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章 ...
-
暮秋之时,枯黄的草场在清晨时分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朦胧的霜色直到接近正午时,才缓缓褪去。
草原的凛风刮过阿诗勒隼的面庞,干枯的野草在他的长靴下沙沙作响。日光洒落在他银色的战甲上,熠熠生光。洁白的流云自天际处卷过,骏马一般向着远方奔袭而去。
近来事务繁忙,硕博也不够安分。按大可汗的意思,等冬季一过,便要让硕博王拱手交上岁币。他日日带着鹰师在外操练,回到牙帐里还有数不清的政务。阿诗勒隼每日里忙得筋疲力尽,可入夜后躺在榻上,又莫名其妙地睡不着——
心口,是空的。
就像是冬日里领口处缺了一颗扣子,或少了一捧风毛。呼呼地往里灌风。
不是说冷得要死要活,只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辗转反侧之时肩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伸手一摸,指尖碰到一处微凉——细细勾勒后,发现一枚玉佩。
一阵窸窣之声后,阿诗勒隼点燃了火折子。飘忽的火光将阿诗勒隼的瞳孔映作金色,火苗明明灭灭,将其中的情感照的有几分模糊不清。
若不是偶然硌到了他的肩背,隼都快忘记了他曾经将这枚玉佩收在枕下。
那枚玉佩静静卧在他的掌心里,泛着一点凉意。这是曾经的永宁公主赠给他的,阿诗勒隼还记得她的样子——
少女的眼眸清亮,骑在马上意气风发......
只是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似乎已经有些记不得了。那段曾经叫他恨不得移平山海的悸动也慢慢化作了安静的草原,只有当细风吹过之时,才能见到一一抹涟漪。
可玉也是冷的,捂不暖那个缺口。
于此,他只得叹了口气,将那枚玉佩重新塞回枕头下面。随后,独自拢着羊皮制的毯子,望向天边的那一弯孤月。
阿诗勒隼甚少有时间来思考这些事情,以他的阅历亦想不明白这问题出在了哪里——因为他心里仍旧有李长歌的影子,即使已经模糊不清到即将融化在记忆里。
直到今日,他练兵归来,在永安公主的牙帐前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永安公主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突厥的服饰——
只见她乌木色的长发梳作发辫,额心处缀着一枚漂亮的琥珀珠。金色的珠子映在她含笑的眼眸,泛红的双颊,显得她格外灵动。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红衣,但冬衣总还是显得有几分臃肿。衣领和袖口处镶着皮毛,衬出几分娇憨之态来。
她玫瑰色的嘴唇略微有些干涩,却分毫不影响她一刻不停地说着什么。
阿诗勒隼看着她,不觉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声。只可惜,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就凝固在他的脸上。
穆金站在她的对面,双手抱在胸前,显得十分放松。那双蓝眼睛里含着几分无奈,面上也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他金色的鬈发随风飘动着,如同金丝一般的耀眼。
不知怎的,阿诗勒隼的一颗心狠狠地坠了下去——十数日以来的缺口,忽而变得更大了。冷风灌进去,呛得他难以呼吸。
他们二人,已经半月有余没有见过面了。可此时他站在这儿,却显得如此多余。
‘永安’这个名字在他唇边徘徊了片刻,又被他咽了下去。唤出来的,是“穆金”——带着些许寒意和不满。
金发的少年转过头来,望向他的蓝眼睛里显示闪过片刻的惊讶,随后是一抹促狭的笑意。穆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特勤。”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们二人之间鲜少有这样生疏的称呼。隼感受到穆金似乎是话里有话,却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
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弟二人是一样的迟钝。
阿诗勒隼本来以为小姑娘看到他时,至少会给他一个笑容。但她眼里的光芒和脸上的笑意,都随着他的出现而消失了。
他看着她抿紧了唇角,又垂下了眼睑。
李乐嫣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与穆金道别后便回到了大帐里。卷帘垂下来,是闭门谢客的意思。
阿诗勒隼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她了——分明是她突然就不来找他学突厥语了。
他只知道李乐嫣曾去找过他一次,但没等到他,随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可阿诗勒隼不知道的是,她在无意中发现了他枕下的玉佩——
永安公主自然认得那是她堂姐的东西。
当她还是郡主的时候,皇祖父曾赐过她和长歌一人一枚。不过,长歌的那一枚上面雕着朱雀,而她的则是青鸾。
那枚玉佩被她留在了唐宫里,给她的母后做个念想。
想到母后和阿兄,李乐嫣突然觉得很委屈。她看着那枚玉佩,不觉间就落下泪来。她想起那日穆金对她说,“不管你是大唐的公主还是鹰师的可敦,他都为你做的够多了。”
是啊,但也可惜,她在阿诗勒隼心里只能是永安公主,或是鹰师的可敦。
不过尔尔罢了。
比不得她堂姐,可以是十四郎,也可以是李长歌。
阿诗勒隼铜红色的发尾如同红热的铜丝划过心间,带着灼人的痛楚。
李乐嫣愤懑地看着那枚玉佩,兀而扬起手来,将它高高举过头顶。就在她要用力把那块玉摔出去的瞬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她低着头,用力地攥着那枚玉佩,直攥得指尖发白,双肩颤抖。
片刻后,李乐嫣紧绷着的肩膀泄气地塌了下去,手也跟着无力地垂在床榻上。
俄顷间,一阵惊慌和酸涩的喜悦没过她的心头——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心思。
这样,不该有的心思......
李乐嫣沉默地看着手上的玉佩,忽然如同烫手山芋一般将那块玉佩甩回枕下。甚至都来不及检查有没有放好,她便飞也似地跑回自己的帐篷里,一头扎到榻上,恨恨地捶了几下被子。
她睁着眼时,自己的心思便无限上涌。可一旦她闭上眼,试图回避那些情愫时,同阿诗勒隼在一起的细节便又紧随而上——
他抚过她的发顶,触过她的面颊,揽过她的腰肢......
他也会耐心地听她练习,即使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不知从何时起,她进出牙帐已经不再需要搜身和通报。阿诗勒隼的案几上,永远有她喜欢的奶酪和肉干。
李乐嫣就这样一个人一点点地梳理着这些细节,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堆到心尖上。那零星的期待就跟着岁月的细节,慢慢地膨胀、被填满。正当她满心欢喜,想要得出一个犹豫又肯定的结论时,一块玉佩落下——砸碎了她的期待,也将那些糖块般的故事推倒,撒了满地。
这样的不甘与酸涩让永安公主恍惚又回到了儿时......
人生总是重蹈覆辙,他们的眼里,都没有她。
而阿诗勒隼,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少时不懂事,如今她是永安公主,断不会叫人看了她的笑话去。既然如此,便不如不见。等时光磋磨,总有意消情断的一天。李乐嫣如是想着。
可阿诗勒隼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穆金朝他走过来。思忖了片刻用什么称呼更为合适,最终否定了“可敦”这个过度疏远的称呼才开口道:
“永安那半吊子的突厥话,这几天日日找你练,真是辛苦你的耳朵。受不了,也不必勉强。”
穆金与天空同色的眼睛闪了闪,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他轻声打趣道:
“辛苦算不上——我倒是觉得,李乐嫣的进步很可观。如今,已经没什么语序错乱的问题了。”
他十分欣慰地看到阿诗勒隼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精准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词。
“李乐嫣?”
穆金看着眉心紧蹙的隼,努力地憋住不让自己笑出声,“可敦的名字——你这位可敦倒是十分的平易近人——一点公主架子都没有。”
这时候,阿诗勒隼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少——他以为‘永安’是只有他才能唤的亲近称呼,可谁知道她先同别人换了名姓。
隼是老练的猎人,可如今这种被动的危机感却是扑面而来。他略微警惕地看着穆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跟着冷了下去,“这就是你每次练兵回来都走得着急的理由?”
穆金看着阿诗勒隼,只恨他是块木头。
和李乐嫣的对话里,穆金在许多繁杂、冗长而且语序有点奇怪的故事里摘出了两个重要的人物——魏叔玉,还有皓都。究竟哪一个更重要他说不好,但穆金能感受到,这两个人与众不同。
他原本是想和隼提一句的,但此刻,穆金又收了这个心思。很明显,这时候他可不能再往他们俩中间搬石头了。这件事,还是稍微缓一缓吧。
目前来看,李乐嫣应该是已经意识到了,却因为李长歌而踌躇不前。至于阿诗勒隼......穆金无语地看着他,显然是把人放在心上但自己尚没有意识。
‘啧,麻烦。’穆金在心里想着。
最终,他也只是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隼,你该庆幸只是我而已。”
“你们家小可敦最近可是无聊得紧,你自己看着办。名字我也只是碰巧,说出来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你与其自己在这儿瞎猜,不如去问问她,没准就告诉你了。”
“还有,日子是往后走——但若想建高楼,总还得从平地处起——以前的事,你多少该跟她说说。”
有些事,本就是‘旁观者清’。但偏偏,最是禁不得旁观者横插一杠——只能让局中人,慢慢消解。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这种古早狗血真是百试不爽的题材!虽然俗套,但我真的爱了!
*穆金:麻了。我真服了你们两个老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