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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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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是开始上心什么,难免会处处留意。
那日无意见了李清平一面,吴钺有心打听,才发现此人确确实实是位奇人。学官们爱之深,学子们恨之切。李清平的大名,其实早已经伴随着她离奇的身世在官学中传开了。
贺闽二州自古以来就有祭龙神的风俗,望海宴更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每当辞夏迎秋之际,明霞湖水清天阔,湖畔便会筑起高楼,用以祭祀龙神。
通常是历官大费周章推算一番后,挑个无风无雨的晴朗日子举行望海宴。但元贞二十四年的七月,明明之前都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到望海宴那夜,满湖灯火璀璨如星,竟是突然下了一场大雨。
这雨来的怪也去的快,硬是浇灭了大半灯火。轰隆雷鸣中满湖观礼的人纷纷到城中避雨,等到雨停时,湖畔的人已经去了大半,无复往日的繁华与热闹,连那彻夜不绝的锣鼓也仿佛失了力气,渐渐消沉下去,一时间望海宴上清冷非常。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连祭司都被惊动了,命随从将火把点起,亲自沿着湖畔巡视。
一队人在湖畔搜寻了半个时辰,最后祭司回来,怀里却多了个婴孩。从此便有传言,说这孩子大概就是龙神转世,特地在那夜下降到人间观礼来的,那场大雨就是凭证,否则百年来望海宴都是太太平平的,何时会有这样的异事?
祭司将这孩子养在庙中,时常有信众上香时来打探,但庙中诸法师自是闭口不言,不肯透露分毫。随着这孩子越长越大,庙中有人发现,她与那龙神塑像,当真是像到了极点,尤其是眉眼。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庙中香火更是旺盛,信众朝拜如云,都祈望能见一见这位龙神转世的女童。
这孩子三岁不到,就被接进了贺州的神院。传言那日神院中门大开,地铺红毯,结彩奉礼,奏之古乐,是掌院亲手将这孩子接到神宫中,命众人以迎神之礼供奉,从此远避世俗,独享静乐。
说来这孩子也怪,院中诸法师教她识字看书,但数年来都不曾听她开口说过一句话。在她七岁那年,她竟趁看守的人不备,爬上了供桌,几脚踹翻了桌上供奉的香瓜礼盘,踩坏了神龛,最后推倒了那尊龙神小像,自己坐进了莲花座中,拿着法器在桌上凿了一个大洞。当扫除的人进来时,险些被吓得半死,以为是龙神显灵了。
此时惊动了掌院,掌院入殿时,那孩子正坐在高处,漠然看着满殿神色各异的人。掌院正要开口时,她却突然道:“错了。”
满殿一惊,掌院问:“什么错了。”
孩子道:“全都错了。”
当下无人敢答,她身后是千盏明灯,如光瀑般垂下,叫人不敢直视。掌院走近道:“下来。”
孩子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不在这里。”
掌院问:“你想在哪里?”
孩子将手中法器用力掷向门外:“我在外,终有一日,你也得来!”
殿中人虽不明其义,却觉得惊惧万分。自那一日起,掌院便一病不起,临终前,她命人将这孩子送到一户无后的信众家,请他们代为照应。未想世事难料,这孩子九岁时家中无故起火,养父母皆丧生火海,她又住回了神院。
时至今日,贺州仍有许多去上香的信众会特地去观瞻这位龙神转世,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虽说因前任州牧贪污一案中,神院扮演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声誉大损,但仍然不妨碍信众去求神祈福。
这位号称龙神转世之人,正是李清平。
吴钺有次还见到几名学生求着她帮忙写个符画个咒,李清平倒不曾拒绝,面无表情地接过符纸,爽快画完了拍腿走人。吴钺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心知在李清平眼中,只消不让她作诗做文章,一切都好说。
月末时歇假,众学子归家去。吴钺特地去神院上了次香,她递给那添香烛的人些许银两,表明来意,那人了然地点点头,悄悄引她去了后殿里。
只见一众人围着一人绕了个圈坐着,挨个上前去,也不知叨念什么。吴钺眼尖,认出那人正是李清平。她披了一件彩衣,一脸平淡地坐在众人中,有人来就说几句话。吴钺偷偷凑近去听,听见她与一信众道:“生病就要服药,看大夫,喝符水又何用?若想喝水,不如跳进河里,大可喝个饱。”
那信众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闻言泪流满面,身旁的家人劝道:“你看龙神都这般说了,还是回去看看大夫,按时服药……”
又一人上前,是个年轻的男子,嘤嘤哭诉了一番。李清平冷冷道:“喜欢就嫁,不喜欢就不嫁,你到底是看上了她的人,还是看上了她的钱?要哭出去哭,哭完再进来说。下一位上前,莫要耽搁了!”
那男子哭着夺门而出,众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吴钺看得有趣,索性坐在蒲团上看她说了一天的话,最后才上前去,学着那些信众跪坐在李清平面前。
李清平神色疲惫,举起茶壶,对着壶嘴一通猛灌,叹了口气问:“什么事?说罢,人都走完了。”
这煌煌殿中油灯汇聚成光海,映照出四面墙壁上低眉垂目的天女。飘落的经幡静悬在半空,一切寂静如常,仿佛人来人去都难扰这份安宁。
李清平端坐在蒲团上,手上还拎着个茶壶,却无半分不耐之色,仍是静静等待她开口。世间繁华在这一丈外的门后,门里却是寂灭的无常。因无常万变亦是不变,于是声色远去,李清平的面目似乎也变的有些模糊,吴钺心中一突,再度抬眼看去,李清平正对着茶壶嘴一气狂饮,抹了抹嘴道:“想好没有?要是没想好,就先回去,想说的时候再来,这几日我都在。”
吴钺对上她的目光,李清平一愣:“原来是你。”
吴钺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
李清平道:“当然了,上次才见过不久,我又不是傻了,这都能忘。”
吴钺虽生性内敛,此时却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李清平脱下那身五彩衣衫,起身示意她跟来。吴钺随她去了,两人来到外头,天色已晚,古寺在余晖将尽中撞响铜钟,悠远的钟声随风飘荡,满院都是静洁的草木芳香。
李清平道:“好了,此处无人经过,你不妨说说,到底有什么事。”
吴钺道:“在官学时,无意中听了个传言,就寻过来看看。”
李清平道:“什么传言?”
吴钺笑道:“说你是龙神转世那个。”
李清平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道:“假的,听听算了,当真就是你傻。”
吴钺道:“我以为你会劝我拜神。”
李清平道:“想拜就去,这里多的是神,随你去拜。”
吴钺道:“怎么,你不劝我?”
她眸光一扫,眉目舒展,紧抿的唇角压得平直了些,道:“你不是会拜神的人,我为何要劝?”
吴钺道:“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暮色中四周景色慢慢暗了下去,李清平是这黯淡景致中唯一的色彩,但因为太过艳丽,像是暗夜里的鲜血与刀光。她自然是有这样的本事的,撩眼间就可以折煞世人。她若是刀,那必然有许多人愿意洗颈就戮,乐此不疲,就此死在这刀下,情愿做个枉死的冤魂。
但她偏偏什么都不是。
她坐在明堂中,满殿的火烛伴着青烟袅袅飞向殿顶,将画师一笔一划绘就的繁复图案熏染成一片焦黑。她不在意这些,就如同听那些与生老病死有关的喜怒哀乐,从不入心半分。吴钺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她是如何以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听完他人的故事,却又不动心。只不动心这一件事,就没来由的让人感到恐惧。
吴钺后悔来此,她懊恼不已,全因身边人无动于衷。李清平没看出她的心事,只道:“我见过你做的文,学到了很多东西。”
吴钺闻言一怔,看着她的脸,竟忘了要说些什么。李清平似乎习惯这种等待,也不去催促。半晌后吴钺道:“天黑了,我该回去了。”
李清平点头,对这突如其来的告别并无异议,目送她投身于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