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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南北之冬 ...


  •   酒馆收容过很多试图麻痹自己痛觉的人,即使在极北之地也是一样。成年的男人们在此发愁生计——雪崩之后没被埋的羚羊都向西迁移跑光了,山路修通之前木材的生意也不好做。鬓角泛白的老人则醉醺醺地聊着奇闻异事和斑斓的过往,烧酒泼洒在衣领上染出脏黄色的污泽。
      偶尔,这里也会来几个年轻人。他们的生活也不好过,却更喜欢高声唱颂对温暖南方的幻想和有关于爱情的悲歌。德拉科因此坐在人群之中并不算突兀,十六岁在那个年代已是很成熟的年龄。
      他不过是又一个为情所困的俊秀男孩,灌着杯子里的酒好像那只是白水一样。

      哈利也曾来过这个酒馆。
      在他躲避自己的时候。

      德拉科抿了抿唇,又将那个木头做的酒杯递到嘴边。越寒冷的地方,人们越喜欢喝这些东西,用身体的燃烧来补足总是不够的柴火。然而喝得越久,他越是觉得酒水索然无味。视线范围内的几个男孩勾肩搭背唱起了当地的民谣,他们高举手中的杯子,浑厚的嗓音随着壁炉里的火光一齐跳跃着——
      “蛮人在激流中站立,
      看哪——最美丽的椴树新叶!
      他自如地演奏着那金色的竖琴,
      只为得到渴望中的符文:
      他嬉戏地拨着弦,他狡猾地唱着曲,
      看哪——最美丽的椴树新叶!
      所有绿枝上的鸟儿都变得安静,
      为了符文中的秘密……”

      靠近柜台一张桌上的人们大声嚷嚷起来——他们玩了一整晚的纸牌游戏,有个人明显又输了钱。他怒目瞪着坐在对面的一个老妇,鼻孔喷气的样子好似斗场上的公牛。
      “你作弊了斯娣妮!”他大吼道,“我就不该和女巫打赌!你对牌使了鬼——你——你读了我的念头!”
      那上了年纪的女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桌上的三枚金币放进袖子里。
      “如果我将魔法用在纸牌上,那只会是为了算命,”斯娣妮拖长音调,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更是沙哑,“就你们几个?我用不着也没兴趣看你们在想什么,那会脏了我的眼睛。”
      桌上的其他人发出响亮的哼声,先前说话的先生干脆离开了座位。
      “感谢——先生们,”斯娣妮也站了起来,颔首致意,“今晚不能再美好了。”
      “快滚吧!!”
      男人们驱赶地挥着手,一个个脸上都散发着怨愤。
      斯娣妮倒也不着急。她重新盘好有些松散了的银发,将斗篷上火焰形的搭扣摆正,走回柜台前。

      低矮的顶梁上嵌着一个挂钩,一盏四方形的油灯就从上面垂下,时而摇摇晃晃的,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斯娣妮走过时瞥了它一眼,里面的火焰便高蹿起来,将这个角落照得更亮。
      她环视了一圈周围吝啬于吃穿却讲所有银毫抛给酒保的猎户们,最终将视线落到了那个最安静、年纪也最小的男孩身上。
      德拉科早在女巫走过来前便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可他此时已经有些眩晕,身体因为酒精而微微发着烫,却像是浸在热水之中一样没什么力气。昏昏沉沉中他想到冰岛那湖蓝色的泉水——白色教堂之上绿色的游动着的极光,和在不冻河平原那晚看到的一样遥远……
      又是一口酒,又是新一轮的燃烧。再然后,斯娣妮的黑袍出现在德拉科眼前。
      “如果喝太多的话,你并不是在麻痹什么感情,而是强迫自己变得愚蠢,”她坐到德拉科身边的高凳上,随意搭话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这样你就可以彻彻底底地感受那些痛苦,接着就会发现,你其实很喜欢它们。”
      德拉科知道她在盯着自己。这叫他把头别到了另一边去,用喝酒的动作遮住自己的脸。
      “爱也是一样的。”斯娣妮换了更平淡的语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觉得它给你带来了痛苦,但若非这样,你也感受不到——”
      “不要读我的想法。”
      德拉科冰冷地说,这才看了眼这个多管闲事的陌生巫师。作为一个鬓白的老妇,她的皮肤看上去实在是年轻,像是用法术长久封顶住的。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有眼角的细纹,只要仔细看看它们,便会知道其中见过的事与人比起这上百年的小酒馆来说,只多不少。
      “我不需要这么做,这比和那群老山羊玩牌还要容易……”斯娣妮瞟了一眼他口袋里露出的魔杖杖尖,“何况对其他巫师使用读心术本就不太方便。”
      德拉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伸手把魔杖塞得更深,转过头去又不说话了。

      唱歌的男孩们一半仍然唱着刚才的古曲,另一半则找到了新的调子,所有人声于是乱成一团。一个戴着尖顶帽的孩子抱来自己的琉特琴,跳上木桌弹拨了起来。很快整个酒馆的人都跟着唱起了歌——着调的不着调的,足够掀翻屋顶。
      疼痛……
      无可抑制的疼痛。
      只要闭上眼,德拉科便能感受到它们——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要这个?这个女巫是个疯子——疯子!他扭身想要再叫杯酒,却发现已经握不稳杯子。

      十天了,他已经等了十天了……

      “听过狄俄尼索斯是怎么出生的吗?”斯娣妮又说话了,德拉科只希望她闭嘴。视觉里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他望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和烛光,脑中却只能显现出和哈利有关的——属于他的所有事,所有场景,所有声音。他像是误入了幽蓝色的迷宫,前后左右都是同样的海——或是冰川,寒冷的海与折射无数次重复答案的迷幻棱镜。他在这样的幻境中第十次想起冰川上那段简短的对话——第十次,因为他只有在每天喝到最醉的时候,才能有勇气想起那些事。
      同样的话,同样的距离。如果只是像现实中那样——像那个波特一样从一开始就把他推远,那该多好?
      德拉科这么想着,像是溺水般感到无力呼吸。他记得他最接近溺死时——被那艘大船拖着往海里沉去,哈利的身影像是幻觉般出现在他视线里。那刻他终于降低了他的防线,在轮船的吱呀和令人昏迷的疼痛中感到了一丝令人诧异的温暖。那个男孩把他带到了沙滩上去,他们明明离得不能再近……
      而后柔软的土壤轰然崩塌,飓风卷着冰雹吹来,吹破岸边所有的航船。
      可他明明已经在那里停泊。

      “……宙斯从来也没骗过她。要我说,欺骗和隐瞒间的差别就那么一丁点儿。”斯娣妮的声音在耳边来回晃动,德拉科已经弄不太清她在讲什么。痛苦和思念在逐渐扭曲的过往画面中蜕变成了更为爆裂和酸涩的情绪,腐蚀着他的身体——腐蚀着他的理智。
      “所以说说吧,你的爱人在哪里,我的孩子?”斯娣妮声音不大不小地问他,在这吵闹的酒馆中刚好足以被人听见。而这句话,德拉科不但听到了,还听得挺清楚。
      爱人……
      他喝得太多,分不清这是否是个梦中梦,或是他的想象——又一个想象。但如果是想象……哈利为什么又不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德拉科低着头回答,一只手握着喝空了的酒杯,拎着杯柄甩来甩去。他紧盯着心中那股红色的几乎是带血的情绪,看着它越来越来越鲜艳、越来越恶劣,直到冲出口来变成一句颤抖的、没有半分歧义的:“我恨他。”
      从刚才起就没闭过嘴的女巫终于静了下来。
      德拉科偏过头,只见她年轻得古怪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被压制住的意外,甚至是震撼。

      被酒浸透了意识忽然就清醒了,像是海绵挤干了所有的水。
      德拉科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用的是什么人称代词。“哐”一声,他将木杯拍到柜台上,起身远离这个地方。
      木门呼地打开,涌进寒风与饱满的夜色。
      斯娣妮注视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酒馆外一片雪茫茫中,右手叩叩柜台,索要一杯麦酒。
      “这次要什么时候下山去?”酒保边倒着酒,边对她问,“这地方冷得要死,过两天太阳也没有了。要是有得选,大冬天里我一刻也不会多呆。”
      斯娣妮握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这次不,这次我得再呆一阵,”她轻抿嘴唇,对着门的方向眯了眯眼,“手上有个新的研究。”

      门被吹得咔吱乱响,抱着琉特琴的年轻乐手从桌子上跳下来,摇头晃脑地将它关严。

      ……

      往南跨过平原、山脉、森林与秋雁飞过的湖泊,哥本哈根仍然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这里不似北方,即使严冬十二月也会有阳光的眷顾,只是气温同样很低,树上的叶子全都掉了个干净。
      哈利双手插在棉衣口袋中,在北风吹过时打了个寒战。他抽出一只手把围巾往上提了提,遮住下巴和嘴唇——这样一来,眼镜上便频繁起雾。
      模糊的视线中是尼博得新区明黄色的街道,和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差别。
      一个多星期来,哈利从未出过门。无论窗外有没有光,他都一律拉紧着窗帘,躺在床上往复循环地想着爸爸妈妈、小天狼星、即将到来的结业考——任何事情,又或者是点亮床头的三支蜡烛,在勉强足以阅读的光线中看完一本本旅店图书角拿来的书。
      他从来不爱看书的。但如果别人嘴里的故事能够让他不去想那个名字——那个人,那么他情愿就睡在书堆里,伸手就是其他世界里更加精彩的历险或是更加悲壮的战争与爱情。只是他通常也选择性地不去看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
      有什么用呢?

      等到那个小房间变得像监牢一样压抑,哈利再吃不下北方旅店里的晚餐,他终于穿整齐衣服,像是把自己从一场重病中拔出来一样,走到了街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每个晚上,他都踌躇着是否要回来,每次的答案却又都是一样的,而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唯一能够做的、应该做的事情或许是回到晨星岛的那个农庄去,将这场闹剧的结果告诉梦神。
      他救不了这个世界的任何人,明明关上书本便可从梦中醒来却感觉无力逃避。晨星岛太远,但总得有人知道那颗苹果最后的下场。
      所以他想到了那位树精,那个掌管回忆的姑娘。

      尼博得新区的地面上有许多水洼,几个孩子正蹲在一条沟面前玩耍。他们将折好的纸船放在脏兮兮的水面上,看着它们飘远就好像那是通往海洋。
      哈利远远地注视了他们一会儿,抬眼又望见他们身后一座灰白色的石砖建筑。他记得那好像是座济贫院,之前来到城市北边时也曾路过两次。
      一排排住有水手的尖顶房子齐整整地排满了整个居区域,颜色让人想起煎得金黄的黄油面包。哈利顺着最宽的街道一直向前走,在走到倒数第二排房子时,看清了整片的接骨木树林。

      那些树全都枯掉了,瘦骨嶙峋的像是风干的骸骨。

      心脏忽然一阵紧缩。
      哈利盯着眼前再不是秋日景象的树林,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因为人是上帝的形象,上帝和大自然永远年轻,
      春天啊,请教给我们歌咏——
      每只小鸟都这样歌唱,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记忆中的歌声像是寒风一样吹过耳边。哈利短短地喘了一口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呛住。
      再然后,他用力按住胸口,转身向来路大步迈去,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

      黄昏收拢着最后一缕光辉,水手区的房子逐渐覆上了灰影,原本明亮鲜艳的黄色变得黯淡下来。
      玩水的几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民房间的空地上支着几张用以给老人歇脚的长椅。哈利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儿,眼神发散着。
      半晌,他坐了下来,肩膀瘫软地耷拉着。

      他会唱那首歌,记得它的旋律。但他再也无法唱得出口,也就召唤不来接骨木树妈妈。
      也许这是最好的。哈利想。这样的话,他也不用强迫自己去面对她的问题——“没有找到?”“现在怎么办?”“奥列会怎么说?”
      还有……哈利猜想,她一定会问:另外那个男孩呢?他在哪?

      是啊。他把德拉科丢下了。
      哈利在心中念出这个名字,眼睛变得有些干涩。
      他抬头看着空地上坎坷不平的石板路,那一座又一座整齐地没有生机的房子。这座城市的每一处,都是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只要稍稍不注意,回忆便会像石缝中蹦出的野草般用力地向外探。兴许这也是为什么,他宁可躲在旅店的房间里,就连窗外剧院的轮廓也不愿去看。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误的。也许那天他的决定是鲁莽了一些,里面还掺合了许多其他的、和那个男孩本身没有什么关系的情绪。他却认为,再来十次重演,他仍然会将事情导向相同的结果。
      没有金苹果,这个梦便会终止。梦神说的“所有生命的消失”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一幅景象,哈利从来不敢去细想。启程之时,那位老人告诉他还有一年的时间,现在算算也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他知道自己不会等到那一天,多半再过几天就会把那本书扔掉然后再也不回来。没有那张地图,他找不到德拉科也不愿意去找他。
      这一切原本就都会消失的。

      而在这所有反复的心灰意冷与对终结的恐惧之中,哈利震惊地发现,最能让他感到安慰的反而是想起现实中的那个马尔福——那比所有劝说自己理智的话语都要能够警醒他这只是一个梦。
      即使曾经,自己将它视为最好的那个。

      哈利在长椅上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的鞋尖。
      这双找克努得做的皮靴早就已经在跋涉过程中磨破,上面甚至可以看见三种深浅不一的棕色。而它本来只该是双黑色的靴子。
      他叹了一口气,准备站起来往回走。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快速向他接近过来。
      哈利竖起耳朵,还没分清楚方向便感觉自己脑袋上忽然多了一个东西!

      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伸手去摸的同时回过头去——接着便看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冲他做了一个鬼脸。那是之前玩水的孩子之一。
      “什么——”
      哈利一把将头上的东西扯下,低眼一看发现是顶又脏又旧烂得不成样的、顶上有个揪的毛线帽。
      “胡椒朋友!胡椒朋友!”
      但男孩咯咯笑了起来,一只手指着哈利上下挥舞——“一个人——单身汉!单身汉!胡椒朋友!”
      哈利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就现在,“单身汉”这个称呼让他莫名有些恼火。
      他于是唰地站了起来,绕过长椅就向那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捣蛋鬼迈过去。小男孩看见他过来,把眼瞪得大大的——而后撒腿就跑,向着背后济贫院的方向狂奔。
      “胡椒朋友!胡椒朋友!”
      他继续叫喊着,声音里的调笑让本就心情不好的哈利很是愤怒。“嘿!”他大叫一声,抓紧那顶毛线帽追过去,“停下——停下!你的帽子——”
      哈利快速追了上去,用球队主力的速度没多久便接近了济贫院的大门。小男孩回头震惊地望着他跑来,脸上捉弄人的快乐很快被害怕取代。
      他一溜烟儿地蹿进了那道敞开的门廊里去,没过几秒便没了踪影。

      该死的……

      哈利皱眉望着门背后昏暗的过道,举起手中的帽子放在眼前看了看。
      这东西实在是脏得厉害,甚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呈现灰褐色的一团。哈利本不是什么洁癖的人,却也觉得捏在手里不自在。
      他左右张望几下,正想着把它放在这幢房子门前的灌木丛上,身旁便经过了一个陌生人。
      “您有什么事吗,小先生?”
      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留着齐肩的头发。他并没有上下打量第一次出现在这儿的男孩,反而是亲切却不冒昧地注视着他,好像无论他是谁、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都值得认真听一听。
      哈利放下了拿帽子的手,朝门内的方向指了指。“有个男孩刚才跑进去了,”他把帽子递给男人,“他把这个放在了我头上,不知道为什么。”
      男人接过帽子,将它翻过来看了看。
      “是小马格……他总是这样。”他喃喃道,抬眼朝哈利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您一块儿进来吧,让他给您道个歉。”
      “不用了,我只是——”
      “他不能总这样,都要参加坚信礼了……”男人叹了一口气,把帽子叠成一个小方块。哈利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止住了拒绝的话。
      “我是汉斯,在这里教书。”男人介绍道。他带头济贫院里走去,行走时身板挺得很直。
      哈利在原地站了站,还是跟了上去。路过门前的灌木时,里面似乎有蝴蝶一样的东西动了动,他因此多看了一眼,才注意到这是圣诞玫瑰的花丛。

      济贫院的入口处没有什么光亮,再往里走却有典雅的壁灯镶在两侧墙壁上。楼道里没有窗户,空气里的味道并不是非常好闻,混合着脏衣服的熏臭味和一股发馊的奶香。
      几个抱着书本的小女孩在见到汉斯时恭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又凑在一起往东边的楼道里走。哈利四处张望着跟随这位教师先生上了三楼,在后者打开一扇房门后看到了刚才的那个男孩。
      “马格努斯。”
      汉斯清清嗓子,叫出了“小马格”的全名。房间里有六张小床,男孩正站在其中一张前叠着衣服,转过后来看见哈利,脸色一下变白了。
      “先生,我——”
      “我想你欠这位先生一个道歉。”
      汉斯走上前去,将那顶毛线帽还给他。
      “之前院长已经说过了,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他蹲下身来,凝视着小马格躲闪的眼睛,“如果你们再这么开玩笑,我们就把所有的帽子都收走。”
      小马格用力地点了两下头,绕过面前的老师,走到哈利面前咬了咬嘴唇。
      “对不起,先生……”他小声地说,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安地搓着。
      哈利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他愣愣地望着小马格,冷不丁想起小时候被姨夫摁着道歉的自己——只是那个时候他从来不低头,因此还受了更多没有道理的臭骂和禁闭。
      “没事的……”他摇摇脑袋,把那些无关的联想甩开。小马格偷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回到床边去,闷着头又叠起了衣服,乖巧的样子几乎让人忘了他刚才那副得意洋洋、嬉笑戏谑的模样。

      汉斯先生回到门边来,将哈利带出了房间。
      “我就要去上课了,您记得来时的路吗?”汉斯彬彬有礼地问。
      “当然。”哈利仍然没从刚才五分钟内发生的事里缓过神来。他后知后觉且诧异无比地发现,即使是现在,那样捉弄和嘲笑的语气仍然能够瞬间激起他的烦躁和愤怒。
      他向教师先生点点头,看着他匆匆再往四楼去,而后自己面向下行的楼梯,缓缓踏了一步。

      济贫院里充斥着许多孩子的哭声,还有奶娘、保姆——成年劳工们的大叫。房子并不算特别旧,从墙壁的褪色程度来看不会超过一百年的历史,地板和窗户却都因为没人有空清理而变得灰扑扑的。这种地方和医院一样,从来都让哈利感到不太舒服。不一样的是,当他看见那些孩子把掉了漆的废弃陀螺当手球抛、闻着走廊里的臭气,一股类似于后怕的凉意就那样毫无预料地爬上他的后背。
      如果佩妮没有同意抚养他,那么他多半会在类似的环境下长大,只比不过设施更现代一些罢了。
      哈利扶着楼梯扶手,望着面前走来走去的保姆和帮工。他们大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少数明显烦躁,更少数的才像汉斯那样温和。
      他不确定究竟这个和德思礼家比起来哪个算是更坏的选项。事实就是,从爸爸妈妈离世和小天狼星入狱起,他便再也没有拥有童年的可能性了。
      想到这儿,哈利再次心情颓萎。

      他又踏下两级台阶,站在一楼的楼道边,尝试记起大门在哪个方向。
      “克拉拉!南娜!小格温!吃饭了——”
      系着围裙的奶娘挨个敲响走廊两侧的门,一连串地喊了十几个名字。她敲完一遍又敲第二遍,来来回回地走着,好像一个被设定好的机器。
      “埃里克!安东!约翰!苏林——我警告你!苏林!”
      哈利听她挨个喊着名字,觉得这和书中读到过的济贫院有些差异。但他还没来得及琢磨这难得可贵的人性化管理方式,就被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唯一一扇不在左右侧的木门,且样式要比其他的老旧很多,像是翻新装修时的漏网之鱼。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陆续从门背后拖着脚步走出来,奶娘跟在他们后边数着数。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往那扇尽头的门看过一眼——没有人去敲它,里面也没有人出来。
      它就像是墙上雕刻的一扇假门。
      且在正中央用粉笔画着一个翅膀的图形。

      哈利皱起眉头,在所有孩子和奶娘离开后向它走过去。那个翅膀图形简单却又十分特别,只有单独的一边,弧起来的样子和接骨木树叶很像。
      这图形看上去很眼熟——不,应该说是十分眼熟。哈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用力在脑海中翻找着可能的图像记忆,梦境中的现实中的……不一会儿,便在后者之中咔嗒一下找到了答案。
      他睁大了双眼,往后退了半步。

      是那本童话书!

      书壳上挂着的——那个翅膀形的铁锁,就是长这个样子,就连勾绘羽毛的线条都是一样的。
      哈利盯着门上的翅膀,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没有一点儿动弹。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中见到——除了德拉科之外——和现实有任何相似的东西。
      走廊里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所有人都该是去上课或者吃饭了。哈利上前两步,轻轻往门上敲了敲。

      没有回应。
      ……里面也没有动静。

      哈利回头望了望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些犹豫起来。
      这个房间多半是空的,所以才没人花心思翻新这扇门。他又看了一眼那个翅膀图形,自怨自艾地打消了那股没来由的好奇,再然后——
      “进来。”
      一个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就在他转身之际。

      哈利一下子愣住。他回头面对那扇门,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有人吗?”
      里面的声音又问了。这次,哈利听清了那是属于一个男孩的声音,且比上一句说得大声了点。
      他伸手扶上门把,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这让他倍感疑惑的同时不觉有些紧张。
      “咔嗒”一声,他推开了门。
      突如其来的光线一下涌进双眼。

      哈利条件反射地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在逐渐适应了比走廊中亮太多的光线后方才眯着眼睛,缓缓地、试探性地将手放下来。
      夕阳最后也最红艳的辉芒从窗户中洒进来,那里干净得像是透明的一层空气。吸吸鼻子,哈利发觉弥漫整栋房屋的那种难闻气味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甚至有股淡淡的花香。
      睁开眼,他先是看见了窗外紧贴着的玫瑰丛。
      再然后,目光一挪,窗前坐着的小男孩便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十来岁的样子。
      他坐在窗前的床板上,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担着窗台。听到哈利进来,他慢慢转过头,用一双夜色般幽黑的眼睛望向他。

      一根偏长的深褐色魔杖安安静静地躺在离男孩右手不远处的窗边。它周身有着一颗颗断掉的节茎,从这里看过去,就像是凸起的骨节。

  • 作者有话要说:
    *斯奈尔酒馆里男孩们唱的歌是挪威民谣《Villeman and Magnhild》。中文是意译。
    *狄俄尼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传说他是宙斯与凡人塞墨勒生下的孩子,后者在见到前者显出的雷神真身后被雷火烧死,只留下了不足月的婴儿狄俄尼索斯。本章中斯娣妮提到“宙斯从来也没骗过她”也是在说这个故事。
    *通常情况下童话世界只要提到神话基本都是北欧体系,但因为安徒生时常提及古希腊罗马的内容(算是典型的西方文化认知谱了),所以文里偶尔也会出现一些北欧之外的传说故事。
      
    Music - "Reminiscence"(Johannes Born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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