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电话亭》顾闵发财了

19、第 19 章

　　李正峰被带走了。

　　临行前，他去找嵇城道别。两人坐在后院的水池旁，李正峰送给他了一本《共产党宣言》。

　　李正峰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同样是亡灵，我身上没有你们说的鬼气吗？”

　　“是因为……和平年代吗？”嵇城说。

　　李正峰摇头，笑笑说：“是因为我们的初心。我们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个人民而穿上的这身军装。这不止是我的初心，也是我的战友和无数先辈们的初心。”

　　嵇城低头抚摸着书皮上那几个字，没有说话。

　　李正峰看他一眼，语气愈发柔和：“我听说，你生前也是一位驻守边疆的战士，那你的初心是什么？你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的初衷是什么？”

　　“我？”嵇城抬头看着他，忽然有些局促，“我……我想，收复失地，保卫疆土。”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那些关于战场和战争的记忆了，却没想到，再次提起当年从军之志的时候，他会没有犹豫地脱口而出。

　　“那你现在呢？变了吗？”李正峰问。

　　嵇城躲开他的视线，喉头有些哽咽：“嗯。”

　　李正峰看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带过的，那个刚入伍不久就因为心理问题被退兵的年轻人。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嵇城沉默半晌，抬起头来看着李正峰，认真地问：“如果……你的国家、战友、亲人还有你所守护的百姓，全都抛弃你了，那你会怎么办？”

　　他的神情没有愤恨、不甘，也没有卖惨求同情，他真的只是在困惑，在认真地询问，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李正峰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是当他把嵇城所说的一切全部具象化的时候，他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生长时代终究是不同的。

　　他的国家不会放弃他，他的战友不会，他的亲人、他守护的人民更不会，这一点从他现在依然能坐在这里跟嵇城谈心就可以看出来了。

　　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他，要热爱祖国，更要热爱人民。但是这份信念的底气来源于对国家和人民的信任，来源于对这个国家和人民深沉的热爱。

　　他好像无法回答嵇城的这个问题。

　　“是因为什么？”李正峰问。

　　“嗯？”

　　“是因为什么，他们全都放弃了我。”李正峰问。

　　嵇城看了看他，抬头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思绪仿佛回到了冰冷的千百年前。

　　“因为有一个人取代了你。”他轻声说，“他取代了你的名字、你的荣誉、你的一切。抢走了你的朋友，你的战友，偷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人生。曾经爱戴拥护你的百姓，对着一个冒牌货高歌赞颂；曾经赏识你的帝王，和一个偷窃者上演着君臣相宜的戏码。甚至到最后，连你曾经视为最亲密的朋友，也接受了那个卑劣的盗窃者。”

　　他转过头，看着李正峰，皱着眉头，目光平静，神情似是不解：“你说，这样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办？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守得住你的初心吗？”

　　李正峰无法回答。

　　联系嵇城对微伯祁的态度，和他们孪生兄弟的身份，不难想他口中的冒牌货是谁。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

　　如果真如嵇城所说，那为什么微伯祁死后没有得到相应的惩罚，反而看起来，过得比嵇城还风光。

　　可嵇城对他，并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他只是看这位受托人心里想的事情的太多，想在临走前尽他所能地开解他一下，只是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抬头望着天空，叹了声气，说：“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会怎么做。但我想，我应该会想办法揭露他的真面目，然后回到属于我自己的位置。”

　　嵇城闻言笑了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揭露他的真面目？

　　他不是没有试过，可是并没有人站在他这边。

　　李正峰见他还是一副颓败的样子，最后劝他：“我的确无法想象你的遭遇，但我想，能把人逼成厉鬼的遭遇，一定是非常痛苦的。然而我觉得，人应该活在当下和未来。怨恨别人只会浪费自己的生命。你和其他的鬼不一样，你不用去轮回，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做生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去实现生前没有实现的愿望。”

　　他笑着感叹了一声，说：“我活着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鬼。但是当我死了变成鬼以后，我又发现这个鬼好像跟我以为的鬼不太一样，它更像是……上天给你的第二次生命的馈赠。所以啊……”

　　他站起身来，把头上的那顶棉帽摘下来，拂了拂上面的雪，戴到了嵇城头上，笑着说：“我们更应该热爱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不是吗？”

　　稽都虽然在十都中排名倒数，但稽都夜晚的天空，却是十都中最漂亮的。

　　很像当年沙场上方的星空。

　　晚上起了些风，嵇城坐在池边，腿上放着那本《共产党宣言》，上面盖着那顶棉帽。他两手轻轻摩挲着帽子上的绒毛，望着前方发呆，任凭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也丝毫未觉。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将他耳边吹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他才回过神来。

　　他抬头看着宗兴，看着星光下伫立的人，星光温柔的照拂下，人也是温柔的。

　　他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宗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仰头看了看夜空，感叹道：“我发现鬼界的稽都夜空，比人间的稽城夜空要漂亮很多。”

　　嵇城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脏，轻声说：“可能是因为鬼界没有工业污染。”

　　宗兴有些惊讶地转头看着他，笑了声说：“你竟然还知道工业污染。”

　　嵇城也笑了声，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再怎么说，我也活了八百多年。”

　　“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连起风了也不知道。”宗兴抖开手里的红色披风，把嵇城整个人都拢在了披风里。

　　宗兴蹲在他面前，帮他系好披风，抬头看见他飞扬的长发，笑笑说：“你以后打算都是这个装扮吗？”

　　嵇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问他：“你喜欢吗？”

　　宗兴眉眼弯弯一笑，说：“喜欢啊，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嵇城低头浅笑，把宗兴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将帽子底下盖着的那本《共产党宣言》给他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嵇城问。

　　宗兴看见他手里的书，先是惊讶了一瞬，而后笑了出来。

　　他拿过那本书翻了翻，问他：“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你这个思想进步意识不错啊。”

　　嵇城笑了笑说：“这是李正峰临走前留给我的，说是有助于我思想启蒙。”

　　宗兴翻着那本书，笑着说：“他说的没错。这是1848年一位国际伟人写的，讲的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

　　“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嵇老板不懂，“那是什么？”

　　“这说起来可就长了……”他顿住话头，看了看嵇城，合上书拍到他怀里，坏笑着说：“自己看。我是来跟你培养感情的，可不是来给你当政治老师的。”

　　“政治……老师？”嵇老板又接收到一个新词。

　　宗兴见他还想再问，连忙拦住他，“打住，不要再问了。你要是真想了解，我回头去给你找几本教材。现在先别说这个。”

　　“哦。”嵇城乖乖地把书放回帽子底下，问他：“那你现在想说什么？”

　　“本来是看你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怕你想不开，想过来逗逗你。但是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事儿了。”

　　“嗯。”嵇城将两手抄到了袖子里，嘴角微微扬着：“李正峰跟我说，他觉得鬼这种存在，是上天给予我们的，第二次生命馈赠。”

　　宗兴叉着脚，脚尖点点地，想了想说：“他说的也没错，挺有道理的。”

　　“他还说，第二次生命来之不易，我们应该热爱生命。”

　　宗兴点头：“我赞同他这话。”

　　嵇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举到月光下，透过倾洒的月光，恍然间仿佛看到了白皙的手掌里隐藏的鲜血。

　　宗兴看见他这动作，不解问：“怎么了？”

　　嵇城把手递到宗兴面前，宗兴不明所以，犹豫一秒后，抬手握住了。

　　嵇城任由他握着，笑看着他，声音低低地说：“可是宗兴，你知道吗，这双手上，沾了很多无辜人的血。不是敌人，不是仇人，是会流血会哭泣，有家有爱的普通无辜人。”

　　宗兴看着他带笑的面容，握紧了他的手，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是……”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我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我在地狱待了几百年，受尽了地狱的酷刑。这八百年来，我每一天都在为当初的事情而感到惶恐不安，以后的岁月里，我依然会背负着这份不安。可是这并不代表着，我无法开始新的生活，对吗？”

　　“是的，这并不代表着，你永远都要活在罪恶里。”宗兴认真道。

　　人，多少都是有些自私的。

　　那些嵇城说的无辜人，他们的确很无辜，但在宗兴眼里，他们只是存在于嵇城口中的陌生人。

　　而作为如今和嵇城朝夕相处的人，他是一定要偏向嵇城的。

　　他在地狱受刑几百年，每天被不安包裹着，在宗兴看来，这已经够了。

　　“我有在好好赎罪。”嵇城说，“真的。我以身献祭，消化了那些冤魂的怨气，然后送他们去好好的轮回了。我真的有在好好地赎罪。”

　　他看着宗兴，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所以，我能不能，放下这些了？”

　　宗兴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前，一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轻声安慰他：“是，你可以放下这些了。”

　　嵇城没忍住，让眼泪落了下来。

　　他哽咽着说：“我……其实我，我并不是放不下过去那些事。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我不甘心。为什么，我变成厉鬼不小心杀了人，我要去地狱受刑赎罪，要永远背负罪恶活着。可是微伯祁，他做了那么多，凭什么现在还可以风风光光地活着。”

　　宗兴将他拥进怀里，让他抵着自己的肩膀。

　　“他抢走了我所有的东西。”嵇城闷闷地说：“那年册封的圣旨下来，我却突然生了病。父亲让微伯祁冒充我去接了旨，从那以后，他凭着我在战场上拼杀来的功绩，升官加爵，驰骋疆场。所有人都赞颂他，可是那一切本来都是我的。”

　　宗兴皱紧了眉头，心里对微伯祁的憎恶又上了一层。

　　“其实也没什么。”嵇城又说，“我二十岁病死以后，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我那个时候相信，上天是公正的，微伯祁害我至此，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不管他再怎么伪装，他终究是跟我不一样的人。我就等着他露出马脚然后被所有人抛弃的那一天。”

　　他喉头哽咽，一时失语。

　　他伸手抱住了宗兴，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可是我好不容易等到了那一天，等到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冒牌货的那一天。结果却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原谅他，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想起我，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是怎么死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怎么在那间屋子里熬过那三年的。他们都不要我了，没有人在乎我了。”

　　宗兴紧紧抱着他，觉得眼眶有些热。

　　这是他认识嵇城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哭，哭得这么委屈。

　　真过分啊。

　　他从第一眼见到嵇城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不爱说话，看着很不好惹的人，其实心肠很好。

　　那些人怎么这么过分呢。

　　微伯祁那个人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他老板，他们竟然也舍得放弃他。

　　“不是的。”宗兴抚摸着他，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在乎你的，我要你的，我做梦都想要你的。”

　　耳边的哭声突然哽住了，过了几秒，突然哭得更凶了。

　　只不过哭声里少了些悲伤，多了些发泄的意味在里面。

　　宗兴轻轻抚着他的背，安抚着他，听见他放大的哭声，无声勾了勾唇。

　　哭吧，发泄一下也好，不然憋坏了人就麻烦了。

　　哭完了，他就要带着他的小老板开始新的美丽生活了。

　　什么微伯祁，什么鬼王，全都去他妈的。

　　谁都别想再让他老板受一点儿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