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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一十七 情不知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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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散去,海底又恢复寂静,修离漫不经心地触摸着鹿角般姿态曲折的珊瑚,等待着下一次的场景转换,他倒要看看虞尘那家伙到底想给他看些什么。
至于什么前路,什么真相,修离暂时放弃思考,他一向走一步看一步,也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关于未来的事。
之前他情绪莫名低落胡思乱想一大堆人生意义情感哲学,并在心中作出一堆寂-寞空虚冷的缺爱自怜发言,此时那种一时想不开的忧郁情绪散去后,心中只余一些微妙好笑又无语的感觉。
这种情况宛如深夜emo后在朋友圈发出矫情文案第二天睡醒直面黑历史一般,只能说幸好这个世界没有朋友圈,也没有别人知道。
他放空大脑,静静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还是无事发生,修离环视四周,亦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
走到那个巨大的蚌壳前,向里望去,也没有想象中的明珠珍宝,只有一简单的软枕薄席。
也是,瑰宝奇珍虽稀奇美丽,可与鲛人之貌相映成辉,但将其置于寝居之处除了碍事别无他用,只是他下意识认为鲛人住珍珠蚌水晶宫穿龙纱戴月华来着。
“看来是位实在的睡美人啊。”深觉此处空寂,修离只得自言自语。
“鲛人那副样貌很合你心意?”
未曾想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修离猛然回神,转头一看,却见一位青年模样的人负手立于在他刚才触摸的那株珊瑚之上。
那青年身着华贵的锈金黑衣,身姿高大挺拔,容颜俊美无俦,深邃的双眸仿若深渊。
不过修离这几天所见的帅哥数量和质量都颇有些超标,便也不觉十分惊艳。况且,重点并非这个新出场的男人长相如何,而是他与虞尘的样貌有五分相似。
修离与青年目光相对,便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样貌英俊不说,更重要的是气度不凡,威仪内蕴,让人莫可逼视。
“阁下莫非是……魔界之主?”修离猜测道。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了,渊尘此时此地出现,再加上他的容貌,便说明他同虞尘果真有着莫大的关联,之前见那鲛人灵止之时发散思维的猜测竟极有可能是真的。
不知是否他突然叫破-身份的缘故,那黑衣青年身体下意识向后颤动一下,似乎想要离开,但最终还是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在修离身前,很是有礼歉然道:“正是渊尘,贸然打扰,还望见谅。”
他的语音清朗舒缓,但语气之中毫无暖意,仿佛无悲无喜,令人不禁心生俱意。
不知是否由于心理作用,修离觉得他同之前的鲛人也有些像,这出现的一连串疑似师父的人都各有特色又莫名相似,若他们果真是同一人,便是修离见多识广,也不禁想要吐槽他师父这前世今生的身份也有些过于多了吧,难不成他也赶时髦开马甲玩吗?
“魔皇陛下客气了,您大驾光临是自是我的荣幸,只是不知您有何要事?”他心中想归想,面上自然还是客气微笑着说出社交辞令。
渊尘看着眼前这位身着白色单衣的俊秀青年,心念一动,二人所处场景已变换成天上云层间,他站在一朵洁白的云上,轻声道:“不必如此拘谨,我来此并无目的,只是想见你一面。”
啊这……这话说的,若不是他神色毫无暧-昧之意,修离都以为是在故意撩他。
不过并未感觉到他有什么恶意,便姑且信了他的话,况且魔皇实力定然高出他千百万倍,防备他除了劳心费神也毫无用处。
想通这一点,修离便也懒得端着了,他很是自然地盘腿坐在一朵橘色云霞之上,悠悠回道:“既然如此,见了我可觉得失望?”
渊尘也一撩衣袍与他相对而坐,坦言道:“何谈失望与否,你便是你,旁人有何资格擅自评论?”
“想不到魔皇大人还挺会说话的,”修离对他微微一笑,“只是旁人也许没有资格,但您并非旁人,不是吗?”
这便是在暗指渊尘前世的身份了,虽然他心有猜测,但终归不确定。
“我……”渊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微微摇头,垂眸不言,掩去一切复杂难言的情绪。
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
看来强行拉进关系还是有些勉强了,但也能看出自己确实能令眼前之人心绪生出不小的波澜。
打定主意循序渐进地拉关系套话,修离见对方依然像个石雕木像似的默然端坐,抬手在他面前呼呼挥动两下,“回神回神!我随口一说而已,不必在意。”
成功吸引对方注意后,又扬声道:“不知陛下那里可有美酒?干坐着说话未免无趣。”
渊尘莫名觉得松了口气,也不在意他的举止随意、提要求理直气壮这些有失礼节的行为,反而觉得他自然潇洒、顾盼之间神采鲜活,令人心生可亲。
他翻掌之间取出一方青玉小几置于二人中间,小几上放有一把白玉酒壶和一对酒杯。
“这么好说话,是念及前生师徒缘分,亦或者是不在意些许小事?”诸多念头自心中一闪而过,修离定了定神,面上和气道谢,一边斟酒,一边思索如何从对坐之人嘴里套些话,好解答他满腹的疑问。
潺潺清酒缓缓注入玉杯,一股纯然的幽香溢出,修离品了一口,不由赞道:“芳气笼人,色泽澄澈,入口醇香,沁人心脾,好酒!”
渊尘亦轻轻抿了一下,“确实不错。”
修离吸取刚才的教训不再生硬地拉进关系,而是拿出他生疏多年的社交技能开始东拉西扯,他没有妙语连珠的口才,却也绝非笨口拙舌之人,再加上这些年到处游玩称得上见多识广,所言之事更添几分奇妙新颖。
渊尘便也渐渐放下形象包袱,从嗯嗯好好的被动捧场开始主动聊两句自己的事,和人分享中那些从前未曾留心的平凡之事似乎也染上了斑斓色彩,变得鲜活起来。
推杯换盏、谈天说地间,二人关系自然亲近许多,许久没和人聊这么畅快的修离差点忘记他的初衷,却见对面那人晃了晃酒杯,悠悠开口道:“既然喝了我的酒,便回答我一个问题作为酒资如何?”
“诶?”修离眼睛微微睁大,“我饮酒之前你未曾提出要求,现在说了我也不好将酒吐出来还你,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见对方姿态悠然,显然放松许多,他便拿捏着语气亦嗔亦恼、半真半假抱怨了起来。
渊尘眉梢一挑,隐隐绽出一道笑纹来,“放心,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不会为难你的。”
这便是不否认他说的“强买强卖”了,修离撇了撇嘴。
不过,对劲了,这种感觉——这种装装的、又隐隐憋不住的感觉,令他很是熟悉,前有虞尘后有之前记忆中的师父,使坏逗他的时候都是这种死样子,他绝对、绝对不会再上当了。
不就是装么,看谁先绷不住。
“关键不在于问题会不会难到我,”修离推开酒杯,没精打采地趴在石桌上,仿佛没了兴致般恹恹道:“主要是我这个人脾气倔,做什么都全凭心意,如今我便是不乐意了。”
酒杯倾倒,杯中残酒缓缓流出,渊尘见他耍小脾气一般的作态,实在没忍住笑了一下,又被修离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被嗔目而视,渊尘却是倏尔怔住,那双眼睛,在梦里见过很多次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晶莹好似夏夜的露水,微微转动时流转着星空般梦幻的光彩,让他第一次四目相对便有些失神。
而此时瞪人时闪闪的眼波中饱含谴责控诉,饱含勃勃生机更是显得尤其可怜可爱。
不知怎的,他竟想再被多瞪几次。
“咳……”这想法多少有些不正常,渊尘一手虚卷在唇边假咳一声,收敛心神正色道:“抱歉,刚才只是见仙君可亲便不禁说了玩笑话,实属无一丝一毫冒犯强-迫之意,还请见谅。”
见他服软,修离趁着低头偷偷笑了一下,而后直起身子摆摆手故作宽宏道:“魔皇陛下既非有意,我自然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只是我心中也有不少疑问想要寻求答案,不知您可愿为我解惑?”
“自无不可。”渊尘心中一叹,只觉自己定力未免太差,不过,感觉……还不错。
他浅浅一笑,收拾残局重新换了两只玉杯斟满酒液,提议道:“不若我们二人互向对方提出疑问,被提问者需实话实说,不可有所欺瞒,若有难言之事自罚一杯便可不作回答,何如?”
修离对上那双噙笑的眼睛,心道这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当是心中早有成算,却偏偏要拐着弯先逗弄自己一番,真是恶趣味。
但这也是他想要的,便宽宏大量不予计较,遂道:“陛下思虑周全,那从谁先开始提问呢?”
“为表歉意,便由仙君先请。”渊尘抬手示意谦让。
修离也不客套,直接发问:“魔皇陛下是如何带我离开九幽冥界,同我相见的?”
这个问题看似是一个,实际上包含好几个重要信息,端看对方是否乐意解答了。
修离以为他要耍什么文字游戏糊弄一下,不想渊尘并未含糊其辞,直接道:“我并未带你离开冥界,确切而言我们所处之地是在冥界,亦可以说不是。”
“哦?何解?”
“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进入记忆幻境之中?”
“自然记得,是虞尘,他和你……”说到一半修离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他看不到所有的幻境,所见皆为真实,为什么会被虞尘的幻境影响呢?
之前他以为是因为他所在的并非幻境而是真实的记忆,而现在和虞尘关系匪浅的渊尘却直接点明那是记忆幻境……
“怎么?”渊尘见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下,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件事,进入幻境前曾依稀听见似是虞尘的声音,他好像说:前世因,今生果,思君忆君,魂牵梦萦,执念入骨成心魔。”
修离复述一遍,又努力回想那时模模糊糊中感受到的情绪,“他似乎是在茫然、不平、质问,那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
“也许是在问他自己。”渊尘面色平静,看起来不甚在意。
“所以你和他果真都是我师父的转世吗?”
“算是,也可看看作是他的一缕残魂。”
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虽然修离不觉得这有什么遮掩的必要,但先前试探时对方隐有抗拒,且自他于此世界苏醒后千年之间渊尘也从没有来找过他,说明他其实并未有和自己这个便宜徒弟重新相认的意思,如今又是为何要来见他呢?
但这种问题问出口显得他心有所怨似的,修离便将话题转至另一个人身上,补全了之前说了一半的话,“那虞尘和你又是什么关系呢?他是你的心魔?”
在这个世界,气息便相当于不可假冒的身份证明,是生灵独一无二的标识印记,不同物种之间气息更是天差地别。
而虞尘之前伪装楚江王心魔整整五年不露分毫,楚江王虽然败得可悲可笑了些,却也是冥界十王之一,其对虞尘是生出自主意识后可以吞噬恶欲的心魔这件事深信不疑,除了他演技好擅长伪装以及幻术强大的缘故,本人气息定然也是能与心魔欲-望的气息相似甚至可以相融的。
而且他曾说过自己非妖非魔,虽然真实性存疑,但他又在将他送入记忆幻境时说了那些心魔之类的话,再加上渊尘通过他的幻境出现,他的身份也就不难猜测了。
渊尘同样没什么犹豫隐瞒的意思,直言道:“他是我抽取出自己的情感、执念和欲-望放入炼制的傀儡分-身中而成,是我的心魔具现。”
啊这,竟连过去的七情六欲都一同抛弃了,修离一时词穷,这便宜师父为何不同自己相认仿佛也有了理由,也许他是因为某些原因决绝地想要抛弃过去,自然不会去找自己这个旧人。
不过,心思电转间他还是直接问出了口,“既然决定斩断过去,将属于前世的七情六欲皆给予虞尘,那为何不干脆将记忆也交由他继承呢?”
“斩断过去?渊尘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况且,我……并没有前世记忆。”所以不能算是你的师父,亦不能厚颜说自己“并非旁人。”
两人的理解显然出了些偏差。
修离迷惑了起来,他本以为渊尘是因无法忍受记忆中的某些绝望事件带来的痛苦而抽出七情六欲心魔执念,并且决定不再接触那些旧人旧事。一千年后,他的分-身心魔虞尘不知情下见到修离,又因为一些莫名的熟悉感和好奇心接近了他,而渊尘知道了这件事,出于对没感情的记忆中重要角色的一点好奇,他来见了他。
这种猜想也可以解释他对他的奇怪态度——既生疏客气,又莫名亲近宽容。生疏是因为毕竟只在记忆里见过,没有相处且剥离了感情自然不亲近,宽容则是因为毕竟是以前亲手的养大徒弟,答应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也无妨。
但他说自己没有以前的记忆,现在这一猜测完全被推翻了。
失忆这件事,目前的修离也算有些发言权。一个没有记忆但继承了前世情感执念的人,第一反应怎么说也是寻求情感来源,找到记忆吧,为何他这么干脆利落地直接一刀砍了?
“那么,你为何要造出虞尘?可是我师父残留的感情执念令你困扰至极,为了摆脱心魔影响索性将其抽取出来?但是你应该明白这种逃避式分割无法解决问题,只会让劫数翻倍地加诸己身。”
“……并非如此,没有困扰,不是为了摆脱心魔。”渊尘只是这样否认道。
“那是为何?”修离追问。
他的些微犹疑遮掩让修离愈发好奇不已,以至于有些急切而不顾社交距离地倾身抓住对面人的衣袖。
身体倾斜,目光相接,明明没有喝多少酒,渊尘却有微麻眩晕之感。
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吧,他想。
一开始,只是想着暗中看看他而已,不知怎的,见他茫然四顾的样子便忍不住现了身,现身以后想着见一面便罢了,未曾想又忍不住说了几句话,不自觉顺着他满足他的要求,自然而然地坐下来一起喝酒交谈,故意逗他一逗,看他有趣的反应,又顺着他心意作出提议,解答他的问题。
他抽去了过去的感情,却在看见他时又不可抑制地生出新的情念。
无法拒绝,无法抗拒。
也许最初便不应该生出见他的想法,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只是,不应该,不应该靠如此近,不应该说那么多。
更不该注视着他的眼睛,让一滴墨落入心间。
渊尘沉默了一瞬,微微侧脸错开相交的视线,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