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鳞》溯野

37、青衫人

　　这倒是......符合她的行事风格，看来虚惊一场，没出什么事便好。

　　云念笙等人还在面面相觑，落羽往无奚脸上多瞧了几眼，见她嘴唇上已无血液渗出，轻抿出的弧线也是自然而平缓的，似乎确实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便稍稍放宽了心，几步走过去，仔细端详着那漆黑的洞口。

　　这洞比一眼望去的还要深很多，即便运出夜视，也仅能往里多瞧个数丈，脚底下刚好积着一堆碎石，落羽弯下腰，随手捡起一块用力往洞内丢去，石块落入洞中，在洞壁上碰撞滚动，传来空幽的叮咚回声，越来越深，直至听不见动静。

　　她心中一惊，道：“这里面，竟是一个通道。”

　　云念笙闻声也忙走过来，盯着那黝黑洞口看了一阵，又抬头道：“无奚姑娘说此处被人动过，七曜弟子又没有汇报此事，那就定是魔所为，不管这通道是通往什么地方，当日那些魔都应该已经下去过了。”

　　顾沣见状，忙支吾道：“云师姐，我们也要下去么？这洞又黑又窄，看上去怪瘆人的，我们......”

　　没等他说完，顾琰便出声打断了他：“当然要下去，这等线索怎可能放过，再说这是蟠龙族王殿底下，能有什么危险，你若害怕，那便不要跟着，留在这里等我们出来。”

　　无奚瞥了顾琰一眼，淡道：“他不可留下。”

　　顾琰一愣：“为何不可？”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也确实再无隐瞒的必要。落羽向无奚使了个眼色，见后者不作表示，应是默许下来，便压低了声音，把事情的原委与另外三人解释了一番，几人听言面上都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心领神会地敛了神色，静默着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落羽说完这些，又看了眼那洞口，抬头道：“我有龙焰可作照明之用，那便由我打头，你们紧接随后，这样视线不会受阻，也省得途中磕碰刮擦。”

　　这个建议倒也合理，只是打个头，算不上是逞能，若是遇到些什么，身后的人也能顾看得上，因而无奚听了只是略作思忖便点了头，其余人也无甚异议。

　　落羽见状便没有再犹豫，一边在手上运出龙焰，一边迈开脚步钻进洞内，无奚紧随其后，中间是顾沣和顾琰，云念笙殿后。

　　这通道确实十分狭窄，且脚下斜坡极其陡峭，行走其上着实要费些力气，若不运上灵力，很容易脚下一滑便要半坠半滚地往下摔去。

　　在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后，唯一的光源便是落羽手上这道龙焰，焰苗不大不小，消耗上倒没有什么，但与喷发不同，缓慢的控制龙焰移动反而要更难以掌握一些，以往也未曾好好练习过，因而不免有些忽高忽低的，待到她耐不住想要以灵力加持之时，手上的火焰却像是受了什么力量牵引一般，蓦地往上拔高了两尺有余，落羽仔细去看，才发现火苗附近不知什么时候绕上了一缕稀淡的黑雾。

　　心领神会地微微勾起了嘴角，眼下这路不好走，她也就打消了转过头去瞧人一眼的念头，行走中云念笙等人还会讨论一些通道的情况，唯独身后的人一直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丝湿气，随着不断深入，那湿气越来越重，脚下粗糙的陡坡也逐渐变得滑腻，这通道明显有人工修葺的痕迹，但长时间无人维护，现下倒像是个自然形成的岩洞一般。

　　幸好此刻不是点出了火把甚么的寻常火种，只要不停加大龙息的注入，龙焰便不会受这潮湿环境影响，行经之处一片通明。

　　底下没有什么可以参考时间的东西，粗摸感觉上已经走了很久，可这通道还在蜿蜒而下，仿佛真的没有尽头似的，顾沣本来就紧张，抓着顾琰和云念笙止不住地说话，听到后头落羽也有些急，脚下不由得也加快了些，以至于一脚踏空踩进深水中时，心里还稍微乱了一下，不过倏尔就反应过来，及时运灵固定了水面，然后停下脚步回头对众人道：“当心，这里有水。”

　　看到了水，便意味着通道已经到达了尽头，环境豁然开朗，无奚从身后绕出，将龙焰托向高处，使得整个环境都明亮了下来。

　　落羽环顾了一圈，这里仍在地底之下，头顶便是一片峭壁，水面一直延伸到明暗交界之处，看上去像是一潭死水，没有流动的迹象，颜色幽绿，又泛着一丝浊黄，周遭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气味。

　　她微微锁了眉，这明显是血腥沉淀的味道，湖面泛上的浊黄也应是血红晕散所致，只是还没来得及知会几人，便听得一声惊呼传来。

　　“啊！”

　　是顾沣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句：“这水底下有东西！”

　　落羽心头一紧，当即拔出腰间短剑拦到无奚身前往脚下警惕，却听得不远处顾琰一声呵斥：“瞎叫唤什么！那是尸体。”

　　听到这里，落羽才放下了戒备，也没有再把摇光收回，一手提着剑便同无奚一起走了过去。

　　临近时，顾琰还在骂，顾沣颤着双腿诺诺受着，落羽顺着他们脚边看下去，虽然因为水质浑浊看不大清明，但依稀可见水底确实躺着一个硕大的身躯，是条有鳞有角龙形异兽，通体鳞片为杏黄，其尾部却没有后爪，倒像是一条蛇尾。

　　它闭着眼，胸口开出了一个大洞，伤口早已没有血液渗出，却仍是模糊狰狞。

　　“是蟠龙族人么？”云念笙低头看着那尸身，语气中也有些不忍。

　　“不。”落羽把摇光别回腰间，缓缓蹲下身去，将手贴着水面，试图隔着这幽静死水去触摸那尸体一般，心中酸楚顷刻涌上：“这是龙子，囚牛。”

　　传说中龙生九子，实则并非是龙的子嗣，而是由九脉龙族分别圈养的九只异兽，其中囚牛排行第一，性格却最为温顺，不嗜杀不斗狠，极易被驯服，因而从属于最弱也最不喜争斗的蟠龙族。

　　可如今，这与世无争的一族却惨遭灭族，性格温顺的龙子亦逃不过死劫，这又是怎样的身不由己，造化弄人。

　　“我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了。”落羽闭上眼，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又撑着膝盖站起身来，看着周围的岩壁缓缓道：“龙子自古以来都被龙族作为护渊异兽圈养，既然囚牛出现在这里，那便代表着，此处就是葬龙渊，是王族尸骨留存之地。”

　　云念笙一惊，随即疑惑道：“葬龙渊虽为龙族禁地，但为了族人能前去祭拜，其位置从不会加以隐藏遮掩......尧宗陛下大葬之时，我与掌门师叔亦在场外哀悼，怎的蟠龙族要将葬龙渊设到这般深的地底，还以王殿掩护着入口，好似极力要将此处保护起来。”

　　落羽听她提起王上，心中又是一阵苦涩，但也知现下不是缅怀伤感之时，只就着她的分析，低声道：“这一点我也不大明白，但蟠龙遇袭一事，十有八成是与这葬龙渊有关了。”

　　无奚在旁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待人谈话结束，才抬起头来，踏着水波往囚牛尸身所在的方向前进，落羽见状也不再多言，与云念笙示意了一下，便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这滩死水并不是如落羽预想的那般宽广，先前的明暗交界处再往前不到十丈便到达了岸边，几人上岸之后也不曾停留，继续顺着宽阔的道路往前行进，路面凹凸不平，又是湿泞滑腻，根本寻不见什么人行过的踪迹，这次顾沣也逐渐没了什么话，一路走来气氛异常安静，也使得这路途极其漫长。

　　心里暗暗数着时间，约摸过去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这路的尽头，但这所谓尽头，却又只是一个新的起点而已。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前方路面已被岩壁堵死，只有左右两方各开着一个巨大的洞口，这是密地常用的迷惑手段，不用想也能猜到，两个洞口仅有一个可以通往葬龙渊深处，至于另外一个，里面则保不准暗藏着什么机关，若非知情之人，走到这里就必定先要面临一个抉择，选对了则畅通无阻，选错了则危机重重。

　　“这......你们可有什么头绪？难道要完全靠赌么？”顾琰看到这种境况，也难得地放低了姿态，转而向其余人寻求建议。

　　只是恐怕要让他失望了，这完全未知的道路，谁又敢凭着直觉作出判断，云念笙听完眉头紧锁保持着沉默，落羽亦是束手无策，视线不自觉地就移到了无奚的身上。

　　这般举措并非是盼着无奚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在毫无头绪之时，潜意识里总是会去寻求一个寄托点。

　　然而无奚这回却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去观察过那两个洞口，好似思绪根本就不在此处，整个人似泥塑般静立着，过了好一阵，才身形轻晃了一下，缓缓朝这边走来。

　　当落羽以为她或许是有了什么发现之时，她却淡淡开口道：“先在此处莫要走动，我要回去一趟。”

　　“回去？为何？”云念笙惊道。

　　落羽同样有些惊讶，但转瞬间就想到了她此举的缘由，低声问道：“是那东西跟下来了么？”

　　无奚看着她，微微颔首道：“嗯，是人，已经下到了那处水面，在那里她不便逃脱，我先去将她擒住。”

　　落羽想起她当时在那水面上一直没有参与这边的谈话，应是暗自留下了一些牵着意识的气息，这才能清楚感知到那人的位置。

　　想到这里当下将腰间短剑把住，走到她面前道：“我同你一起去。”

　　无奚盯着她的眼睛，微微摇了摇头：“不可，她不弱，你去会有危险。”

　　云念笙忙道：“既然如此，我等更应该一同前去，集众人之力与之周旋，怎能让你独自涉险。”

　　“此处空间密闭，我能用出的术本就不多，若是有旁人在场，会更加受制，很麻烦。”

　　无奚说完，便再没有给人回应的机会，自顾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云念笙抬脚便要追，又被落羽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面对疑惑的眼光，后者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多问。

　　曾见过无奚施术，像月潺那般庞大的灵术，在这地下空间定是用不出来的，可除了月潺和那属于本体的黑雾操控，落羽亦不知道她还留着些什么招数。无奚又是无法将灵力加持于□□，仅依靠灵术进行攻击的类型，这不管怎么想都让人放不下心来。

　　可她方才所言，摆明了若是旁人跟去，对她并不是帮助，只会成为拖累，饶是落羽心里再乱，也无法左右她的判断，这种情形下，即便无奈，也只有选择相信她。

　　无奚走后，几人伫立在原地陷入了沉默，前方的两条道路是未知，身后无奚的情况亦是未知，此刻周边格外安静，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氛围。

　　顾琰逐渐站不住，开始在人面前来回踱步，转了几圈又抬起头对云念笙道：“我等当真就让无奚姑娘独自应对那尾随之人么？枉我天墟名望在外，却要放一个女子前去涉险，若是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

　　落羽心想云念笙不也是女子，怎么就没见这顾琰对人家客气一点。

　　不过顾琰也确实不只是嘴上说说，无奚走时他和顾沣亦是执意要动身去追，只不过都被落羽拦了下来，对于落羽而言既然选择了尊重无奚的决定，那便要全身心地去信任她，自然不会放这些不确定因素去成为她的拖累，包括自己。

　　依靠在冰凉的岩壁上，抬头看了眼那团悬在头顶的龙焰，焰息正旺，映得整个上壁火光一片。

　　虽然是自己在不断运输龙息供应着龙焰的燃烧，但托举它悬空的却是无奚的一缕黑雾，无奚走后仍将这黑雾留在龙焰上，便是有意留下了一个双向知会的信息点，倘若龙焰熄灭，代表着这边突发状况，无奚当即可以感知到，反之若是黑雾消散，便是她那边陷入了险境，落羽亦能马上接到信息赶往相助。

　　落羽看了半晌，又低下头安抚道：“无妨，只要这龙焰不坠，她便没有什么危险。”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顾琰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毕竟是自己在拦着不让人过去，她这面上倒是做足了，学着无奚装得一脸淡漠，心中再急再乱也没有把情绪往脸上堆。

　　因而云念笙看了她一眼，也对顾琰道：“师兄，无奚姑娘的深浅只有落羽清楚，既然她亦支持无奚姑娘的决定，证明我等若是贸然跟上恐怕真的有弊无利，不如就依言行事，落羽她自有分寸。”

　　落羽听完努力擒出一丝微笑对云念笙点了点头，心想她有个鬼的分寸，她是清楚，以无奚展露过的实力，此处四人加起来恐怕都及不上，但再清楚，也不代表她不担心，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强的存在也会碰上敌手，更何况无奚还直言来人不弱，又怎能小觑。

　　想到这里再抬起头来，落羽盯着那耀眼的龙焰思忖了一阵，心中逐渐打起了一点小算盘。

　　四下安静中，她偷偷运起灵力，不动声色地将焰苗往侧边移动了些许。

　　这偏移极其细微而平缓，其余人并没有注意到，只有那一缕黑雾，在火光跃动之时明显凝滞了一下，随后又快速攀着焰苗缠了上去，给出了一份特殊的回应。

　　见得此状，落羽才舒缓了心神，默默将龙息的注入加大了一些，示意这边一切正常，无需顾虑。

　　似是发现了这龙焰的变化是人刻意为之，那黑雾静了一阵，像是不满一般，自下而上缠绕得越发得紧，将骤然增大的焰苗又压制了下去。

　　虽然对自己这无端的试探抱了一丝歉意，但见到这种反应，落羽还是忍不住微微勾了嘴角，明明惹了人嗔怪，心里却反而轻松了许多。

　　与此同时，远处一脸淡漠的女人在短暂的停顿后，也开始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着。

　　葬龙渊入口，幽湖失了光源，笼罩在无尽的暗幕之中，一片死寂。

　　无奚慢步走上湖面，阵阵涟漪从她脚下晕散开来，仿佛落叶漂浮，只见水纹，无声无息。

　　寥寥几步后，她于湖中站定，将双眼闭上静默伫立了一阵，再睁开眼，视线转到湖面的一侧。

　　那里什么都没有，水面亦是平静的，然而在她视线递过去的同时，从丈高的半空中骤然闪出了一道寒光，灵力碰撞中火花迸出，在这一瞬间，隐藏在那黑幕中的阴影现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那是一个女人，一袭青衫木簪束发，负在背上的长剑并未出鞘，而袖口之下，正稳稳捏着一道方才无声劈过来的黑鞭。

　　她竟是徒手将那黑鞭接了下来。

　　无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身装束她并不陌生，随行之人中便有三人与之着装相近，根本不需要去刻意分辨什么，而真正让她提了几分在意的是，那火花中一闪而过的面容，她亦不陌生。

　　“是你。”

　　黑暗中半晌没有回应，而后一声轻笑打破了沉默。

　　“你还能认出我，倒让我有些意外。”

　　话音落下，一张纸符从空中缓缓飘落，在触及水面之时不仅未被沾湿，反而似被湖水点着了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照得整个湖面一片通明。

　　无奚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看着那女人从阴影中走出。

　　那女人很高，这份高挑比起无奚都还要更甚一些，身上的天墟宗服从银纹编织的繁琐程度上便彰显了其与随行三人不同的地位，长发半束又未曾挽髻，几缕发丝凌乱地坠下来，却不显半分落魄。

　　她踏着水波一步步向无奚走近，直至感觉到那双墨瞳中越发凛然的寒气，才停下了脚步，转而低下头，看向手中凝结的黑雾。

　　她看了片刻，又开口道：“许久不见，你可曾想起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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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