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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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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后半夜,月亮落下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深蓝的天幕上孤零零的闪烁着几颗寒星。暮气悬浮在地面上,游荡着挤兑着,偶尔有轻微的虫豸的鸣叫和不明夜行生物的骚动。
微弱的天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进凌府简陋的厢房。墙根下一溜细碎的沙沙声,两声吱吱的叫唤,床下蜷缩的小花猫立刻机灵的尖起两只耳朵。
“喵——”黑影一闪,花猫纵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肉掌。
“吱——”一声惨叫,瘦小的老鼠被花猫扑倒在厚厚的肉掌之下。
“砰!”一只木枕隔着蚊帐从床上扔了出去,准确地击中花猫虎虎生威的脑袋。花猫委屈的痛叫一声,刷的飚回床脚,咽咽呜呜的抱怨主人的狠心。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懒洋洋的拨开低垂的蚊帐,慵懒的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的瞧了瞧天色。
凌兰松散的四肢蹭了蹭虽然坚硬但也还舒适的床板,不管身体如何抗议、叫嚣、威胁主人自己随时都有罢工的可能,但是凌兰的大脑还是命令自己的身体起床。
因为,凌兰虽然是凌老爷的女儿,但不是凌府的小姐,她没有休息的权利却有工作的义务。
凌兰不敢点灯,因为凌老爷非常“节俭”,除了明堂里供奉神明的琉璃灯外,合府上下谁要在天黑之后点灯,那就是要了他的老命。
凌兰摸黑穿好衣服,又摸着黑简单的梳洗了一下,从床底下拖出那只躲着不敢见人的花猫,蹑手蹑脚的打开房门摸了出去。
凌兰捂着花猫的嘴,溜着墙根穿过花园来到凌府专供下人出入的偏门。看门的福伯也是个喜欢早起的人。
“二小姐,去店里呢?”
“嗯”凌兰轻轻的应了一声:“福伯早!”
凌府上下除了凌夫人和她亲生女儿也就是凌府的大小姐外,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因为凌夫人有个怪毛病,如果谁的声音比她高她晚上就睡不着觉,既然她睡不着别人也不要睡了。更别说在她睡着的时候发出什么让她不想听到的声音。
别人都说凌府的下人最懂规矩,调教得最好。凌夫人对此特别得意。
福伯递给凌兰一盏灯笼和一块打火石。凌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虽然她知道让父亲知道的话,父亲一定会扣福伯工钱的,但是今天早上要一个人去店里她还是怕的,如果有只猫陪着,自己的手上还有盏灯,多少能心安点。
凌兰将猫搂在怀里,一手提着灯笼跨出偏门。她不敢在府里点灯,因为不想让此时染上风寒父亲生气。
福伯关上大门后,凌兰将猫放在地上,取出打火石,划出火星点起灯笼。如豆的灯光渐渐的明亮起来,昏黄的烛光在秋天凉薄的空气中尽力散发着自己微弱的温暖和光明。凌兰精致秀气的小脸在暖暖的烛光下渐渐舒展开来,灵动的双眼欣喜的接受着烛光传来的温暖的信息。
凌家住在城西却在城东开了一家小有规模的绸缎庄,经营各种丝绸布帛也为顾客度身定做各类衣袍。凌兰从十岁开始就在自家的店里帮忙。凌兰聪明,学什么都容易上手,特别是刺绣和裁缝,铺子里的师傅教了十天半个月之后,做出来的东西和师傅们的成品一起摆在柜台上,谁都分不出哪是师傅做的哪是徒弟做的。
凌兰裁制的衣服,刺绣的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她本人热情勤快,凌家的绸缎庄生意盈门,顾客络绎不绝,指名要凌兰亲自操刀。凌兰渐渐成为铺子的主心骨和台柱子。也正因为如此,凌老爷索性辞退了原来在店里做事的师傅,将所有的订货交由凌兰来做。于是,凌兰的工作量也成倍增长。
但是,凌兰毫不把工作的辛苦放在心上,依然热情开朗。她觉得工作让自己很充实很开心,因为自己是绸缎庄的顶梁柱,所以自己及笄了还不用嫁。
大娘可早就想把她嫁出去了呢!可是凌兰不想。虽然嫁给那些脑满肠肥珠光宝气的富绅为妻为妾,能够穿绫罗绸缎呼奴使婢,能够不再看大娘的冷眼也不用再听到大姐刺耳的嘲笑,更不用被三弟时不时的捉弄和欺负,但是,她就再也看不到旭了。
一想到旭,凌兰心里就泛起一朵甜蜜蜜的浪花,耳根一阵发热。她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只知道和旭在一起自己就安心、快乐,就有勇气什么都不怕,再忙工作再多也不嫌累。
昏黄的灯光照着凌兰一前一后移动的脚步,天蒙蒙的亮,黑沉沉的街道也变得灰白起来。
真的呢,如果不是旭陪自己一路走来,自己很可能就走了娘亲的老路了!凌兰想:说好出城收账只去三天,今天应该回来了吧。恩,如果今天回来的话,晚上又可以和旭一起回家了。
账面上的事情父亲从来不经手他人,要不是染上重风寒,按他那样的性子怎么会轻而易举的让旭替他出城收账?
有一次大娘问了问柜台上的收入,父亲大发雷霆把大娘骂得差点上吊。父亲并不因此而气消,当时就要写下休书将大娘赶回娘家。后来是旭,一个长工,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就去劝说父亲,把父亲的火气撩得愈大,被狗血淋头地大骂一通后给哄了出来,大娘的事情才不了了之。
凌兰也不想大娘走,大娘虽然对自己不好,但如果她走了三弟和大姐怎么办?凌兰知道没娘的孩子是最可怜的。
这是不是代表父亲比较相信旭的为人呢?父亲能不能接受旭呢?
凌兰的脸颊又烧了起来。
真是的,自己怎么会想这些事情!
天色转明,凌家绸缎庄就在眼前。
凌兰将猫放在台阶上,吹熄灯笼,上前在铺子的门板上拍了三下。
良久,屋里有了响动的声音,似乎有人已经起来,但那人并没有马上来开门。
凌兰也不着急,她习惯了,耐心的等着,时不时地朝东边城门的方向望望。
旭该不该这时候赶回来呢?凌兰想,如果旭连夜赶早回来的话,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伤口会痛吗?旭在路上可顺利?外面不比家里,家里虽然差点,但有自己看着也不会缺衣少食,不知他在外可吃饱穿暖……
旭这几天除了收账还会干些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想着……
兰捧住自己烧得发红的脸颊,狠狠的跺了跺脚:“凌兰你是个傻瓜,世间男儿皆薄幸,他怎会有你一般的心思!”
娘当初不也是……
凌兰又恼又羞,心口揪得发疼,砰砰砰的拍打着铺子的门板。
南宫旭,我中了你什么毒?要我为你牵肠挂肚,劳心伤神?就算你对我不错,可是我是你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难道你不该感恩么?再说,你对哪个人不好?你对谁不是笑脸相迎?事事照顾别人,想着别人,我凭什么为你担惊受怕,揪心揪肺的?你就不会多想着我点?
凌兰咬着下唇用力拍打着门板。
南宫旭,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呆里呆气又不会讨人喜欢!不知道谁对你特别,谁对你一般!你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受伤关我什么事?吃不吃得饱,睡不睡得好与我何干?你……你……你死了才好!凌兰想到这,心里立刻就后悔了~“呸”了好几声,千万别好得不灵坏的灵 。
啪的一声脆响,凌兰没拍到门板,却一掌拍到了来开门的店小二的脑门上。
店小二惊讶的捂着脑门,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忘记了呼痛。他没想到这个平日好强,但根本算不上主子的二小姐会真的将巴掌招呼到自己的脸上。
凌兰愣愣的收回自己的手掌,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何会如此蛮横。该死的,让人看笑话了!
南宫旭,都是你的错!
“呀~~~看什么看!还不做你的事情去?开门做生意了!”凌兰用力推开杵在门口发怔的店小二,捂着羞红的脸逃也似的奔进铺子。
趴在台阶上的花猫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故意在店小二的脚背上爬搔几下,然后大摇大摆的跟进自己的主人。
凌兰躲到柜台后,拿起大剪刀地对着一匹布狠狠地裁,狠狠的剪。
店小二平日根本没把这位庶出的二小姐当过主子,但今天却被凌兰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吓住了,乖乖地躲到一旁埋头做事。主子到底是主子,那一巴掌打在脸上可疼呢……
太阳渐渐升高,铺子里的顾客络绎不绝。裁衣的、买布的、秀个花样的,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把个小小的凌兰忙得不亦乐乎。
小巧的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濡湿的碎发紧贴着前额,凌兰将全副精力投入自己的工作。银光闪闪的绣花针和笨重的裁衣刀在她的手里轻盈地上下翻飞,五彩斑斓的丝线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在美丽的布帛上来回穿梭,随心所欲。
整整一天凌兰都在柜台后忙得脚不掂地。当小二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太阳已经落山了。
凌兰疲惫的解下围裙伸了个懒腰。
“二小姐,打烊了。”一道温和的男中音,一道只属于那个男子的声音,一道凌兰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他回来了!
在牵肠挂肚了三日之后,在苦苦相思了三日之后,在又怜又怨了三日之后,这个可恨又让人心疼的男人,她的旭,终于回来了!
凌兰觉得,三天像过了一世,那一刻自己是望夫崖上的石。
凌兰的心里炸开一朵喜悦的火花,猛的回转身子,不是在梦里,她真真切切的看到一双如温泉流动的双目。
修长单薄的身子,因为长年伤痛折磨而变得苍白消瘦的脸颊,脸上的笑容如冬日阳光般温暖灿烂。
这样的目光和笑容,向世人毫无保留的展现着神一般的慈悲和怜悯。
这样的目光下不会有痛苦,这样的笑容下不会有黑暗。
凌兰好想拥进这样的怀抱,那么一切疲惫,一切荣辱和不堪都可以烟消云散。
“喵喵”好死不死的,花猫抢先一步扑到南宫旭的怀里,讨好的撒着欢儿。
“虎子,在家听话吗?”南宫旭淡淡的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钻进臂弯里的虎子。
“喵”虎子懒洋洋的眯起眼,享受着南宫旭身体的温暖和大手的爱抚。
凌兰为之气结。看着虎子这般享受的模样,自己真是又扎眼又嫉妒。自己对这个男人日思夜想,牵肠挂肚,谁知他回来就抱着一只猫亲热,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早知道他和猫比较亲,当初在朱雀神庙的时候就该让猫来救他。
凌兰眼眶一热,转身在柜台上取了灯笼,也不等南宫旭,径直走出铺子。
南宫旭淡淡的微笑,没有任何的莫名惊诧,抱着虎子跟在凌兰的后面,既不拉后也不超前,与凌兰总保持一定的距离。
呆子,连追都不会!
兰停下脚步,转过身摆出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南宫旭,像你这般走法,何时能到家?”
“还有你!”凌兰瞪向死乞白赖的窝在南宫旭怀中的花猫:“今天晚上不洗干净爪子不许上床!”
明明是只公猫,真不知道它怎么这么喜欢粘着南宫旭。
“喵呜——”虎子猛然翻了个身,拼命的往南宫旭怀里挤,仿佛见着了鬼。
好女不跟猫斗,凌兰冲着花猫哼了一声,转身继续走路。
凌兰没有发现花猫的异样,可是南宫旭发现了。虎子在他的怀里抖成了一团肉,爪子惊恐的在自己的手臂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它是真的被吓倒了。不是凌兰,而是别的东西……
“二小姐,天黑,点着灯比较好走路……”南宫旭忽然把猫塞进怀里,接过凌兰手中的灯笼点着了,提在手里。
有月光还用得着点灯吗?凌兰抬起头,却发现头顶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天空 。
前后的路都被裹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豆大的昏灯只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平地卷起一道阴风,刷拉拉的刮起地上的尘土和纸片,卷得寒意从脚底直袭脑门。
“今天可真怪……可别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现在的时辰应该还早啊,凌兰机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身子。
一领藏青色的长袍从天而降,将凌兰从头到脚的裹住。身上的阴冷顿消。凌兰抬起头看见南宫旭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眼睛。
“二小姐,夜寒,您先将就着。”
凌兰全身暖意融融,心头像揣了只小鹿蹦蹦跳。这可是旭的衣服啊,哈,想不到这个呆子也有不呆的时候!不过他要能开口叫我“兰”而不是“二小姐”就更好了……
“谢谢!”凌兰嚅嗫着嘴唇,将娇红的笑脸埋进宽大的衣领,呼吸着属于南宫旭的特有的气息。
不论什么时候,旭看上去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凌兰记得这件藏青色的旧布袍还是旭三天前出门时穿的衣服,可是现在人回来了,衣服上还留有清馨的味道。
凌兰的手指触到衣襟的夹缝,密密的针线是三天前旭出门时自己亲手缝上去的。凌兰用手指捏了捏衣襟,甜甜的笑了,里面的兰花花瓣还在呢。
凌兰偏过眼睛偷偷的看着身旁提着灯笼认真走路的南宫旭。没有刚毅的剑眉,没有风流的凤眼,没有骄傲的高鼻梁,也没有寡情的薄唇。这个男人的五官真的只能算一般。
他的身材也不是顶好,修长单薄,身上的短衫紧贴着背脊,把肩胛的轮廓一一凸现了出来。
他的身体不好,五脏六腑都受过内伤,一犯病就痛得缩成一团。他有时候咳得很厉害,含着胸,身体前倾,双肩不住地颤抖。
这样的身体,五年前就有大夫说他活不过半年。可是他还是活过来了……
凌兰觉得眼热,赶紧偏过头不让南宫旭发现自己眼里晶莹的东西。
“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跟我说话,我跟你说话好了,凌兰想。
“午后就回来了。本来今早就该到的,路上碰到些事情,耽搁了……从东门打街面上过正看见你在店里忙,所以就先去府里回了老爷和夫人,把账目结清了,掉头回来正好赶上店里打烊。”
凌兰气得差点要哭。南宫旭,你还真是蠢阿,你不知道顺便给我打个招呼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害得人家提心吊胆的,枉我平日对你那么好。
今天的风很奇怪,呼啸回旋而来却在灯笼前仿佛被一道屏障阻隔住,近不得他们跟前。
这个时辰还早,街上却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连房屋和街道都被浓黑吞没了。
昏黄的烛火化开一团团墨色的浓黑,照着两人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而其他的地方却依然是令人绝望的黑暗。
凌兰没有看见南宫旭温和的眼睛里陡然爆射出一道摄人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