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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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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风荷居位于沈府西北角,相较于其他几处亭台轩榭,实在毫无存在感。右侧方紧挨着一处曲水池塘,左侧方植着一大片碧森森的凤尾竹,地气潮湿不说,阳光也被遮挡了大半。
好在空间尚算轩阔,每到夏季白荷红莲竞相开放,也是难得的清雅景致。何况,云乔年纪尚幼,羽翼未丰,府内主母妾室莺莺燕燕一大堆,及笄之前,自己还是先明哲保身的好。
花神节前后,沈府很是热闹了几天,花如澜惯常交际,迎来送往、逢场作戏是她长项,因此纵然沈成简满打满算不过是个从三品小官,在这世家云集的帝都,也能占有一席之位。
前院锣鼓喧天,闹哄哄地吵了一上午,府内丫头小斯们也装扮一新,罕见地穿红着绿,簪戴起来了。
云乔拄着脑袋看菖蒲打络子时就忍不住想,看来府上这次是真的大动干戈,宴请了不少京城权贵命妇了,否则不会连一向冷落荒僻的风荷居,偶尔都能听到客人们来往交谈的声音。
大凡世家名流,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珍馐美馔,沈府历来为人称道的恰是几十种品类繁多、用时鲜花朵酿制而成的酒。
大胤一朝崇尚清饮,自百年前出了几位吴中豪客、酒兴与诗兴并举的耿介之士外,豪饮之风一时盛行,据说如今礼部就有几位执掌要务的大人,正是因为生来雅量才能在诸多能人之中脱颖而出呢。
菖蒲从阵线篓里挑了一根银红色带子,一边忙碌,一边道:“旁的也就罢了,咱们这位大夫人委实小气,连主院丫头嬷嬷们都能多领一份赏钱、得些节礼呢,怎么送到我们风荷居的东西就如此寒酸呢?好歹也是过节,老爷也不过问,也不说请您去见见。”
云乔人小鬼大,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根底,一本正经道:“枫叶姐姐说前院来了许多弯腰驼背长胡须的胖男人,父亲肯定要陪他们的。”
听她童言童语,活泼有趣,菖蒲噗嗤一乐,有意逗弄道:“嗳,我的好小姐,你怎么知道那些丑男人是来找老爷,不是来寻夫人的呢?”
云乔笑嘻嘻道:“他们要是来找夫人,怎么不见夫人骂‘丑兮兮的老东西,熏得人眼睛疼,还不快滚?’”
那原是花如澜曾经刻薄一个年迈花匠的话,不巧被花丛后的云乔听到了,一直记到脑海里。
云乔本不是一个心胸阔大的人,反而很有些护短的劣脾性,何况府内众人习惯了无视她这个小主子,这老花匠却说云乔像自己的孙女,有几回特意将修剪下来的花枝留给云乔拿着玩。
东西虽小,却是云乔难得的温暖。
今日是节下,听说朝廷也要休沐的,大臣们来往应酬欢聚,实属寻常。若非沈成简忙到一定程度,也不会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完全将云乔置之脑后。
青衣小婢鱼贯而入,流芳阁里的茶果点心已经换过三巡。但见临水席位之间用精雅的花木一一点缀,不远处的水中亭榭上,小戏子浓妆艳抹、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曲动人的《拾玉环》,满头珠翠、锦衣华裳的妇人们错落有致地坐在椅子上,间或借着团扇遮掩,克制地浅笑着交谈几句。
沈府主母花如澜虽是东道主,却只带了一双儿女在左侧方坐了,最尊贵的主位迟迟无人入座。
主宾双方都是有身份的人,俱都知情识趣,对此绝口不提。但随着时间推移,眼看第四碗茶水也越喝越淡,终于有人时不时往主位上瞥一眼,暗暗猜测是谁如此不给沈夫人面子了。
花如澜面上笑得依旧端庄得体,眉眼不动,沉静如水,彷佛一切早就有所预料。然心底究竟有多不痛快,单看她那拢在袖中,死死攥紧的手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一个修长脸蛋,看起来略有些年纪的丫头匆匆走进来,屈膝一礼道:“夫人,魏国公府来人了。”
嚯,竟然是炙手可热的魏国公府,难怪如此姗姗来迟了。
既是侯府来人,各府各家的夫人们不免纷纷起身,相互对视一眼,心内各有计较。
众人刚整理好衣服鬓发,敛衽肃立,就见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体格苗条纤细,衣着明艳华贵,一袭金色百蝶穿花对襟袖衫,系着十二幅浅紫石榴裙,明煌煌如神仙妃子的美貌女子,被十几个仆妇下人簇拥着,众星拱月般走了过来。
想来这就是那位备受宠爱的魏国公继夫人了。
众人齐齐问安行礼。
廖明珠爽朗一笑:“姐姐们别拘礼,快些起来吧。我原说要早点过来的,不想路上有事耽搁了,实在该罚,待会我先自罚三杯,再喝诸位姐姐们的酒。”
谁敢罚她?自然都客客气气地连说并未久等,自己也是前脚刚到。
花如澜上前一步,捂唇一笑:“国公夫人说笑了,满金陵谁不知道您海量,区区几杯酒还在话下?“
“是么……?”廖明珠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眼神中藏了许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只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花如澜笑容有些僵硬。
好在下一刻廖明珠又笑了起来:“我是个贪嘴的,贵府的荷心酿、桃叶春、错认水,都是外头找不到的好东西,既然来了,若是不开怀畅饮,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
花如澜道:“夫人放心,都已备下了。”
廖明珠道:“那就好,说起来,我也已经好多年没有喝到贵府独门秘制的酒水了,上回还是姐姐……”话题至此戛然而止。
空气有些凝滞,不等花如澜再巧舌如簧地解释些什么,廖明珠挥了挥手,不大在意地入座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除了随身伺候的一干人等,廖明珠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少年。
这两个小少年均是十分出色俊朗的长相,一个不足十岁年纪,走起路来一板一眼,颇有玉树迢迢之意味,另一个正当始龀之龄,看起来稚气未脱,活泼可爱。
“好俊俏的小哥儿!”众人不禁在心中默默赞赏了一句。
看到这两位小小少年,花如澜眼眸一亮,恭维道:“这想必就是府上的两位公子了吧?真是一表人才,英姿不凡。”
旁人附和道:“有其父之风呢。”
自家儿子被人夸赞,做母亲的哪有不开心的道理,廖明珠哈哈一乐,虽说着谦虚的话,自豪之情却溢于言表,“大家谬赞了。孩子们还小气,一团傻气,能看出来什么。尤其是我这兰哥儿,天天溜猫逗狗走鸡逐犬,真真是个混世魔王。倒是棠哥儿,从小斯斯文文,乖巧懂事得很。“
听到母亲这般说,那年幼的小哥儿傅兰叶当下就不干了,偎在廖明珠身边,拉着对方衣摆不依不饶道:“母亲偏心,难不成大哥事事都比我强不成?“
“哎呦,哎呦,这猴崽子。”廖明珠捏着帕子,掌不住笑了,“这么明显的事,兰哥儿到现在才知晓么?”
傅兰叶整个人都不好了,跺了跺脚,不甘心地唤道:“母亲!”
贵妇们难得见到如此天真不羁,率性自然的小孩子,不禁都被逗乐了,花园里顿时充满快活的空气。
在这一片祥和,其乐融融的气氛之中,那位穿着淡青色竹叶纹锦衣的大公子,也悄悄抿唇,展露出淡淡笑意。
众人落座之后,花如澜给贴身婢女使了个眼色,“国公夫人大驾光临,还不赶快去把姑娘和少爷唤出来拜见一二。”
女婢领命而去。
魏国公府的两位公子坐在廖明珠身侧,席位紧挨着弯弯曲曲的栏杆,松风阵阵,清香幽幽,本该觉得惬意无比。奈何傅兰叶却是个闲不住的性格,自打坐下去那一刻,身子就扭麻花似地探着脑袋望来看去。
傅西棠轻声责怪道:“安静些吧,你倒比那台子上翻跟头的武生还忙得多。”
自家大哥一向少年老成,谨慎持重,年纪轻轻就“爹”里“爹”气的,虽然不愿承认,但傅兰叶还真有点怕他。
转过身来,强撑着正襟危坐了片刻,视线不知不觉溜到正与廖明珠攀谈的花如澜脸上,仗着年纪小,肆无忌惮地看了一会儿,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对傅西棠道:“嗳,大哥,都说沈府夫人曾经是金陵第一美人,什么又像花又像玉,水里的鱼儿翻肚皮。亏我还兴冲冲地跑来看,怎么现在看来还没母亲漂亮呢?“
傅西棠咬牙:“那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好好的成语让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看夫子知道打你手板。还有,那位传说中金陵第一美人的沈夫人,跟眼前这位可不是同一个人,珠玉在前,自然相形见绌。”
傅兰叶小小地啊了一声,“竟然不是同一个人么?原来那位沈夫人哪里去了?”
傅西棠:“几年前难产过世了,听说她死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襁褓女婴。”
傅兰叶有些崇拜道:“大哥,你怎么什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