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犬》鸦瞳

3、Chapter 3

　　农历八月初七。
　　上弦月裹着一层毛边的残辉，影影绰绰照在地上，三道拉长的影子小楼阴影处慢慢浮现。

　　北区这一带拆迁以后，人气没以前那么旺，到了夜里十点想要打到车，基本看命。
　　谢然就属于那个脸好的。

　　灰绿色的车身减速缓缓停下，谢然拉开车门，扶着老爷子坐进后座，跟不远处的警察点头打个招呼，上了副驾。
　　司机从后视镜扫了老爷子一眼，转头问谢然：“去哪？”
　　“丰隆酒店。”

　　他说完又扭回身跟老爷子解释：“您现在回那里头住不合适，这两天我看好了房子，明天……不出意外咱们就能搬进去，今晚先在酒店？”

　　老头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司机是个自来熟，接话道：“外地来的？”
　　谢然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话，后座老爷子语气凉凉：“我在这住了四十年，还没听说过去城中心的酒店得绕道上西边去！”

　　车照旧开得稳稳当当，司机嘿嘿笑着：“行行行，老哥，算我看走眼了，多绕的这段不算。”
　　老爷子嘟囔：“你还想着收钱呢。”
　　这司机师傅可就不让步了，俩人没完没了扯起皮来。
　　生意统共也就二三十块，愣是给争出一个亿的错觉。

　　谢然好笑地摇了摇头，看向车窗外。
　　不知何时落起的雨点打落在窗玻璃上，瞬间滑落，没多会儿功夫，水迹晕开，映着窗外的霓虹灯和马路倒影的车灯，纠缠成一副印象派的光与色。

　　这些光影中，很快出现几个人的形迹。
　　谢然透着水波看不真切，隐约辨认出前头是辆摩托车，车上似乎有俩人，车屁股后面还稀稀拉拉追了几个。

　　他挑眉，手下意识已经开了车窗，露出半条缝望了出去。
　　因着雨夜，出租车的速度也不算太快，路过摩托车边时，谢然发现骑车那个果然是鹿茸，车很酷，人挺飒，这么大的雨还有闲情逸致，车速基本等同于散步。

　　她裸着个脑袋，身后那个倒是戴了头盔，看个头应该就是鹿卢。

　　这姑娘头发被雨打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面颊两侧，莫名地卸去了几分棱角，却跟柔弱也挂不上关系。

　　谢然对自己这个念头正感诧异，就听身后一嗓子哀嚎：“阿茸啊，不是说摩托拉力赛吗？我车呢！”
　　“对啊，我们车呢！”

　　鹿茸一脸的存天理灭人欲：“我，摩托！你们，拉力！懂？”
　　“……”

　　出租车很快就把这行人甩在身后，远远还能听到“人家要坐出租”“老子路虎呢”以及凶巴巴的“跑快点”。

　　……

　　鹿茸并没有跑完这场摩托拉力赛，就近找了个酒店，给这帮不省心的打包塞进去，带着鹿卢拍拍屁股走人。
　　等到回家，冲完热水澡，还是没能幸免地打了几个喷嚏。

　　鹿卢已经换上了睡衣，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鹿茸拖着鼻音：“没事，冲包板蓝根，你也来一杯？”
　　鹿卢依然固执地盯着鹿茸，然后被强行逼着也喝了一杯，这才逃也似的回自己屋里去了。

　　鹿茸喝了药就开始犯困，感叹板蓝根还有这等奇效，迷迷糊糊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等到被断断续续的砸门声吵醒，她脑子依旧昏昏沉沉，伸手一摸，还有些发烫。

　　砸门声停了一会，陡然变重，鹿茸烦躁地摸过手机，锁屏光在黑暗中稍显刺眼。她眯起眼大略辨认。
　　凌晨两点四十多。
　　未接来电五，微信消息垒了一叠。

　　行了。
　　她不细看都知道，必是崔女士。

　　五尺巷半夜能静出个屁来，但凡有点响动，八成都跟崔女士脱不了干系。

　　她及拉着拖鞋，边打哈欠边往楼下摸索。
　　她家是个二层的自盖楼，楼前到大门之间有个小院儿，院子里以前种着一些名贵的花草，后来鹿南识不在，没人照料，枯的枯死的死，剩下为数不多的还被鹿卢养的宠物偷吃，成了如今这副光秃秃的模样。

　　走到院里，几只夜行动物探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鹿茸眼睛都睁不开，囫囵道：“难得啊，你竟然没打上一晚？”

　　门开了，崔茗裹紧西装外套，顺着半开的门钻进来，穿着一字裙的小腿裸露在外，抖得跟个筛子一样。

　　她跺着脚抱怨：“你说你反锁干嘛，防贼还是防我呢，敲半天都不开门。”
　　说完抬起头，看到鹿茸的脸色一怔：“蒸桑拿啊，脸怎么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鹿茸后知后觉摸上脸颊，果真烫的厉害。在夜风中耽搁这一会儿，还应景地打了几个连环喷嚏。

　　崔茗皱着眉，提着鹿茸睡衣衣领，连人一起快步拖进屋内：“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当自己金刚铁打的，前头那么大雨，又跑去玩你那破摩托车了？”
　　这噼里啪啦一通，直嚷地鹿茸耳内嗡嗡作响，好像洗澡时候耳朵进水，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切起来。

　　没得到回话，崔茗的手不算温柔地贴上鹿茸额前，给她骤然带来一股清凉。
　　“这么烫，喝药了没？”
　　“喝了。”
　　崔茗不太信，追问：“喝的什么？”
　　“……板蓝根。”
　　崔茗笑了，讥讽道：“风寒高烧，你吃一包板蓝根骗鬼呢！”

　　说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药来，嘴上还不饶，从鹿茸数落到摩托车再到鹿南识，其间摸出根体温表，不由分说塞到鹿茸咯吱窝里。

　　二楼不知何时悄悄探出个小脑袋，趴在楼梯扶手上，看崔茗像模像样忙活半晌，这才满意地点头：“她把头盔给我，才这样的。”

　　崔茗抬头瞧了这个傻小子一眼。
　　睡得迷迷糊糊的，头顶有一缕头发翘的老高。
　　她故作不经意问：“你们俩又上哪疯去了？”
　　鹿卢老实巴交：“派出所，阿茸接我回来的。”

　　崔茗没想到这小子能出息到进了派出所，瞪着眼往楼上瞧一眼，又怀疑地望向鹿茸。
　　鹿茸叹气点头，把“滴滴”作响的体温计取出来，38.7℃，也还好。

　　崔茗接过体温表一瞧，给加了颗退烧药，水杯推过去问：“怎么作进去的？”
　　这话问的是鹿茸。

　　鹿茸吹了吹杯面上的热气，不顾水烫喝了一口，润好嗓子，眼神瞄向靠在鞋柜旁的路牌。
　　崔茗回头就呆住了：“……他弄得？”
　　“嗯。”
　　鹿茸又补充：“说是想爸爸了。”

　　崔茗随即一副很愧疚的样子，这路标比鹿卢高出不少，鹿南识答应的约定她都忘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傻小子还藏在心尖尖上。

　　半晌谁都没再说话。
　　看着鹿茸喝完药，崔茗把两人都赶回房去睡觉，自己索性就在一楼客卧将就了一晚。

　　翌日一早，星期一。
　　五点出头，闹钟还没响，鹿茸就被崔茗掀开被子巴拉巴拉翻个面儿，抬起右胳膊测体温。她困得不行，崔女士还要折腾着洗漱，吃早餐，喝药。

　　喝完了，万事大吉，鹿茸的困意也烟消云散。

　　“还行，烧算是退了。”崔茗明显舒了一口气，“你今天还去学校吗？”
　　“去啊。”
　　刚开学的第二周，也没什么要紧事，她不上课干嘛？鹿茸琢磨着老妖婆是不是对自己也太宽松了点。

　　崔女士露出可惜的表情：“那只能把鹿鹿托付给程昱了。”
　　合着是想让自己带孩子。
　　鹿茸翻着白眼，没精打采边刷牙边道：“给他才要出问题呢！不如带去店里……还是，你要出去？”

　　崔女士有个大毛病，不会骗人。
　　她说不来糊弄人的话，这会儿支支吾吾半天，沉着脸来一句“你别管”，搞得好像是鹿茸在查她户口。
　　鹿茸思索半晌，直到人坐在教室里，也没得出结论。

　　……

　　十班从早自习就开始闹腾。
　　别的班是埋头苦读和补觉的各不干扰，整体从窗口打眼瞧，就是一副井然有序的校园状态。

　　这个班有点犯病。
　　他们早上六点生龙活虎生机勃勃生吞活剥。
　　总之就是散发出青春的活力。

　　天蒙蒙亮，同学们双目发亮，面前竖起一本语文、历史或英语教材，作为打底。
　　在这底下，录VLOG的，打游戏开黑的，起晚了着急忙慌补妆的，更甚者直接一杯泡面，炊烟袅袅，给校园增添了一缕人间烟火气。

　　吃泡面的奇葩就是火箭队的小红毛。

　　老钱站在窗外，观察了五分钟，他个头不高，只刚刚好露出个秃了瓢的脑袋，凉凉到：“哎呀，贾多宝，好吃吗？”

　　埋头吸溜面条的红毛喜滋滋：“香啊，不偷不抢的泡面没这滋味！”
　　两句话的功夫，人已经绕过正门站在了教室里。还别说，老钱这眼睛虽小，却亮极了，透着点老狐狸的贼光，被他一盯整个人毛到不行。

　　后知后觉的小红毛反应过来时，教室里已经安静如鸡。

　　老钱悠哉：“怎么，不吃了？”
　　贾多宝陪着笑脸摇头：“要不，您吃点？”
　　“我吃你剩的？”

　　贾多宝吓得从凳子上蹿起来：“那哪能呢，您吃几包，什么味，泡的煮的？我这就买去……”
　　“少贫。”老钱剜他一眼打断，“把你这红头发给我剃了，开学第一周我没顾得上，你还真好意思留着。”

　　“啊？”
　　“啊什么啊，今早李主任检查仪容仪表，你还得挨批。”

　　贾多宝挠挠头看向身边，蓝毛一脸淡定地翻开一册历史，已经神游到南天门外。
　　贾多宝有小情绪了：“报告，我举报何其正，他也染了头发，您怎么不让他剃！”

　　蓝毛回神，轻飘飘斜了他一眼。
　　老钱也觉得这小子烦人，指着两颗脑袋开始类比：“人家这蓝低调啊，你不说我都看不出来，基本就是黑色；再说说你……生怕李主任在人群之中看不见是吧？”

　　贾多宝抓到了一线生机：“那我弄成他那样就行了呗！”
　　老钱敷衍地跟他挥挥手，随即一拍脑门，快步走到门口，对着门外招呼一声。

　　万众瞩目之下，谢然就这么冷不丁走了进来。没等老钱介绍，他先淡淡勾唇，冲不知哪个角落点点头。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女生的尖叫。

　　老钱嫌弃得不行：“没见过人啊，大惊小怪。行啦，你们也猜得出来，这位就是咱们班新来的转学生，以后跟大家一起学习，我提醒你们，对新同学礼貌一点，克制一点！”
　　底下响起一片友善的笑声。

　　老钱也算是了解他们这个隐性差班，没坏孩子，就是学习上不开窍，出格的奇葩多了点。
　　倒是正好适合谢然这样的情况。

　　他转头道：“你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谢然应下，取了根儿用到半截的粉笔，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写下自己的名字。板书看不出急停顿挫，却也透出几分行楷大家的影子和少年人自己的风骨。

　　老钱心底默默赞了句好字。
　　谢然把粉笔放回原处，掸去粉尘：“各位好，我是谢然。刚从外地转来，今天开始同窗，还请多费心关照。”

　　底下有女生小声交流：“谈吐好文雅，这就是那个海市来的吗？”
　　“是吧，来这破地方，暴殄天物啊！”
　　“姐妹，大可不必……”

　　老钱对谢然这“看似说了其实啥也没说”的自我介绍愣了一下，再想到这孩子的经历，叹口气，临时改了注意。
　　“谢然啊，你个儿高，就坐窗边坐后一排，正好给鹿茸凑个同桌。”

　　这话一出，嘀咕声立马全止住了。
　　不是吧，跟茸姐做同桌，恐怕下课就能得到“特别关照”。

　　懒洋洋趴在桌上的鹿茸也怔了，眨巴着眼睛跟老钱对视确认。
　　老钱再次申明：“对，就最后那个，脚搂垃圾筐，桌上只摆了两大包卫生纸的女生。”
　　众人克制地笑，谢然看过去，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她穿起校服，扎高马尾，鼻子里堵着卫生纸的呆萌样子，莫名跟昨天形成强烈的反差。

　　谢然从海市带来的疲惫和压抑突然之间就释放了一些，弯起微微上挑的凤眸道：“啊，我知道。”

　　老钱诧异：“你们认识？那正好，鹿茸啊，人我就交给你了。”
　　鹿茸一脸费解，不通气的鼻子拖着带磁性的奶音：“等下，不认识啊！老钱你别甩包袱。”
　　谢然淡定回到：“怎么不认识，昨晚不刚关照过吗？网管。”

　　好家伙。
　　鹿茸悟了，教室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