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鳞》溯野

7、裁缝

　　无奚说她并无族群，应是她那一族已于岁月洪流中慢慢消逝，她的父母亲族也早已经离她而去，仅余她这一脉孤零零在这世上。她如今举目无亲，被自己脑子一热问出这句话，即便喜怒不形于色，心中也定是难受的。

　　落羽想到这里，实在是有些愧疚，也不知此刻是该道歉还是该安慰，不管如何行事，都好似又去揭她伤疤，几番欲言又止下来，最终也只是默默站着。

　　无奚见她静立不动，也不知她心中五味陈杂，清冷的眸子又扫了眼她手上衣物，道：“换上。”

　　说罢便自行转过身去，背对着落羽，烛光将她的轮廓照得有些朦胧，原先那副清冷的气质倒是在光晕中消散了些。

　　看这样子，应是非常不喜欢自己身上这套男子装束了，既已冒犯了她，断不能再惹她不悦，落羽于是也先收起心中愧疚，飞快地放了手上杂物，将衣物换上。

　　无奚身形虽然高出她一些，但也差了不多，这衣服还算合身，且衫子做工极为精致，用料不逊于院主人那身，贴在皮肤上细腻舒适，落羽留意到布料并没有带着无奚身上那股浅浅的幽香，想来她是特意取了套全新的给自己。

　　只是落羽身上着实太过瘦削，与这黑衣一穿，即便是合身的，也会在视觉上显得身板更为单薄。

　　是以无奚转回来看她的时候，又盯了她好一会儿。

　　落羽忙挂上笑与她说：“很合身，比你那位朋友的衣服好上太多。”

　　无奚眸中却蒙了一层疑惑，问道：“朋友？”

　　“就是这别院主人。”落羽提醒道。

　　“这别院便是我的。”无奚似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又补了一句：“忘了从什么人手上抢来的，但非我的朋友。”

　　落羽：“......”

　　她曾对这青书别院作过多种设想，对院主人与无奚的关系更是百般揣测，也想过有可能是原主人将院子转赠予了无奚，但断没有想到，竟是这般直接地......抢来的。

　　听无奚语气风轻云淡，明抢之事与她来说似乎再正常不过，而这抢夺的过程，就算没有取人性命，也多少应是伤及了无辜的。

　　无奚身为妖族，善恶之念模糊倒也是正常，这一点落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自己做为圣兽青龙后裔，守护人世的责任几乎刻在了骨子里，如今寄人篱下，虽不敢对无奚的行事表示什么不满，但也着实听着有些别扭。

　　是以落羽愣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你这般明抢，那人会善罢甘休么？”

　　其实凡人连自己都尚且敌不过，定是不能拿无奚怎么样的，落羽问这话，实则问的是凡人身后的仙门，以及包括她族在内的镇世四圣兽，他们会不会任由无奚胡来。这也便是她现下最担心的事情。

　　无奚既在世间存留已久，那必定是清楚三界秩序的，人族多为凡人，羸弱无力，能与这世间繁衍生息至如此庞大的族群，便是因着自身衍生出的仙门实力太过强大，又有四支圣兽族镇守四方予以守护。这些势力不参与人族自身纷争，但若有妖魔凶兽为祸人世，定不会坐视不理，是以少有妖族敢在人族作难。

　　虽然落羽也不清楚，这抢套宅子，算不算为祸人世。

　　“是找了几个道士，寻不到结界，便走了。”无奚语气清幽，说话间眉宇幽淡，额间金印若隐若现，这幅模样要说是邪恶凶兽，任谁也不会信。

　　落羽心中了然，知道仙门定是不以为意，只派了几个灵力未成的小道士来探查，如此看来，无奚应是没有伤及人命，落羽心里多少舒坦了些。

　　这份舒坦，一是来自于无奚尚且留有一线，并非是以杀人取乐的极恶之妖，自己追随于她也不至于每日受着良心煎熬。二则是庆幸仙门没有将云念笙那般优秀的弟子派过来，若是伤了无奚，便没有自己在这里了。

　　“如此便好。”落羽答道，又见无奚视线一直放在自己身上，猜想她或是对自己这身穿着还不满意，便又低声道：“我这便将我的旧衣服洗了，明日换回去，再将你的洗了还你，可好？”

　　“不必。”

　　无奚淡道，将视线移开了，而后不等落羽再回话，便转身出了房门。

　　落羽看着那道玄色背影缓缓融入夜色，心中不免轻叹了一口气。

　　这般性子，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在门前伫了一阵子，见无奚没有打算再回来，落羽便自行回了房间，盯着那两套被褥看了半晌，还是将其中一套拿起来，又放回了衣柜底下。

　　既然不睡床榻，也不睡房里，那她又能睡在何处，院子里么？

　　落羽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只蝙蝠闭着眼倒挂在树上的画面。

　　蝙蝠妖吗.....反正都是黑漆漆的，倒也说得通。

　　这一夜无奚再没有来过，落羽伴着一身舒适，倒是睡了这四个月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再不用为了生计奔波，再不用流离失所徘徊生死，寄人篱下，也算是家。

　　第二天睁开眼，已经是日上竿头，落羽洗漱之后在院子里寻了一圈，并未见着无奚，想必她应是出去了。

　　这院子设了结界，落羽无法自由出入，是以也没想着上外头去寻，只又折了回来，端了一堆盆桶于水井里打了水，将自个儿换下来的衣服以及四间厢房内的被褥一并抱出来洗了。

　　有灵力傍身，做这些体力活倒是轻松，手脚也快。衣被洗好后乌压压挂了长长一排于房前，很是壮观。

　　原先住在青龙王城外，落羽便喜欢经常拾掇自个儿的小屋，做这些整理的事务仿佛会上瘾，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索性又去拿了擦布，将几间厢房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直到将那红木雕花桌子擦了个铮亮，身心都觉得舒展开来。

　　事了，落羽坐在屋内，得了清闲，心中却反而静不下来。

　　这两日压在她心里最沉的事便是蟠龙一族的灭族惨案，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总是会不自觉地在她脑中闪过。昨日之前她命已将绝朝不保夕，无暇细想此事，如今她被无奚救下，得了栖所安枕无忧，而她那群亲族，却还是尸骨未寒。

　　落羽想不出此事因果，虽不至于不自量力到想自己查出真相还蟠龙族一个公道，但也绝对不能放任不管，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消息送出去，盼得善终。

　　只是无奚于三界中，心中秩序尚且混乱，又怎么会关心他族存亡，饶是她愿意，自己也断不会厚着脸皮为此事去麻烦她。而靳苛大人又不知带着族人去了何处隐世，王上说过莫要回头寻根，也寻不着，可知定是极为隐蔽之处，落羽便断了通报靳苛大人的念头。

　　那就只剩下仙门与其余三支圣兽族了，朱雀白虎玄武族她从未接触过，几族栖地也只清楚个大概方位，如若前往定又是要周转好几月。是以她还是决定要寻个机会告知无奚，然后动身去一趟天墟门，将消息送到，望他们能妥善处理。

　　脑中还在思考详细计划，忽而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些微响动，应是无奚回来了，落羽于是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几步出了房门，落羽却蓦地停在了原地，如木头般呆呆地看着院中，面部僵硬异常。

　　倒不是见到了甚么恐怖的景象，院中来人正是无奚，此刻正风姿绰约地立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眼睛盯着落羽挂于屋外的一长排衣物被褥，眸中沉寂若有所思，她右手下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女，后腰上的衣服布料于无奚手中拽着，被她悬空拎在身侧。

　　那少女四肢掉垂，挂在无奚手底下，脑袋吃力地往上扬着，表情呆滞眼神空洞，仿佛一只待宰的山鸡。

　　见了落羽，那少女眼中才有了些活泛的神采，挣扎着将手抬起来挥了挥，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姑娘好。”

　　挥手期间重心不稳，还不可控制地于无奚手上转了半圈。

　　......

　　落羽一脸茫然地看向无奚，结巴道：“这......这是......？”

　　无奚这才将视线从衣被上移了过来，见她一脸诧异，薄唇轻抿，也不回话与她，手上一松，那少女便“哎呀”一声面朝下掉在了地上。

　　少女马上又双手撑地爬了起来，也不逃跑，只一边揉着下巴，一边继续扯着脸上皮肉笑着地与她说：“我叫陆可柔，是个裁缝，仙女带我来与你量一下身形，好给你做衣服。”

　　落羽脑子还有些懵，这陆可柔分明是被无奚掳了来，虽然一脸不情愿，笑容也十分勉强，但是并无半点惊慌恐惧，不逃跑也不叫喊，甚至称呼无奚为仙女，应是与无奚相识。

　　原来如此，无奚今日一直不在院中，原是去了趟人族居所，掳了个裁缝回来，而裁缝铺子于村落中极为少见，想必这附近应是有人族城镇的。

　　无奚将她放下后，便又自行转身，往左院走去，落羽看着她的背影，刚想开口唤她，又想到不知无奚是否对这裁缝提及过自己的名字，也不方便直接喊出来，只能作罢。

　　无奚走后，院中只剩下落羽跟陆可柔四目相对，落羽沉默了一阵，见陆可柔呆立不动似是在等她反应，还是无奈般点头应道：“你跟我来罢。”

　　说罢带着陆可柔进了厢房外室，将双手平举与她示意，陆可柔见状便心领神会地从怀里掏出一卷软尺，在落羽身上比划起来，从双肩平量，又在她腰间绕了一圈，然后惊讶道：“姑娘你也太瘦了，得好好吃饭才行。”

　　落羽心想她倒是想好好吃饭，若进食有用，她早能吃成个五大三粗的壮士了，但这些与这陆可柔却不能提及，落羽想了一下还是回避了这个话题，只低头淡笑道：“我叫落羽，你唤我名字就好。”

　　陆可柔眼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真挚，语调轻松地唤了一声：“落羽~”

　　落羽点点头，见她眼神清澈，只一个普通人族青涩少女的模样，想来无奚放心将她带入结界，应该也是对她无甚戒心的，刚好自己心中尚有许多未明之处，无奚又话少言浅，趁这个机会，应从这陆可柔口中多问些信息出来。

　　想到这里，落羽一边配合着陆可柔动作，一边似不经意般问道：“陆姑娘，你是哪国人？听口音不像是汉地出身。”

　　陆可柔听她发问，面上浮出些许疑惑，但好在她心思单纯，也没有细想，随口便答了：“不像么？我可是土生土长的中晋人，家里住得也不偏，这儿山脚下便是寻阳城，我家铺子就开在城内，许是来往的外乡商贾太多，把我的口音都给带偏了。”

　　中晋，寻阳，落羽在脑中飞速思索了一遍，此地应是在汉水之南，距天墟所在的烟临山隔着一条淮河，约摸半月脚程，虽不算远，但也算不得近。

　　她心中明了，便跳开了这个话题，勾着颇具亲和力的笑容，又继续问道：“你与那位仙女，也是生意上认识的？”

　　“算是这样，可也不算。”陆可柔听她提到无奚，脸上笑意并没有收起，似乎不怎么畏惧，反而侃侃道来：“我们家祖辈都是开成衣铺子的，手艺传承下来代代精良，听我爹爹说，是我们家一位先祖被仙女抢了几匹布料，每隔几年便会得仙女现身，胁迫他做衣，等到那位先祖老去，便又胁迫他的子孙，到后来，这也成了我们家代代相传的事，我出生后仙女也来过几次，今日我爹爹带病，小弟又只才年满六岁，于是便是我被仙女掳来了。”

　　落羽听完，脸上的笑顿时又僵硬了起来，被胁迫这种事竟也能传承的么......听陆可柔语气之轻松，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对无奚所为毫不在意，且已经知晓无奚长生于世，并非凡人，却也没有面露惊色，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落羽顿了一下，又问道：“那你为何还要唤她仙女，不怨她吗？”

　　陆可柔忙摆了摆手，道：“不怨，这些年来多国据地，纷争不断，多亏了仙女相助，她每逢战乱便把我们一家人转到安定之处，因而我们陆家才能保全基业，爹爹说她定是天上的神仙，是上天派下来护佑我们一家的，我尊她敬她还来不及，怎会生怨。”

　　她应该只是担心你们一家死于战乱后再找不到称心的衣匠了罢，落羽心里想道。神迹湮没已久，这世上再无神明，陆可柔口中这位仙女，才是实打实的混乱妖兽，没有为祸人间，已是不易。

　　“你可比仙女要好说话多了。”陆可柔将她周身量完，便把软尺卷好又收入怀中：“仙女不爱说话，不许我们与外人提起她，也从不告知我们她的名姓，爹爹说她从来都是形单影只，却不想如今要为你做衣，想你应是她的亲近之人，与你说这些她定不会介意的。”

　　亲近么，断是算不上的，落羽想着无奚那张总是蒙着薄凉的姣好面容，也不好与陆可柔细说其中渊源，又从陆可柔所言中判定出她对无奚了解也并不多，是以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是寻了些人族琐事与她说了些闲话。

　　陆可柔聊起这些闲话来眼中熠熠生辉，话匣子一开就要收不住，直到无奚踏风而来，她才住了嘴，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走出去，临了门边还不忘回头冲落羽笑道：“落羽，有空可以下山来寻阳找我玩，我家铺子很有名的，你随便逮个人问问就可以找到。”

　　见到这般单纯烂漫的笑脸，落羽也不由得会心一笑，应道：“好。”

　　说罢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无奚，后者只是静默站着，没有半点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