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鳞》溯野

9、山路

　　「莫要与凡人来往过密。」

　　落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却不知这话中有何深意，转而又想起昨日无奚听完她的名字，只说了一句此名甚是羸弱，然后就当真再一次都没有唤过，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你”，或者干脆不带称呼。饶是想来，应是无奚身为妖族，以强为尊，看不上凡人弱小无力罢了。

　　这等观念与落羽那些同族却是无异，但她的同族若是见了她，心中厌恶通常溢于言表，绝不会正眼瞧他，亦不会同她说话，更有甚者还会刁难与她。无奚同他们比起来倒是好上许多，虽然她总是冷冰冰的，但落羽从她身上完全感觉不到恶意，想来也是与她喜怒不形于色不无关系。

　　无奚离开后落羽借着修剪灌木的由头去寻过一圈，也是因为心中好奇她无事时都在做些什么，入得左院便见无奚坐于凉亭中，手上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落羽留意了一下封皮，大概是史书一类的，倒是适合她这闷性格。

　　她似是不大喜欢待在室内，落羽至今仍不知道她的房间是哪一间，今日打扫时首先清理的便是这左院的两间厢房，擦洗得极为细致，被褥也早已换好，多少能让她住得舒服些，但她住与不住，却是落羽不能左右的。

　　夜里落羽睡得倒是舒坦，信件已由无奚送去，虽然心中依然挂念着后事如何，但负担着实轻了许多。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落羽洗漱收拾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摇光带上，别在了腰间。一出房门便见无奚已于院中等着了，她这几乎不进房门只在院中出现的习性更让落羽加深了蝙蝠妖这个不大靠谱的猜测，落羽心里暗笑着，几步迎上去，无奚也不与她多话，带着她便出了院门。

　　外头依然是那处清湖，两人出了结界绕湖而行，山中植被茂密，但有一条人工所修的大道直通山下，这条道路极其宽敞，应是为了畅行车辙刻意修得平整而宽大，那青书别院的原主人既为贵族，行路必然是车马劳驾的，是以落羽也不以为奇。

　　这道路是从别院直通山下，并无旁的岔道，行了一半也未见半个人影，只有沿路的灌木野花肆意生长，花花绿绿的春色晃眼，好些灌木已经越过了道路边界，有恃无恐地长到路面上来，伴着地上冒出来的星星点点几株嫩草，似是雄心勃勃要将这平路野化为山地。明明是人工修葺的道路，亦有些人迹罕至的味道。

　　一路无话，无奚倒是没有自顾走到前面去，像是有意无意地在迁就着落羽的脚步，一直与她并肩而行，但仍是面上清冷沉默不语。落羽觉得这氛围实在过于僵硬，想了想，还是寻着话头对她道：“无奚，你怎会愿意随我这般慢步走下去，我还以为你会同拎那陆姑娘一样，将我拎着飞下山去呢。”

　　无奚瞥了她一眼，冷声道：“不妥。”

　　虽然没有说到缘由，但好歹是答了话。这两日再看无奚，要说与她熟络亲近了多少定是不可能的，只是大抵上已经习惯了她这般冷淡的性子，与她说话倒是自然了很多，无奚身上的一切都是迷，落羽却也不着急弄清楚，她应允了予自己庇护，又极其重信，往后尚有很多时间去了解她。

　　当然不着急一股脑与无奚发问的缘由还有一个。落羽转过头去，看着她精致绝伦的侧脸，鼻梁高挺恰到好处，明明皮肤白皙得有些失了血色，但那总是轻抿着的薄唇，却是朱染丹生。她生得这般好看，每每瞧着她，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只想多瞧上她几眼。

　　因着同行之人的美貌，沿路下山的风景落羽也没细细去欣赏，直到偶然间瞥见路边灌木中有一点红，她的眼中才泛起了光，那处灌木约三尺高，叶片呈椭圆状，顶端渐尖，中间拥着一颗颗艳红的小果子，那果子虽为球形，但表面并不光滑，像是一颗颗小核果拼凑而成。

　　落羽一眼便认出这是何物，面上喜色溢出，指着那灌木丛冲着无奚说道：“无奚，看，是山莓！”

　　说罢她快步跑过去，倾下身子伸长了手将那些果子尽数摘下，红艳艳的捧了一手心。这些山莓果实饱满色泽红润，手感绵软，正是成熟多汁的时节，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果子跑回无奚跟前，将手抬高呈在她面前，笑盈盈地道：“你看，摘了这么多，这东西平日里可不常见，一会儿寻处山泉洗了，还能带回去一些。”

　　无奚低下头，将视线放在她双手中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又抬头问道：“山莓，是何物？”

　　落羽笑得俞盛，眼里流光奕奕，与她答道：“是山里的一种野果，好吃，特别甜。”

　　“吃？”无奚看着她，眸中沉黑泛起一丝疑色：“进食于你我皆是无用，为何要吃？”

　　落羽的笑容瞬间有点凝固。

　　虽然灵力有成者皆不需要进食，但哪怕是在龙族或者仙门，也会为了舌尖风味食用一些水果或是杂粮之类的食物，而且极其喜欢饮酒，此外一些妖魔喜欢吃人吃牲口，严格来说也都算是进食，无奚这般发问，倒像是她从来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也好，至少也证明了她没有吃人的爱好，不然自己作为血肉倍受妖魔喜爱的龙族，追随在她身边还真有点头皮发麻。

　　只是该怎么与她解释呢......总不能说这是馋嘴所致，落羽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斟酌着措辞道：“就是......品尝到一种不错的味道，并非要去在意结果上的意义，光是这个过程就会让人觉得身心舒适，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皆是同样的道理，权当是一种兴趣，人族除了主食还有很多零嘴，都是为了尝个滋味。不一定要为了温饱才会去吃的。”

　　无奚静默着看她解释了半天，也没有出声打断，待她说完，才淡道：“你说的这些我亦知晓，言下之意是，你喜欢？”

　　落羽微微一怔，她原是在问这个么，也是，她既常年在外游历，又怎会不清楚这些常识，只是她这发问的方式，也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落羽想到这里，刚准备点头，却见无奚眼睛突然瞥向别处，缓缓开口道：“出来。”

　　这声音依然是平淡而清冷的，但又与平常跟她说话时不大一样。落羽起先还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微微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才感到有些不对劲，这话并非对自己所说，而现下路上仅有她们二人，莫非是......

　　落羽顺着无奚的视线回头看过去，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她本能地放下相合的双手，红润熟软的果实尽数于她手上掉落，在地上弹跳起些微高度，四散撒开来，汁水溅了一地。

　　视线所及之处仍是翠绿苍山，四下寂静，无虫鸟之声，但明明此时无风，在无奚那一声之后，山中远远的几簇树叶却不自然地拂动起来，似是下面有什么活物鼓动，保持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向她们的方向靠近，落羽伸手摸到腰间的剑柄，聚精凝神地观察着山中异动。

　　一处，两处，三处......足足有六处动静在山林茂叶下窸窸窣窣地前进，听得动静不大，不知对方是何身份，但粗摸估计应是人形大小。

　　果不其然，临到路边，这些响动突然加速而下，而后几个人影从树丛中接连闪出，落在她二人不远处的道路上，到这里，落羽才于空气中感觉到了细微却又清晰的魔气，登时便将摇光拔出，手持寒刃蹙眉而视。

　　这六人皆是年轻男子，身着棉布素衣，一副普通人家年轻后生的装束，但就算不通过魔气辨别，亦不会当他们只是过路的人族男子，因着这六人眼底皆透着令人极为不适的杀意，其中还有两个手持武器，刀剑刃上泛着森森寒光，拦于路前。

　　落地后，一个身材最为高大的男子往前迈了一步，他眼中杀意浓郁，却又被一抹警惕按下，将手中长刀略略往后稍了一点，扯出一副讪笑对无奚道：“姑娘好生厉害，你旁边这位龙族后裔尚未觉察，你倒先将我等找了出来。”

　　他说话倒比落羽上次遇到的魔族女子要礼貌许多，但世间生灵善恶不定，唯有魔族生而便是以杀戮及生食血肉为乐，天性难移，既然他们出现在此，定是不会怀着什么好意的。

　　落羽见状绷紧神经回头看了眼无奚，后者甚至未正眼去瞧这魔族男子，面容沉寂从容，视线一直放在散落于地的山莓上。

　　那高个男子一语言罢未得回复，脸色也微微变了，他身边另一男子未持武器，目露凶光，不耐道：“这女人怎么看都只个凡人，无非是眼力好点，龙亦是灵力微弱，纵使有柄好剑也无济于事，真不知道你这么小心作甚，还要我等潜伏观察，尽给自己找罪受。”

　　高个男子听言瞪了他一眼，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龙崽，自不能容有任何纰漏，她身边多一个人，即多一份变数，怎么鲁莽行事。”

　　落羽先前凝神戒备观察着形势，面上倒还能强做出些镇定，直到这一句话出来，才禁不住心里一颤，将诧异之色直接浮在了脸上。

　　自从斥兀被诛，群魔无首，散魔皆是独自行动单凭本性为恶世间，而这几个男子结伴而至，分明是带着某种目的有组织地在行事，更让落羽惊讶的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明显就是自己，这又是为了什么？单单只是因为她的血肉更美味一些么，看这阵势，恐怕不止于此。

　　无奚也终于抬起头来，视线在那六名男子身上扫了一遍，面上依旧毫无波澜，道：“你们是要她？”

　　高个男子听言，似乎以为这人族女人是露了怯，急着想与那龙撇清关系来保全自身，这才将眼中警惕褪去，转而勾起嘴角笑道：“正是，只是姑娘你既然在场，也就莫要想着能安然离去，我这几位兄弟已经许久未尝过人血了，自不会放过这等开荤的好机会，瞧姑娘生得貌美无双，却是可惜了，要怪，也只能怪你命不好。”

　　这话总算是把魔的凶恶本性展露得淋漓尽致了，即便心里清楚无奚的力量一定是远远强过自己的，落羽仍是听得一阵紧张，当即握着短剑上前一步拦在无奚身前，却也不着急动手，只蹙眉道：“若是只想饮血食肉，几位倒不用挑到这人迹罕至的山中来，你们到底有何目的，蟠龙灭族也是你们魔族所为吗！”

　　高个男子的神色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脸上的笑意讳莫如深：“你果然去过蟠龙王城，那便没错了，放心，我们暂时不会杀你，只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如果你非要护着你这人族同伴，动起手来若是伤了残了，可都不关我们的事。”

　　落羽听到这里，眉头越发紧蹙，这男子没有否认，也清楚蟠龙一事，蟠龙惨状定是与魔族脱不了干系，这两年来仙门都以为魔族气数已尽，却不想他们竟还集结了残余势力，将蟠龙一族屠戮杀尽，然而时隔一月之久，如今这些魔再找上自己，如果是为了封锁消息，那未免也太迟了些。

　　且不管他们蓄意为何，想办法化解此次遭遇才是当务之急，落羽思忖至此，握着剑的手又用力了一些。

　　那边一脸凶相的男子见状，上前了一步，讪笑道：“看来她是不打算乖乖就范了，不劳兄弟们出手，这等弱小的龙族，我一人便能将她制住，到时候论功行赏，那女人你们可别跟我抢。”

　　高个子男子也饶有兴致地笑道：“那要看你表现了，胃口不小，也得拿出该有的实力来，若是连这龙都敌不过，怕是要让兄弟们笑上几年。”

　　那凶恶男子被这一激，急道：“不用你提醒，我这便废了这条龙，再去将那女人撕碎吞下！”

　　说罢他当即俯身蹲下，将右手手掌贴于地面，又以左手把住手腕，双手间似有不可见的气息灌入，掌下泥土便似泉眼般于他手中涌动起来。

　　这是确实急了，一上来就打算用术式分出胜负么，落羽见状也格外提了几分精神上来，那另外五人暂时还没有动作，她若能先解决了这打头犯难的男子，便能为无奚争取更多余力，从他们身上的魔气来看，与最初在沼泽林遇到的那只魔差不离多少，那么自己应还是具有一战之力的。

　　只是不知对方术式是何招式，落羽也不敢贸然迎上去硬生接下，只能先举剑作挡屏气凝神，还未见其出招，却见那人掌下泥土兀地停下涌动，手上青筋暴起僵直不动，似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制住了一般，面上狰狞，痛苦难忍。落羽聚精会神去看，才发现那人双手间不知甚么时候已经缠上了缕缕稀淡黑烟。

　　那男子的其他同伴见状都齐齐变了脸色，落羽也是面上一怔，却听得一道冷声幽幽从身后传来。

　　“你们这些下等魔，口气倒是越发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