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情》阮卿辛

1、第 1 章

　　崔箐有意识的时候，发觉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逼仄的竹笼里，身处一个异常喧闹的地方，耳边的吆喝声特别清晰。
　　“来来来，清泉镇的各位父老乡亲都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小老儿今天可是在山里捡到一个稀罕玩意儿。”
　　她暗道不好，正想寻个空隙逃跑，就被抓住尾稍腾在了空中。
　　“看看这碗口粗的体形，这鲜艳的草绿色，这柔润光滑的鳞片。小老儿捕蛇二十来年，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翠青蛇，实在是不忍心将它卖入酒楼饭馆送了命。有没有哪位善心的乡亲，想要带回去自己养着玩耍？别看它大，可它无毒又行动迟缓。看，小老儿这甩来甩去都没事，不会伤人的。”
　　崔箐被甩得头昏脑涨，正要给这个聒噪的酒糟老头咬上一口，哪管他浑身都是雄黄味儿。

　　她本是瞒着狐五偷溜的，想去镇上茶楼听人说书。
　　在鹿林山呆了几百年，她还没在现场听过戏曲评书呢。只看过大妖带回的话本，还得跟妖精们二四五轮着来。
　　此次好不容易求着熊兰松了口，才能跟着狐五来俗世见识见识。出发前熊兰千叮万嘱，让她在俗世绝不能动用妖力，连桶粗的身形都让缩小到方便狐五缠带。
　　若不是崔箐还未化形，不好携带万襄铃，熊兰都想给她套身上。出发前还懊恼自己心软想反悔，急得崔箐忙不迭催狐五出发。
　　狐五是为斩俗缘才到俗世，只求快刀斩断。他运转本命法宝，一路不停歇直奔目标。自然不免偶尔疏忽崔箐，却正好给了她可趁之机。
　　崔箐很是好奇山外世界，哪想这倍日并行的，连瞟一眼都来不及看清。
　　趁着狐五找上门去，她总算有了偷溜的时机。

　　哪想在崔箐扭着身子一路悠悠闲闲，朝镇上爬去的时候，她突然有感自己即将化形。
　　再赶回鹿林山已是来不及，但俗世俱无灵气，无法支撑她顺利化形。如果失败，轻则修为倒退；重则灵智抹灭，变回那条普普通通的翠青蛇，再也不能修炼。
　　崔箐只好在林子里匆匆布置了一番，全力压制住了涌动的妖力后，已再无余力挪动半分，只得将自己就近掩在树下的重重落叶里。
　　没想到这一放松大意就被人给捉了去！实在是太丢脸了，要是被那群妖精知晓，可真的是要贻笑千年了。
　　还是给他咬死吧。她想，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整个鹿林山的大笑话。

　　“这蛇养不活，施主不如放它一条生路。”一个长得虎头虎脑却端着脸的小孩，在围观的人群外突然插过话头。看穿着，应是哪个寺庙里的小沙弥。
　　崔箐立马挺直装死。
　　她可不想招惹这些秃头。鹿林山内外的异修没少折在秃头手里。虽然这个小秃头她打得过，可人修就喜欢一窝窝地出门，最擅长以多欺少，说不定打了小秃头就来一群大秃头。
　　她还没吃喝玩乐呢，可不能死在这。

　　路人看热闹的兴头更高了，像拨开的水流，给小沙弥开了一条窄道。
　　捕蛇人眼看几个面上心动的人因为他一句话又打消了念头，冲着他吼道：“小屁孩懂什么！你不好好在庙里跟着师父打坐，怕是偷偷溜出来玩的罢。”
　　“景明从小受五戒，不妄语。今次是跟着师叔下山远游以磨历修行，临行前已授沙弥戒，非是偷溜。游历途中曾见过一猎户饲养此蛇，短短数日皆会毙命，才会出言劝阻。望施主莫要再遭杀孽，将它放归山林为好。”小沙弥一脸老成诚心规劝道。
　　“去去去，你不懂就不要捣乱。别人养不了那是他没本事，小老儿世代靠捕蛇养蛇为生，就没有养死的蛇！你这么怕别人养死了它，那你买了去啊，你买了随便你放生还是放锅，要是没钱那就不要来捣蛋！”捕蛇人一脸不耐烦地想轰走这个搅乱自己生意的小沙弥。
　　小沙弥穿着虽好，却是身无半子。但最终，崔箐仍旧被买下了。

　　在他决定靠给人念经筹钱之时，他师叔化缘回来看到向来淡漠的小孩，破天荒竟为钱所困，极为开心地取笑了许久。
　　大和尚在景明愈来愈静穆的神情下，才略略收敛，跟捕蛇人你来我往地砍价一番后，买下了小蛇。
　　“去吧，下次小心点，不要再被捉住了。”景明把小蛇放在草丛中，蹲着身子小声对它叮嘱。
　　崔箐虽害怕旁边站着的大和尚，即使他约束抑制了气势，但她还是能感受到威亚，特别是他从捕蛇人手上接过竹笼看她的那一眼，她鳞片都要立起来了。
　　她又看小孩一脸严肃地对自己说话。那明亮清澈的眼睛就这么专注地望着她，她觉得心中有团火将被点燃了，就像吸收月华开启了灵智的那晚。

　　那晚圆月的光洒落下来柔柔地罩着自己，是从没感受过的温暖惬意，比她躺在绵绵草里还软还轻，让她不自觉地想咬蛇尾，想荡在悠悠的月光里。
　　崔静觉得此刻自己又想咬蛇尾了，这可不行。
　　她朝小孩吐了吐信子，便朝草丛深处游去。
　　我记住你的恩情了，我会来找你的，哪怕你身边有个可怕的秃头。

　　“阿碧你真的要去？你之前鲁莽地压制妖力拖延化形，损伤严重。这才将将养个半好，不如先待在山里安心休养。才过去十三年，再多等几年也不迟。”
　　对崔箐，熊兰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完全看不出平日里那冷淡疏远的样子。
　　崔箐此时要下山了，她早就盼着这天了。
　　鹿林山对异修出山不做限制，但妖精们几乎都会选择在化形或元丹期之后，不单是修为提高后对安全有保障。化形期后可变为人身，便于隐藏在人群中；元丹期能收敛妖气，更利于潜藏。
　　当然崔箐是惰于修炼，以至于十几年前才勘到化形期。
　　熊兰的修为早已至元丹期，正痴于修出金丹，冲阶合体还虚。若非崔箐说要下山，她必然在洞里闭关。

　　“才不要呐。那时候他是个一本正经可好玩了的小娃娃，按人的寿命算，如今刚好长大。再等我养好伤，我怕他变成老头子了，那我可不要报恩了。”
　　崔箐收拾着洞里的玩意儿塞进那小小的包袱，都是她一点点攒下的收藏，哪个都很难舍下。
　　“说不定他已经娶妻了，人家压根不记得你。”熊兰继续给她泼冷水。
　　“圆圆！都说了他是个秃头啦，不能娶妻的。”崔箐不受影响，只环顾挑选着洞里的东西。
　　怪自己往日看见什么都想要，收集了这一洞的零零碎碎。偏生去了俗世不能使妖力，不能把这些全用袖里乾坤装着带走。
　　这术法可是她专门为下山学的，哪知圆圆只让她提个小包袱。即便那小包袱是圆圆专为她下山炼制的，无需运行妖力，只把包裹之物化为一叶大小容纳，收取方便。
　　可它也只能装百余片叶子！满洞的心头爱，却要挑挑拣拣，真像个负心汉。

　　“你还记得他是个秃头！”熊兰真想把这傻乎乎的小蛇敲醒，“他发现你是妖，能不抓你？你忘了狐五是怎么逃回来的，他还是元丹，你一个刚到化形的，能比他厉害？山外的人修可就爱用妖精来炼丹炼器！就算他不抓你，其他人修能放过你？你连收敛妖气都做不到！何况勾引修佛人，让天道察觉了，你能扛过雷劫吗？”
　　这几日熊兰无时无刻都想戳破崔箐那不切实际的念想，崔箐却一头扎进山外丰富多彩的憧憬了，全数没听进去。

　　崔箐总算把包袱收拾好，往肩上一挎，径直朝洞外走。
　　“不会啊。他心善，肯定不抓我的，我相信他也不会让其他人修抓我。他跟那些人修不一样，我闻得出来。”
　　她回首望着熊兰，两眼亮晶晶，像日光照射圣山永不化的冰凌，耀眼到会灼伤妖。
　　“而且我只是想报答他，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他可以继续修行啊，我又不妨碍他，我们妖精不都是各自修行的嘛。说不定等他修成佛，我和孩子们早就飞升上境了，一家人又能团聚在一起，就像白前辈那样！”
　　想到以后的美好生活，劲头十足。

　　鹿林山的异修，除开一些实在不愿动弹或对山外持敌对态度的，部分妖精都对山外充满好奇。自从青城的白蛇跟俗世丈夫双双得道成仙的故事传颂开来，妖精们就更加激动浮躁了。
　　而鹿林山去往了山外的，有的回来了，有的再没回来。
　　熊兰知道再劝也没用，又想着了因果自是越早越好。
　　唯有叮嘱她：“收紧自己的妖气莫要泄露，万襄铃绝对不可摘下！桃桃妖王只2枚都被我得了，给了红玉就剩了这一个，千万不许丢了。还有，不许让他知道你的身份。”
　　“记住了，等我玩够了，找到红玉就回来，无须担忧。”
　　崔箐仍没把她的话放心上，风风火火奔向山外。
　　“急什么，太.安的船就等在那，又不会跑。”熊兰着实无奈。

　　崔箐回首对熊兰挥手告别，转身带着满怀的激动朝山外飞去，片刻后就落在了露星岛。
　　露星岛是航道路线中最后一个，也是唯一靠近鹿林山的海岛。面积可比某些俗世小国，岛内主要聚集着不少的异修，以及少量的怪。
　　异修，是玄界修士对妖精鬼邪的统称。山外的异修多不多，崔箐不知道。但她听别的妖精讲过，山外对鹿林山了解不多，很多人都以为是单指一座山。
　　实不知是囊括了以鹿林山为首的八万大山。大概了解的人，就传言鹿林山有八万妖精，故而山外也称为八万妖山。
　　鹿林山异修确实没到八万之数。山里最多的是寻常的草木禽兽，跟俗世所生所长的并无二致；至于珍禽异兽天材地宝，玄界也同样不缺。

　　能通灵开窍后能悟得一点灵光启智的异修，可谓寥寥无几，终究是不及修士沟通天地灵气的简单便捷。
　　而妖精鬼邪，后两者可忽略不计，数量极少，几乎不在山里现身。
　　妖比精数量多一倍不止，终归妖乃禽兽虫鱼所化，天生比草木山石更易通灵。可精多数比妖进阶快，天生地长存在的时日比妖长，容纳积攒的灵气更多；也由于不比妖容易受感，道心更纯更坚定。
　　而鹿林山不仅有山里的异修，还有奔赴而来山外出身的。
　　听说，山外修炼到一定层阶的异修，会受到鹿林山的感召，不自禁朝着鹿林山追溯而来，就像一种如同刻画在骨子里的本能抑或是信仰。

　　但鹿林山不沾因果，无论是山里山外的异修，一旦牵扯因果就会被鹿林山排斥，除非因果了结。
　　而被鹿林山隔绝在外，等同于断绝了坦荡无忧的修炼之道。多少异修望着鹿林山抱恨，拼着陨落之险也想净化自身，盼望能得到进入鹿林山的资格。
　　毕竟山外不止修士，就连凡人也多对异修抱有觊望。若无高等修为而终日疲于追杀逃亡，何谈能安心修炼。
　　崔箐当年因景明放生之恩，至此牵扯到俗缘。为求还清欠下的因果，她才下山。否则按熊兰管束她的程度讲，是绝无可能的。

　　曾经崔箐也不明白，鹿林山分明就在这里，那些异修为何总在露星岛往鹿林山一带徘徊。她以前还试过悬在鹿林山边缘朝他们招手，他们好似也看不见。
　　现下她才了然，身缠因果的她隐隐能察觉到来自鹿林山的排斥，也许是修为不算太高，那种排挤感不太强烈。但随着修为的提升，感觉将愈发剧烈，难怪那些妖精爱往山外跑，了因果才是主因吧。
　　这因果一日不断，越往上修炼，心障越发频生难除。
　　等她落在岛上再往鹿林山看去，竟再看不到那片绵延不绝的陆地，只有汪洋的大海！她清楚记得上次被狐五带回来的时候，从俗世出发不久就看见了通天金桉高耸的树顶。
　　不怪外界寻不到鹿林山，统统不得其入。

　　崔箐非常诧异地尝试着往她来时的方向飞去，除了感受到猎猎罡风，竟什么都没有！她又试着飞向不同方位，差点飞出了航线尽头被海风卷走。
　　看来不能光顾着玩，了因果的事也得放在心上，不然连家都回不去了。崔箐暗暗提醒自己。
　　她又想起鹿林山外还罩着桃桃妖王的结界，上次回来也感受过，怎的这次没反应呢？
　　都说从前是没有结界的，外界本就难以找到鹿林山。
　　但外界罕见的灵植异兽在山里随处可见，更别提这般多异修，怎能不受修士觊觎？如今的鹿林山依然能超然世外，全赖桃桃妖王在万年前开启了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