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月上三更,蝉鸣蛙叫。
      原本就燥热的天气,让人的脾气也像易燃的炮仗,一点点火就能着。
      国子监的大通铺内,睡着满满当当二十个学子。
      可偏偏东北角上,点着一盏微弱的烛光。烛光闪耀之下,时不时映照在相邻几个学子的脸上,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从床上坐起来,骂骂咧咧道:“杨承弼!能不能把你那该死的习惯改一改!点着蜡烛睡,我睡不着!”
      一个少年人明显被他吵醒,懒洋洋回应道:“明早有闫先生的课,抽背《梁惠王》,你要是睡不着,去外面温温书吧。”
      “我睡不着不是因为《梁惠王》!”那人不由分说,气呼呼站起来,一下窜到杨承弼的床边,噗一下一口老血吹灭了那枚蜡烛。
      黑暗中的少年人刷一下白了脸色,立刻闭上眼睛,在大热天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包住头瑟瑟发抖。
      “你把蜡烛点上。”少年的声音几乎带着恳求。
      “呵呵。灭烛怜光瞳照影,残更凉月正好眠。”那人不仅没有帮忙点上蜡烛,反而应景地吟了一句诗,美滋滋闭目睡下。
      只剩少年在黑暗中闭紧双目,一个女人微微冲着他笑。那女人衣衫褴褛,挺着大肚子,手指缝里脏兮兮的,冲他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握住了他的脚踝。他听见她在说:“救救……救救孩子。”
      那抹诡异的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她倒在他的脚边,指节弯曲的触感清晰地从脚踝处传来。
      身体仿佛从山顶纵身跃下,那种缥缈又恐惧的失重感让他有一瞬间魂飞魄散。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
      手中的刀子提醒他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
      肚皮上的婴孩手印,刀尖一点点在皮肤上划下去的触感,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血液溅在自己的脸上,一点点剖开那个口子,再一把将女人腹中的婴孩取出来。
      他的动作在这个缠绕了七年的梦魇中格外熟练,好像练习过无数次剖尸取婴一般,他明明闭上眼睛了,却依旧看到那个孩子一脸诡谲的微笑。
      “啊……!”杨承弼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惊叫出声后,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旁边睡着的学子们纷纷被他惊醒,那个吟诗的少年也气呼呼地翻身去探看。黑暗中,借着外面弦月的辉芒,隐约看见那个秀气俊逸的同学白眼外翻,模样恐怖至极。
      少年大着胆子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竟然已经不曾出气。
      卧槽!
      吹个蜡烛而已,就能搞死一个人?
      少年不可置信地摸了摸他的脉搏,脉搏微弱,好半天才有点跳跃。
      “怎么了?”一位叫做梅贺的学子凑了过来,他及时用火折子点了蜡烛,好几个睡眼惺忪的学子们都围了上来。
      看见杨承弼的模样,梅贺当下冷静应对,请大夫,通知宿管大人,再派人去通知杨承弼的家人,同时将年幼同学安排到其他房间继续休息。
      待到梅贺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质问刚才那位吹蜡烛的少年江元洲:“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啊!”江元洲百口莫辩。他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可是在眼角下方和鼻翼两侧,却长着一些雀斑。尽管面孔亦是清秀端正,却被同学戏称“江麻子”。
      “我方才明明听见你们争辩了几句。”梅贺比他们早进学两年,身量颀长,已经颇有些大人的意味。据说正在被先生劝说参加今年秋天的秋闱,他一直以心境未稳为借口推脱,是个做派沉稳、温文尔雅的少年郎。
      因为名字中有个“梅”字,便喜穿绣有梅花的长衫,只在衣襟不显眼处用银丝线绣上一朵,雅致又不过分张扬,一派谦谦君子之风。
      做事妥帖细致,做人不偏不倚,做学问有始有终,无论是教授学业的先生还是这些卧榻而眠的同窗,都对他格外信服。
      “我不过就是吹熄了那支蜡烛而已。”江元洲嗫嚅着。“点着蜡烛怎么睡觉嘛!一天两天也就罢了,这都一个月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一开始说话还有些负罪感,说到后来江元洲脖子梗着,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梅贺刚想说些什么,国子监常驻的一位医馆大夫已经带着药箱小跑着来了。
      京城国子监声名远播,每位来求学的学子几乎都是非富即贵。
      央央数千名学生,难免有个头疼脑热。院长考虑周到,委派了一位胡大夫,常驻在国子监,万一学生们有些着急上火的病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大夫就能来救命。
      这位胡大夫年纪也不大,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脚步利索却依旧喘着气。他动作迅捷,熟练地拿出了丝绒腕枕给杨承弼搭脉。不过须臾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再掰开嘴看了看舌头,这才摇摇头道:“这位小公子,是魇着了。”
      “魇着了?”江元洲不可自信地叫了出来。
      梅贺瞪他一眼,他这才察觉有些失态,忙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是因为那支蜡烛?”
      胡大夫听见蜡烛两字,眼睛一亮,又看了看杨承弼的容貌。即便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也能看出来这位小公子的容貌端的是秀气逼人,俊逸无双。
      他冲着梅贺问道:“这位可是刑部侍郎杨苑杨大人家的二公子?”
      梅贺点头称是。
      胡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枚药丸,用温水给杨承弼服下,这才捻着胡须道:“这就是了。杨大人家的二公子,自幼因为产在北地,从小体弱多病,患下了魇症,睡觉时必点一盏烛台,否则便会陷入儿时的梦魇无法摆脱。幸好家兄曾经为杨二公子诊治过此症,这枚安神丸倒也算是对症下药。”
      “魇、魇……症?”江元洲咽了一口唾沫,从刚才理直气壮的甩锅侠变成了一个心有惴惴的小结巴。
      大夫自认为今日言语太多,笑笑不答话,拿出一只匣子,里面装了十枚安神丸。
      “若是再有此症,服一丸便可。”
      梅贺接过匣子,又看一眼床榻上此刻面无血色的杨承弼。
      真的吃一丸就好?
      胡大夫不管两个少年,径直背了药箱离开。
      江元洲还在那边哆嗦嘴唇,说出刚才没说完的后半句:“北地……”
      这两个字自从那一场事件之后,几乎算得上是禁词了。别说国子监的先生们禁止他们提及,家人也会暗自提醒。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这位胡大夫如此口无遮拦。
      火烛跳跃,杨承弼静静躺在通铺之上。
      江元洲看见他脸色苍白的模样,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一张床,两个病号。
      一个晕倒,一个魇着。
      一向温文尔雅的梅贺拿着那盒安神丸,爆了句粗口:“操。”

      杨承弼再度醒来的时候,梅贺阴沉着一张脸,端了碗粥塞给他,没好气地甩了甩袖子道:“喝了。”
      啥?
      杨承弼头晕晕的,怀疑自己眼睛也瞎了,耳朵也聋了。
      这位梅师兄是国子监里数一数二的谦谦君子,对他们这些学弟平日里照顾有嘉,有什么学识上的问题向他请教,他都细致作答。
      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
      厉声戾气。
      面色阴郁。
      衣服也皱巴巴的。
      这和印象中那位梅师兄完全大相径庭。
      杨承弼端着粥碗还没反应过来,终于隐约记起昨夜发生了一些什么争执,而后他就又被那个梦境魇着了。
      幸好,幸好是醒了过来。
      杨承弼沉沉睡了一宿,的确有些腹中饥饿。他低头喝了一口粥,恍惚间一只臭脚从卧榻上伸了过来。
      这股臭味,不用看脸就知道是江元洲。
      杨承弼撸起袖子,想着昨天夜里灭烛之恨还未报仇,于是促狭着起身,去墙角寻了一双没人浆洗过的臭袜子,掩鼻将它们精准投放到了江元洲的脸上。
      以其人之臭,还至其人之身。
      杨承弼嫌弃地将手擦了擦,这才端起粥碗找了个远远的角落喝粥。
      不过须臾,果然听到江元洲一身炸雷般的怒吼。
      “是谁!是谁!谁把臭袜子丢我脸上!每天睡觉前必须洗脚应该写进国子监的规矩里!”
      杨承弼美滋滋把粥喝完,终于见到江元洲灰头土脸起床,衣衫倒还算齐整地走了过来。
      见到杨承弼,江元洲像见了鬼一样,呲溜一下窜出了门,那速度快到跑出了虚影。
      杨承弼巴不得江元洲在他眼前消失,擦了擦嘴角,却发现枕头旁边多了一个盒子。他打开一看,十枚药丸的空隙里,只剩下九枚。每一丸药都被蜜蜡封着,上面用红色的戳盖着“安神丸”三个字。
      杨承弼拿起一丸放在鼻翼下闻了闻,和他平日里吃的药一个味道。
      难道他昨夜……竟然又魇着了?
      他想找梅师兄和江元洲问个清楚,将盒子收好,一路穿庭过院而去。
      国子监的校舍有个角门,出去走几步便是朱雀大街。
      一些有钱有闲的学生若是早上无课,往往会在朱雀大街的老西包子铺里落座,吃一屉喧软的包子,喝一碗鲜美的豆汁儿,再来一只糖渍焦圈,齐活。
      一大早甚至还有说书先生赶了个早来段小故事。
      江元洲刚刚找到梅贺,借光抢了个包子塞进嘴里,就听见那个说书先生神秘兮兮地指着不远处的国子监道:“诸位看官,今日要说的故事,便是与那国子监新入学的一位学子有关。”
      梅贺停下手中的食箸,静静聆听。
      江元洲抢下一个热腾腾的焦圈,咬了一口,嘴角沾了些白霜,显得愣头愣脑。
      杨承弼走进去的时候,就见到他们一个凝神静听,一个呆傻痴吃,他没好气拍了江元洲的肩膀坐下,却看见两个人有些面色不自在地瞧着他。
      杨承弼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衣裳,是国子监的夏日常服,灰白色的长襟,配同色系的裤子。鞋袜都是黑色的,平日里与年轻学子们站在一块,清新俊逸地恍若雨后初霁的风景。
      今天他这身新换的常服连个褶皱都没有,脸上也干净,应该并无差错。
      杨承弼刚想发问,却听见那位说书人唾沫横飞地开言:“这位小公子,生在京城刑部侍郎家,行二,唤作杨二郎。”
      杨承弼刚拿了杯茶自斟自饮,这会儿听见说书先生点了他的名字,心急火燎把一口热茶咽了下去,险些没喷出来。
      “在说我?”毕竟是少年人,昨夜一番折腾,早上只喝了一碗清粥,现在看见了一桌子的肉味蒸包,食欲像春日里破土而出的嫩笋,一点点抽着芽。
      “何止。”梅贺哼哼着,仿佛已经没了胃口。
      他知道梅贺与江元洲两人并不真的生他的气,于是提箸夹了一只圆乎乎的包子正准备咬。
      说书人继续道:“这位杨二郎,那年只不过年方九岁,随刑部一干人等出去捕捉一位要犯,却不慎遇到了流民。”
      杨承弼口中的包子吧唧一下掉到了地上。
      梦中的记忆抽丝剥茧,一帧一帧画在交错的扇面上,当转动扇面的中轴,那些梦中的场景就开始自己游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