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花满衣》沈兮和

4、第四章

　　花如澜因是商户出身，自觉矮世家贵族的命妇们一等，生平最怕别人质疑自己持家不端，乱了规矩，闻听此言，心有不悦：“徐夫人莫恼，小孩子家打打闹闹也是有的。不过，云乔这孩子自幼生母早亡，我与老爷难免多怜爱些，纵得她越发没了体统。”她将云乔唤到身边。
　　云乔背着小竹篓，拿着小锄头，手脸衣服上蹭着些泥土，甫一露面就惹得自持身份，时时规行矩步的夫人们掩嘴而笑，目光中隐隐有鄙夷之色。
　　云乔：“夫人唤我？”
　　花如澜抚了抚精心描画的长眉，“女孩子家不好好在房间里学习刺绣女红，跑出来做这些粗活，冲撞贵客，你可知错？”一面说，一面向宾客们笑着解释道：“孩子年纪还小，馋嘴猫儿似的，估计是想吃竹笋了，又不好意思同厨娘们说，才闹了这笑话。”
　　女孩子以贞静温婉为上，花如澜一开口明面上是代子女赔罪，撑足了大家主母的气度，其实又何尝有几分真心维护云乔。方才那番话猛一听没有什么不妥，不过是为名义上的嫡女开脱，实则却暗暗向诸位夫人透露出一点：云乔这丫头野性不羁，嘴馋多动，不是个乖巧懂事的。
　　哦豁！
　　绿茶继母又在给她挖坑呢。
　　当着众人的面，沈云乔歪了歪毛绒绒的小脑袋，娇娇怯怯地说道：“对不起，夫人，早上送来的枣糕味道怪怪的，菖蒲姐姐说糕坏了，不能再吃。菖蒲姐姐去厨房要点心，厨娘们说今日大伙儿要招待贵客，一应食物点心都是有数的，不可以乱动，让云乔忍一忍，客人们走后倘若有剩下的，再给风荷居送上一盘。云乔太饿了，实在等不得，才出来挖竹笋熬汤的，对不起……”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花如澜完美无缺的假面上出现一丝裂痕，嗔怪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家里的点心茶果一日三餐供应不断，哪里会饿着人了，还不快去给徐夫人赔罪？”
　　云乔故作小声的嘟嘟囔囔：“好吧好吧，我去赔罪，那晚上可以吃肉了吗？”
　　花如澜脸上的笑越发僵硬了，有心想要描补几句，又怕越描越黑。
　　众夫人耳聪目明，已经将沈云乔的话听得分明。继母苛待先夫人留下来的嫡女，这种事以前可不是没有过。花如澜与沈云乔虽各执一词，但沈云乔才多大，四五岁的小娃娃，话还说不利索呢，能编出多高明的谎言？何况看这孩子在花如澜面前瑟瑟缩缩，畏手畏脚的模样，言谈之间三句话不离吃，恐怕没少被磋磨。深宅内院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夫人们可是了如指掌。
　　一时之间，心中对花如澜的评价又变化了。
　　唯有傅西棠看着那年少懵懂，童言无忌的小姑娘，眼眸里溢出淡淡笑意。
　　那边徐柔珠不知为何已经不哭了，张大嘴巴，傻乎乎地看着沈云乔，“你晚上都不能吃肉的吗？”徐家一门武将，个个膀大腰圆，饭桌上哪顿不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徐柔珠自幼受父兄饮食习惯影响，惯爱吃肉，不喜蔬菜，现在听到有人竟然不能吃肉，顿时同情心泛滥，连对沈云乔的讨厌也没那么严重了。
　　沈云乔见徐柔珠一张小脸圆滚滚的可爱，悄悄对她眨眼：“没有肉，不过，我会烤地瓜哦，改天请你吃。”
　　不想这句话被傅兰叶听到了，兴奋地举着手叫道：“我我我，我也要我也要，我带金盏花酒来，配着烤地瓜一起吃。”还不忘招呼自家大哥傅西棠，“大哥你也来啊，咱们一块玩！”
　　傅西棠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请问……”一个绿裙小姑娘磨磨蹭蹭地靠过来，怯生生地问道：“我可以加入你们吗？我不知道烤地瓜是什么，家里也没有金盏花酒，但是，但是，我可以带娘亲亲手做的蜜饯过来……”
　　沈云乔笑开了脸：“好啊好啊，我也很想跟你做朋友嗳。哦，对了，你娘亲腌制的蜜饯甜吗？”
　　默默旁观了这一切的傅西棠：“……”
　　小孩子忘性大，玩心重，见沈云乔几人围拢在一起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其他小朋友不禁眼馋，害害羞羞地借故走过来。
　　沈云莞气恼：你们这些人好歹是世家子弟，官宦千金，还有没有出息，几个没见到影儿的烤红薯就把你们收买了？亏她做了那么多功课，就是为了在人前显露一手，多结交几个来历不凡的手帕交，现在全被搞砸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沈云菀太过郑重其事，她忘记小孩子最是天真烂漫，喜爱玩闹是天性，纵然被家里长辈拘着读书明礼，但是有几个真耐得住性子？
　　小朋友们叽叽喳喳，雀儿似的欢快，名门贵妇们也就将之前孩子们之间的一点小矛盾轻轻揭过，转而议论起金陵新近时兴的钗环首饰。
　　看到自家儿子上蹿下跳，小猴子一般没个正形，廖明珠无奈一笑，心道沈二姑娘也就罢了，虽然俏丽，却也不过中上等，倒是沈大姑娘有些意思，不同流俗。
　　说起来沈大姑娘的生母何云尔当年可是被誉为金陵第一美人，其仪容风度，倾国倾城，冠绝天下。廖明珠曾有幸亲眼见过何云尔，寥寥几面就觉印象深刻，让自负美艳动人的廖明珠甘拜下风。
　　可惜造化弄人，这么个花容月貌的佳人早早就香消玉殒。
　　想当年何云尔难产而死的消息传出，惹得多少人唏嘘感叹。
　　到底是故人之子，又有自家姐姐临死之前的遗言在，廖明珠不免对沈云乔另眼相待，招呼道：“好孩子，你过来。”
　　沈云乔少见外客，不知廖明珠身份，只觉这人锦绣华裳，煌煌不可直视，似比其他人的身份都要尊贵些，她走过去似模似样地屈膝请安：“夫人好。”
　　“哎呦，好孩子。”廖明珠一把拉起云乔，仔细端详了几眼，笑道，“我看云乔这丫头倒是合眼缘的很，伶俐聪敏，活泼可爱，比我家这两个臭小子强多了。”
　　沈云乔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抿嘴一乐。
　　傅兰叶不甘示弱，凑过来问道：“娘亲娘亲，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丫鬟端来一个锦囊，廖明珠接过送与沈云乔做见面礼，又道：“不怕大家笑话，我们魏国公府一直阳盛阴衰，无论旁支嫡系一水儿的男丁，家里老太太被孙儿闹乏了，一直想抱个软软糯糯的小孙女亲香亲香，云乔要是不嫌弃，常来我们府上走动走动。”
　　魏国公夫人爽朗大气，言语可亲，沈云乔依偎着她温暖馨香的怀抱，不吝夸赞道：“谢谢夫人，云乔喜欢夫人呢。”
　　廖明珠眉眼弯弯道：“叫什么夫人，算算辈分，你合该叫我一声表姨。好孩子，你娘亲在世的时候跟我姐姐可是手帕交呢，何家与廖家倒也有些姻亲关系。”
　　娘亲？
　　好陌生的称呼。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沈云乔的父母亲缘似乎都特别浅，这一世一出生，亲娘就难产而亡，只留给云乔一个模模糊糊的侧脸和一副画像。
　　府里下人被下了封口令，没人敢轻易提及何云尔这个名字，以至于沈云乔无从得知有关生母的信息，除了玉版和菖蒲，这还是沈云乔第一次听到别人谈及自己母亲。
　　廖明珠对沈云乔表现亲近，无论是发自真心，还是看在故人情分上，都刺疼了花如澜和沈云莞的眼睛。沈云莞悄悄扯了一下花如澜的袖子，小声道：“娘，我也想去国公府……”
　　花如澜瞪了沈云莞一眼，示意她噤声，自己柳腰款摆，慢悠悠走了过去：“云乔腼腆又怕生，一个人去国公府我和老爷也不放心。不如让妹妹陪你一起啊？”
　　沈云莞适时跳出来拉着云乔：“姐姐胆小怕人，我来保护你。”
　　沈云乔呵呵：“大可不必。”
　　奈何傅兰叶是人来疯，听到母亲邀请别人来自家做客，早乐疯了，忙在一旁怂恿道：“没关系，大家都来啊，我家花园子可大可大了。”
　　看廖明珠颇有兴致的样子，其他夫人也来凑趣儿，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又定下一场宴会，众人约定十五那日到国公府小聚，由傅西棠和傅兰叶兄弟两人做东，款待各位小客人。
　　沈云乔捂着瘪瘪的肚子，暗自吐槽：这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一天到晚还有没有点正事，怎么不是宴饮聚会，就是赏花品酒，也太……让人羡慕了吧？
　　注意到沈云乔发窘的小动作，傅西棠道：“姨母，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父亲明日还要去城郊军营巡视。”
　　“哦，对对对，差点把这桩事给忘了。”傅启平督管军务，常年征战在外，近些时日承蒙皇恩回京休养。虽说是休养，但傅启平是个闲不住的，得空就往京郊大营跑，廖明珠这个贤内助自然要为他妥当准备，置办好酒肉蔬果，犒赏士兵。
　　廖明珠顺势告辞，带着儿子要走。傅兰叶跟在母亲身后，依依不舍地同沈云乔告别：“我走啦，你有空来找我玩，我家的糕点可好吃了。
　　顿了顿，促狭地加了一句：“——管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