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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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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站在那里,一脸无辜地低语道:“云乔不敢。”
沈成简道:“让莞儿陪着一起去国公府,原是为你考虑。国公爷是何等样人物,魏国公府又是怎样的高门绮户,稍有一个不慎,行差踏错,连为父也不能救你性命。你妹妹虽年少,胜在聪明伶俐,凡事有应对,只这一点就比你闷葫芦似的性子强。”
听这语气措辞,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是虎狼窝,食人谷哩。
沈云乔茫然反问:“父亲既这么说,更不该送妹妹同去,万一国公府里的人抓了妹妹短处,打她板子怎么办?前几日,繁秀阁里一个小丫头在厨房里错拿了糕点,妹妹就让人压着小丫头打了好半日。那小丫头哭得可惨啦,呜啊呜啊一直喊,吓得我做了好几天噩梦……”
说到此处,沈云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精致小巧的面孔上溢出一丝后怕。
“竟有这事?”沈成简一听,忍不住眉峰一沉,显露出几分坐衙时的威仪。文官最为看重的,无非是风骨清正四字。一个小丫头的生死存亡,按理来说是不打紧的。但倘若此事传扬出去,到底有违天和,也与今上宽厚仁爱的处事风格不符。万一被对头拿住,治他一个持家不严,草菅人命的罪名,岂不麻烦?
这事沈成简不知道尤有可恕,但花如澜作为当家主母,万万没有推脱的道理。实则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花如澜就得了信。
不过,在花如澜看来,责打一个犯了错的小丫头,不是主子天然就有的权力吗?算得了什么大事?倒是沈云莞被那丫头骤然吐血,大汗淋漓的狼狈模样给冲撞到,唬得慌了阵脚,无头苍蝇似的一下扎进花如澜院子里的应对态度,让花如澜大皱其眉。
彼时,沈云莞一路跑来,双丫髻松垮垮的,两只赤金点翠蝴蝶钗也不知落在了哪里,畏畏缩缩地说道:“母亲,我不是故意的,四儿那丫头太不像样,我爱吃云片糕,她偏去拿豌豆黄,还说是厨房没有备下……我、我因一时气急了,才让人打了她两下。原想着给四儿一个教训,谁知道她竟吐了血……”
“我的乖乖,终究只是一个小丫头,何至于吓得如此,手都打颤了……”
下人们早已被懂得察言观色的薛婆婆挥退,花如澜放下账簿,将伏在自己膝头的沈云莞揽入怀中,亲昵地抚了下她,又拿帕子细细擦拭额头的汗。
沈云莞急得不行:“母亲,我该怎么办啊?等会儿父亲回来知道,肯定要骂我的。”
花如澜拍了下女儿的肩,轻描淡写地说道:“莞儿放心,你父亲不会知道的。”
沈云莞:“可是,四儿瞧着好怕人,我院里的婆子都说会折了寿数。眼下四儿的哥哥已经得了消息,他们爹妈肯定会过来同我哭闹的……”
“莞儿怕他们哭闹?”
沈云莞咬了下唇角,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也有不好的地方,不该让下人动手……”
看来自己这女儿还需历练,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花如澜轻巧一笑:“傻丫头,你怕什么,她是奴,你是主。主子打奴才,天经地义,纵然说破大天去,也是你占理。那丫头的老子娘不来也就算了,若是来了,只管打出去。”
沈云莞仍有一丝犹豫:“这,这怎么行?他们必不依的。干脆我赏他们几两银子,留着给四儿看病,再同她爹妈哥哥说明因由,他们兴许就不生气了……”
“天真!”
花如澜一声嗤笑:“哪里需要这般大费周章?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手脚不规矩的丫头,断断留不得,那个四儿连同他哥哥,一概赶出府去。”
沈云莞懵懂:“什么手脚不规矩?”
花如澜抚了一下堆在云鬓上的茜红织金宫花,“拿错了东西的丫头不该打,打了便是你骄纵蛮横。但是一个偷了主子金贵物事的丫头,留她一条命,却是咱们沈府宽容大度了。”
沈云莞越听越糊涂,“母亲,您在说什么啊?女儿有些不明白。”
锦绣辉煌,衣饰光鲜的美妇人双眸微垂,往女儿头上看去,“今早我刚给你簪的那对赤金点翠蝴蝶钗,去哪里了?”
“嗳?”沈云莞身手摸了一摸,果然没有寻到,不大在意地说道,“许是午睡的时候,跌了下来,等我回去到罗汉床上找一找。”
“你啊。”花如澜缓缓摇头,“记住,那对赤金点翠蝴蝶钗不是你遗失了,是被小丫头四儿窃走了。你因发现丫头四儿行事不堪,眼皮子忒浅,气不过,才想让她吃一个教训,改邪归正。明白了吗?”
“这……”
沈云莞踌躇。
她毕竟还年幼,纵然有些自私娇气,却还不曾修炼到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罔顾事实,扭曲真相的地步。
纤纤玉指翘起,花如澜点了下女儿的额心,“傻孩子,我是为你好啊……”
片刻之后,沈云莞点头,颇为感动地说道:“谢谢母亲。”
毕竟是自己一手经办的事情,沈云乔甫一提及,花如澜就想了起来,她淡然喝茶,茶香氤氲之中,眸光明灭不可捉摸,温声细语地对沈成简解释道:“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小丫头子手上有些不干净,见咱们家莞儿有一对赤金点翠的蝴蝶钗实在好看,明晃晃的惹人眼馋,就趁人不注意取走了。我想着老爷公务繁忙,近来总不得闲暇,这事说来又不光彩,就没告诉给老爷听。”
沈成简有些不悦:“竟然有这样不成材的奴才?果真是败坏了。”顿了顿,又道:“打也就打了,只是不该这般叫嚷,闹得人尽皆知,叫人听起来不像样。”
花如澜颔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柔顺姿态:“我跟老爷是同样的想头。论理,这样背恩忘主,无情无义的丫头,发卖也罢,打死也罢,都是便宜她了。我念着老爷心善,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薄寡恩的,再者也是咱们莞儿的心胸,小小年纪,就懂得体恤他人,说若是将四儿卖到什么人生地不熟地方,父母兄妹一年到头见不得面,想想也可怜,就只把那丫头打一顿,为的是以儆效尤,仍旧全须全尾地送还给她老子娘。至于那对赤金点翠蝴蝶钗,虽说价值不菲,足够四儿全家一辈子的嚼用,既她咬死了不认,也就不深究了。”
两人交头接耳,就着四儿被打一事,嘁嘁喳喳地谈论了起来,完全不在意面前还有一个旁听者沈云乔。说来也是,这里是父权神圣不可侵犯的封建社会,未闻得哪个当老子的说话,还想着要不要避一避儿子。何况是不值钱又不受宠的女儿,自然更无须忌讳了。另一则,只怕无论是沈成简还是花如澜,在他们的概念里,从来都不觉得大骂奴才,致使对方受伤是什么丑事,早就习以为常了。
就连沈成简那微不可见的反感情绪,也只是因为怕传扬出去,损了他名声,影响以后仕途罢了。
沈云乔听得心惊肉跳,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那个叫四儿的丫头,沈云乔曾见过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头,出身贫苦,目不识丁,相貌也是平平无奇,胜在干活麻利,有一股子蛮力,刚来那会儿还有些干瘦,待了半年,渐渐长开了,皮肤才由黑转白。
有一次,沈云乔在花园里看几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彩雀,正在一旁洒落叶的四儿见了,笑得比云乔还欢儿,还提醒她记得站远一点,小心被彩雀的粪便丢在身上。
这样一个热心又活泼的姑娘,就因为没能取来沈云莞爱吃的糕点,就被打得重伤吐血,还要不明不白地背负上盗窃的罪名,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
原来这就是阶级等级森严,壁垒牢固的封建社会,这就是奴役劳动人民,蔑视他人性命的封建官僚,真是比沈云乔想象当中还要冷血一万倍。
后宅斗争,从来都是不见硝烟,却又鲜血淋漓,扒开富贵荣华的假象,深埋其中的都是白森森的尸骸。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来袭。
看着眼前这位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一脸道貌岸然,亏他自诩名流,亏他也曾家道中落,饱尝清寒滋味,何曾有一点怜老惜弱之心?
沈云乔直欲作呕,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苍白着脸庞说道:“女儿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说完不等沈成简开口,急匆匆地离开了。
“这丫头……”
花如澜笑吟吟地看了沈云乔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乔儿虽然年长一些,这礼仪举止,还是散漫得很,不如莞儿上心。”
沈成简道:“但愿她到了国公府之后,能侥幸学得潘大师一二真传,也是一辈子的造化了。”
花如澜叹气:“只可惜了咱们莞儿,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沈成简却仍不死心,默然片刻道:“莫急,只怕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