伤女神摇了摇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向哈利走近几步。
      “你好。”她对男孩这样打招呼,嘴角勾起一个微笑。
      “姐姐……这儿有熟人。”幸运女神眨了眨眼,望向不远处的那个藏在柳树之间、微微亮着光的三角小帐篷。
      “你想过去看看?”
      “我能吗?”
      悲伤女神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也做不了什么,去吧。”
      “又不是我想把次数用完的,这个月太多了。”幸运女神朝姐姐撅了撅嘴,往帐篷的方向走去。
      哈利见状,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盯着这个陌生女人的背影,生怕她对德拉科做出什么事——他应该回去了,德拉科还在一个人守着。
      “别害怕,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悲伤女神见他紧张起来的样子,和声说道。
      哈利回过头来,愣愣地望着她。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从来没有见过。而他也并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易相信一个人。但此人说话的语调、脸上平静而稳定的神情,不由自主就让他安静下来。
      心里的痛楚像是被什么容器接住。他暂时止住了去向德拉科的步伐,认真看起了眼前的陌生人。
      “你是谁?”他不由自主地问。
      悲伤女神轻轻摇头。
      “不重要……”她沉默了一下,望进哈利的眼睛,“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我的孩子?”
      他没有一个人——
      哈利张口,想要反驳。但是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身上还未消散的疼痛越发刺骨。悲伤女神抿了抿嘴唇,握住自己的左臂。
      紧接着,她向哈利又靠近了半步,伸出手来,摊开右手掌心,推到他的面前。

      一颗小小的珍珠正躺在那里。白色的,半透明的,圆圆的约有豆子那么大。
      珍珠之中,一个更小的东西正在缓慢地、持续不断地变幻着形状,灰影一般不太看得清。

      “这是?”哈利不解地问。
      悲伤女神把手向他又推了推。
      “给你的。”她轻轻说。
      这是什么情况?
      哈利没有一点头绪,却见对方不打算收回,只好把它拿了起来。
      珍珠夹在食指拇指之间,不需片刻便让哈利感到一点凉意。他将它举到眼前看,视线对焦后辨清里面是对还要更小的翅膀。它像是游在水中那样,柔和而连贯地慢慢扇着。
      “这是什么……?”
      哈利咕哝着问,移开眼睛,却发现那个女人竟已不知所踪。柳林浸满了夜色,四下除了轻轻摇摆的软枝,又是一片静谧。

      愣怔着,哈利往四个方向都转了一圈,张望半天后仍然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刚才那幕仿佛是个幻觉,唯一能够证明它真实发生的,只有手心这颗藏着翅膀的珍珠。
      哈利凝视着它,眨了眨眼,半晌又将手指合拢。微凉的珠子于是滚过掌心,像是一颗极小极凉的雪球,刺得哈利轻轻颤了一下,又借着皮肤上的温度,悄悄融化。

      ……

      回到帐篷,德拉科已经躺在了一张棉垫上,帐内没有点火,只有亮着的魔杖搁置一旁,将狭小的空间照成银蓝色的一片藏身洞穴。
      哈利关起门帘,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就连唯一的证据都消失不见,德拉科是绝不可能相信自己并未出现幻觉的。

      德拉科。

      哈利回过神来,看向垫子上的金发男孩。此时,德拉科正从平躺的姿势半坐起来,多半是听见了门帘的动静,双手抱着被子,对上哈利的视线。
      难言的伤痛再次裹住了哈利,又不知为了什么,比刚才还要强烈。
      他随之垂下眼睛,慢慢走到德拉科身边。后者见他过来,伸手指向角落里的两个行囊——
      “另外一张垫子也在我包里,你可以——”
      话音未落,德拉科便合上了嘴巴。他停在半躺的姿势,眼见哈利沉默不语地坐在他旁边,掀开他的被子,静悄悄钻了进来,双手环住他的腰。
      浅淡荧光照亮深潭一般沉静的绿色双眼。德拉科停顿了好久,最终再次躺下,伸手把哈利放在自己的背后的手挪到一旁,以免压上它。
      “……怎么了?”
      哈利听见德拉科轻声问。语气很柔,柔得叫他心酸。他于是攥紧了德拉科的睡衣,侧身让自己靠他更近,手臂环着他的身体,脑袋埋进脖窝。

      呼吸在对方体温的遮掩下变得沉寂温热。哈利闭上双眼,黑暗中让自己又贴近了德拉科一点。骨骼已经抵到了彼此,嘴唇也已碰到了皮肤。哈利却觉得这仍然还是不够。他觉得这怎么也不够——当他所想的,所渴望的,只是永远这样抱着他,只是抱着他。
      “哈利?”德拉科又问了一句,声音更轻了。
      再不回答,对方一定就会无法入睡。而他睡不着,自己也就睡不着。也许他们就该这样,永远别睡,也就永远不用醒,明天自然也就不会到……
      “只是在担心明天。”哈利低声回复,蹭了蹭德拉科脖子,右手圈紧他的腰。
      德拉科抬手抚摸他的黑发,像是许多个月前、他们在某场雷雨之中那样。只是这一次,他的抚摸不再忽轻忽重,而成了节奏平稳、力度柔和的安抚。
      “我在呢。”德拉科说着,轻吻他的头顶。
      哈利感到眼眶一阵发热。
      他把眼睛闭得更紧,手臂用上紧箍的力度。

      他应该知道的。
      德拉科·马尔福……从来都是个骗子。

      从来都是。

  • 作者有话要说:
    Music - “Repeat Until Death” (Novo Am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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