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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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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杨承弼穿着一双半旧的靴子,靴子尖上沾着一些湿润的青草屑和泥土,凭借着上面隐约刺绣着的银丝线,眼尖的人立刻能判断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
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就躺在杨承弼的脚边,刚刚咽气。
她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以寄托的东西,朝着他鞋子的方向伸了出来,用尽了力气也没有碰到他。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是生与死,是贫穷与富贵,是草根与肉糜。
杨承弼大着胆子用手伸在女人的鼻子底下探了探,又把手缩了回去。缩回去的时候手不小心碰触到女人的脸颊,软软热热的,这让他心中的恐惧又加深了一份。
她的四肢都露在外面,双脚赤裸着,上衣勉强可以遮住高高隆起的肚子,不过还是有一截肚皮露在了外面。
一个婴儿的巴掌,在女人的肚皮上抻了抻,从内而外,清晰可见。
杨承弼惊异莫名地往后退了一步,九岁的他第一次见到死人,也第一次见到死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在求救。
虽然死人并不像传闻中的可怕,可是这个肚皮上浮现出的手掌着实令他头皮发麻。他扭头四处看了看,荒野寂寂,放眼望去都是躺倒在野地里的流民。能站起来的,就只有他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父亲已经跟随着刑部的各位差役去前面捕捉凶嫌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此地,还让他不要乱跑。
有位章叔叔临走前塞了一把小刀在他的手上,什么话也没说,可是杨承弼很明白。遇见了坏人,可以用这把刀对付他们。
那个肚皮上的小小手掌又往外抻了抻,似乎在传递着让杨承弼快点救它出去的讯号。
杨承弼双手握着刀柄,呼吸凝重,浑身都在颤抖着。
他听刑部的仵作说过,如果一个怀孕的女人去世,肚子里的孩子很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要救它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女人的肚子划开,把婴儿取出来。
可是,他特么的自己也是个孩子啊!
在荒野中剖女尸,取婴孩,这种事情太难了。
做不到,本宝宝做不到啊。
都知道他从小怕鬼,怕猫也怕狗,更不敢听父亲和大哥说的那些杀人越货的故事,如今他被大人暂时遗忘在这个流民遍地的荒野之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男孩的脸上露出恐惧又矛盾的神色。
第三次!
那只小巴掌第三次扣了扣肚皮。
仿佛在敲响来到这个世界的大门。
杨承弼用刀尖对着女尸的肚皮,酝酿了两个呼吸的情绪,还是没敢下刀。
肚皮渐渐没有了动静。
杨承弼又有些害怕,趴在上面听了一会儿,一个微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还活着!
他颤抖着拿起刀,终于对着女尸的肚皮划了下去。
划下去的一瞬间他闭了闭眼,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颊上。
刀子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是那个婴孩!
杨承弼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把双手崩得笔直,头尽量往后靠,仿佛这样就可以离女尸远一点,保持一个心理上安全的距离。
小刀很是锋利,划拉出一个几乎是半臂的长度,可以隐约看见一个躺在肉色皮囊中的小婴孩,正努力抻着小胳膊小腿,表情痛苦地求生着。
杨承弼抛下刀子,直接用手把孩子从女尸的腹中取了出来。
手感竟然是黏糊糊的,仿佛触碰了一条刚刚刮完鳞的江团鱼。
他胡乱撕了衣襟的一角将婴孩包裹起来,再用小刀划断了脐带,这才发现背脊已经冰凉一片。
那是极度紧张与恐惧分泌的汗水。
那具女尸就那样肚皮大开地躺在原地。
不知道为什么,杨承弼觉得她的表情似乎是微微笑了笑,吓得他差点把手中的婴孩抛了出去。
那孩子嘤嘤两下哭了起来,一口气进入胸腔,终于有了呼吸。
杨承弼松了一口气,又连滚带爬挪到一个离女尸远远的地方,等着父亲和刑部那些叔叔们的归来。
只是看着那婴孩红彤彤皱巴巴的脸,杨承弼又不忍心将他的母亲就这样弃尸荒野。他认命地拿起小刀,在原地挖了个坑,硬着头皮嘴里碎碎念着什么,这才胡乱将女尸掩埋。
正当杨承弼气喘吁吁做完这一切,熟悉的马蹄声终于从远处传来。
他从土堆旁站了起来,抱起那个亲手接生的婴孩,冲着大人挥了挥手。
说书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真真切切。
“杨大人和杨夫人原本合计将这个棺材子远远寻一户好人家收养,谁知道当天夜里,这位杨小公子回到家中就发起了高烧。大半夜,小杨公子便一直呓语不断……”
“都说些什么呀?”一个推着独轮车的汉子把车卸在一旁,靠在店门口听入了迷,随口问了一句。
江元洲咽下了喉咙里的一口包子,表情和昨夜快要吓晕过去一毛一样。
梅贺干脆用指甲掐住了江元洲的手,免得他又晕过去丢人。
江元洲吃痛,还当真忘记了恐惧,只甩着手冲着梅贺龇牙咧嘴。“梅师兄……梅师兄……痛痛痛……”
说书人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扇尖指着那推车的汉子,声线却变幻成了少年的清脆模样。他舌尖抵住上颚,发出阴风般的喘息之声:“孩子,孩子,还活着……”
明明是夏日的早晨,暖阳照在身上微微起了些薄汗。
众人还是被说书人的这一番模仿之言给吓了一跳。
包子铺一旁的卖瓜小贩杀了一只艳红的西瓜,自己先揣了一块啃上,沁甜的口感传来,一大早有书听有瓜吃,人生美滋滋。
说书人见众人沉浸在故事中,语速加快,倒豆般一股脑将后续道来:“据说请便了京城所有的大夫,熬了汤药一律不管用,直到杨大人把那个剖尸而生的婴孩放在杨小公子的床边,他才渐渐安稳地睡去。
自打那以后,杨小公子便开始怕鬼了。
半夜非点一盏灯不可,放在东北角,萤萤一点光华笼罩着整个屋子,又不至于太亮影响了睡意。”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包子铺那三位穿着国子监常服的少年人身上,其中一个面容白皙如月,星眸流转间俊逸无双,令人见而忘俗。
因相貌出众而名满京城的杨小公子啊,除了他全京城又哪里找一位这样年轻又这样俊美的少年人呢?
即使说书人与他从未谋面,也凭借一双纵横市井三十年的双眸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说他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涵养却极佳,只略略皱眉压下了心头的不快,却也不曾打扰说书人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江元洲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杨承弼为何一定要在宿舍点烛火。
说书人的声音逐渐远去,故事说完,人群散去,梅贺站起身道:“走不走?”
江元洲赶紧跟上前,深怕慢上一步就要和杨承弼并肩行走。他还没有从剖尸取子的震惊中缓过来,此刻看杨承弼都觉得那人浑身染着森森鬼气,就连对方雪白的肌肤,都显得那么阴森可怕。
九岁啊,他九岁还在江家的院子里上蹿下跳猴子一样摘桑葚吃呢。
这个家伙却已经拿着刀接生了一个棺材子。
比不过比不过。
青铜不配和王者段位玩耍,我闪。
江元洲脚步飘忽,三两步走了前面,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他。
杨承弼慢吞吞走在最后,梅贺停了脚步等他。
梅师兄的眼神透着一种了然,杨承弼的心底仿佛开了一道小口子,那掩盖了多年的秘密有一种想要吐露与分享的冲动。
他突然开口道:“其实那个说书先生有些地方说得不对。”
梅贺低声问:“哪里不对?”
他比杨承弼大两岁,嗓音已经经历过变声,更加地低沉温润,如一把羽毛拂过人心。
“我是吃了一位胡姓大夫的安神丸才好的。”就是梅师兄今天早上放在他枕头边的那一盒。
梅贺点点头,不置可否。
“只是半夜必点一盏烛火,否则会魇着。”
这个昨夜他也有幸得见了。
江元洲原本走在前面,见两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又抓心挠肺地退后几步凑了一耳朵来听。
刚巧几个人已经走到了国子监的门口。
一个书童打扮的孩子,捧着一只琉璃盏等在哪里。
见到四下无人,他用袖子掩住嘴唇,快速酝酿出一团唾沫,狠厉地冲着琉璃盏里吐了进去。
那琉璃盏透明质地,里面是红红粉粉的一汪杨梅汁。上面还浮着几块未融化的冰块,冰珠顺着外壁沁出来,一见就让人挪不开眼。
此刻那团唾沫和冰块融为一体,很快就消融不见了。
孩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发现自家少爷并着两个国子监学子打扮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忙敛衽做谦卑乖巧状,冲着杨承弼颇有礼貌地说道:“少爷,夫人让我给您送东西来了。”
江元洲的视线被那孩子手中的琉璃盏吸引,耳朵里却依旧在听着杨承弼说话。
只听杨承弼继续道:“就是那孩子,唤作堰生的,是我的书童。”
梅贺纵然涵养极佳,此刻也忍不住停了脚步,仔细打量那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
而江元洲哪里顾得上什么冰镇杨梅汁,什么棺材子的八卦,脚底抹油般闪身进了国子监,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