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哈] 遗信》Catherine_汀泠

5、泛黄的相片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双眼。科普斯条件反射地用手臂挡住视线，几秒过后，方才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卧室。

　　和其他屋子不一样，这间房里的窗帘是完全拉开的。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穿过大片透明玻璃，照亮有序摆放的宽敞大床、书桌和衣柜。蜘蛛挣脱科普斯的怀抱冲到窗边，两只后脚撑在地面，使劲往上跳。站在窗台上的黑乌鸦看着它，不满地拍拍翅膀，从窄窄的窗缝中飞走。

　　但极亮的光线不是这个房间唯一的特殊之处。在眼睛得以分辨出任何事物之前，科普斯就被一股浓烈的、不属于自己的悲伤袭击。他愣怔着走到窗前朝楼下的前院望去，猛然意识到这是之前那个“鬼影”所在的位置。

　　脑海里的画面暂停在围绕走廊的黑暗，眼睛里是一片刺目的煞白，科普斯仿佛被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夹在其中。他头晕目眩地扶住了窗户玻璃，寒意像细针一样戳进指尖，惊得他又一缩手，半坐半靠地借着旁边的书桌平衡自己。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份席卷而来的悲凉和流泪的冲动不属于自己，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它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毫无防备地、狠狠地砸入心底，像是风雨呼来般不可抵挡。

　　这是什么情况？科普斯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熟悉焦虑、烦躁、低落和偶尔的愤怒，但这种程度的悲伤一直离他很远。即使父亲去世，也没有这样过。

　　一、二、三......他数十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数十下，长长地呼出。往复三次，才就着最后一次吐息将这异样的情绪一并推了出去。至此，感官和思绪才恢复了正常。

　　他用手撑着书桌，环视周遭。这个房间和二楼其他的所有房间一样，有着清一色的黑色精致家具，墨绿的墙纸贴满了四壁。科普斯站在那里，感到有些恼火。他不明白刚才那阵感受是哪里来的。如果不是他的，那么它凭什么打扰自己？

　　带着这样的怨愤，他“哗”一声拉开书桌的抽屉，空空如也。他又拉开衣柜、把脑袋伸去看床底、和比特犬一起沿着墙走了两圈，什么都没发现。这让科普斯感到更加不爽。被莫名其妙的陌生情绪袭击一通，还连个结果都给捞不着。

　　科普斯沉着脸，迁怒于本该让他感到明朗的阳光。他烦躁地拉上窗帘，拧开手电，觉得暗下来反而好受一些。蜘蛛感知到年轻人想要离开，先一步跑到门口。科普斯气馁地顺着墙往外走，无意间抬起头，突然注意到什么。

　　他一个机灵，抬高手电筒。光线从侧面打到墨绿色的墙壁上，照出一个块微微凹凸不平的墙纸。这个起伏非常小，如果不是打光和角度的凑巧，根本不会发现。科普斯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墙纸，摸出底下有个四方形。

　　蜘蛛本来鼻子对着门，准备随时跑出去，等了半天却等来背后“唰啦”一声。它竖起耳朵转过身，看见这个年轻人撕开了一块墙纸。科普斯不是很愿意搞破坏，尽管这地方已经没人了，擅自动别人家的装修还是让他非常不自在。不过，为了更多线索，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墙纸不算厚，他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轻轻一划就能撕开。沿着微微凸起的轮廓，他撕开绿纸，露出下面藏着的东西。

　　一张相片。

　　科普斯踉踉跄跄往后跌了几步，瞳孔因为震惊而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一张会动的相片！

　　相片暴露在空气中的那瞬间，画面中还是白云朵朵的蓝天。下一秒，镜头下移，出现了一个被观众席包围的场地和远方青绿色的草坪。阳光晴朗，几个孩子骑着扫帚在空中快速地飞来飞去，其中一半的身上披着红袍，另一半人身上披着绿袍，像是在进行什么比赛。然后，镜头又拉近在两个男孩的身上，他们一会儿并肩飞行、一会儿前后追赶，伸出手去抓近在咫尺的金色小球。拍摄的人似乎是躲在暗处偷拍，相框中不时冒出前方观众的头，时而晃动地非常厉害。

　　疯了。绝对是疯了。

　　他揉揉眼睛，希望这和那张画纸一样，只是个错觉。然而他怎么看，这张相片怎么都是在动的——不是高科技，就是魔法。介于马尔福庄园二十多年前就没落了，而科学界现在已知的也还没有这样的技术.....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凑近观察。

　　这张相片是直接贴在墙壁上的。原先的墙壁上有一些看起来很儿童化的花纹和图像，想是房间主人长大后懒得翻修，就直接贴了更为简洁的墙纸上去。科普斯用手抠了抠边角，发现粘得挺牢。当时没有把相片撕下来，多半就是因为怕扯坏了。

　　经验告诉科普斯，老相片背后通常会记载一些附加的信息。他努力不去关注那一直在动的画面，硬着头皮开始小心翼翼地撕相纸。好在，这张纸不算太薄，虽然有些粘得牢的地方难免在墙上留一层纤维，但只要找对技巧，终归能较为完整地摘下来。

　　将照片拿在手中后，他先是仔细端详起了正面。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反复地循环播放的，是同一个片段。他在重复看了最先看到的那段角逐后，注意到了照片中金头发的绿袍男孩。他回想着那幅画上的少年，看上去应该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死去的男孩。

　　心口连带左臂内侧一阵抽疼。科普斯忽略了这个感受，只当又是这房间的奇怪效应。相片下方用墨水写着一个日期，「1991年7月31日」。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日期的可能含义，画面就中出现了另一个男孩的正脸，科普斯看了一眼，瞬时毛骨悚然。

　　他没有保留自己从前照片的习惯，所以也不敢确定这是否是他的臆想——就这么看上去，相片里黑发男孩和小时候的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自己从来没有戴过眼镜，也从来没有这么有活力过。困惑和不安叫人呼吸不稳，他又翻转相片，注意到背面的右下角有一行被撕模糊了的小字，仔细看的话，还依稀能分辨出是「摄影：科林·克里维，1992年」。

　　“滴滴滴——”

　　聚精会神的科普斯被吓了一跳。他掏出手机，关闭闹钟。一点半了，塞缪尔和他约好两点在森林外碰头去集市。他盯着相片又发了会儿呆，将它卷起，握在手中匆匆下了楼。

　　“啊！亚瑟，我还在想要不要去找你呢。”塞缪尔看着年轻律师从森林小径中走来，展开一如既往和善的笑容。他接过科普斯手中的公文包放在后座，又为他拉开副驾驶座的门。注意到科普斯有些飘忽的神情，他关怀地问：“不顺利吗？”

　　科普斯缓过神来，早上靠在林边的自行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塞缪尔折叠起来，放进后备箱里去了。他忙说：“没事，塞缪尔，只是在想事情。谢谢你来接我。”

　　“走吧，我挺期待呢。”塞缪尔拍拍他的肩。

　　拍卖集市在吉弗德镇的中心如期举办。大大小小的摊位成网状排列在广场上，五颜六色的雨棚遮蔽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游人们来回地漫着步，谈笑风生的同时挑选着心意的商品。卖衣服的摊位将折扣牌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买首饰的商家把灯光打得比珠宝还要耀眼。二手书、手工皮具、圣诞彩灯、家居物品......热热闹闹，应有尽有。

　　广场的尽头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拍卖台，银幕的投影时时更新着售卖地的信息和最高喊价。放眼望去，整个吉弗德的镇民和外地商人似乎都汇拢在了此时此刻。

　　几日来习惯了与寂静相处的科普斯挤在人流中，感到有些局促。塞缪尔在下车后就直奔拍卖台，年轻律师则随着更多的人在摊位与摊位间游荡。

　　除了商品之外，集市最大的热点就是美食了。荷兰小煎饼和西班牙油条的房车前排起了长队，德国烤肠油滋滋的肉香飘在空中。一个小孩因为手里的冰淇淋掉在地上而大声嚎淘，孩子的母亲安慰着他，带着歉意的与恰巧经过的科普斯对视一眼。年轻人从集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听着大喇叭散播开拍卖员的喊声，眼里至少掠过了几百种不同的东西，鼻子里钻入的味道一会儿甜一会儿咸，但一样也没进到他的脑子里。

　　那张照片被他放进了公文包中。他思索着要不要给塞缪尔看，再三犹豫后还是作罢。万一是他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么他在朋友眼里就会像一个疯子。如果塞缪尔和他一样看到了会动的相片......那不是在为难他么，难道要他把这诡异的现象解释为圣灵的启示？

　　银幕上的图片和文字换了一轮又一轮，科普斯心烦意乱地走到最外侧的一个蓝色雨棚下，寻个清净。他的视线无心扫过黑绒上摆放着的首饰，最后落在一个造型独特的戒指上。

　　摊位的主人是个巴基斯坦人，有着麦色的皮肤，穿着粗花呢布衫。看见来人时，他正从隔壁摊位朋友的手中接过一个颇有东方韵味的铜质烘炉。他顺着科普斯的目光看去，继而热情地介绍道：“这是衔尾蛇。”

　　“衔尾蛇？”科普斯歪头看那东西。戒指是银制的，圆环由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尖头细蛇圈成，蛇身上细细刻着三角形的鳞片。摊主将它拿起来放在科普斯的手心，比划着一个圆圈说：“乌洛波罗斯，自我吞噬却又永远循环的生物，在有些人的信仰里是轮回的象征。

　　科普斯看着戒指上的蛇头，想起了那件黑色长袍上的徽章。他将戒指递回给商人，刚准备离开去找找塞缪尔，就被站在隔壁摊位前的一个人喊住了：“亚瑟？亚瑟·科普斯？”

　　他转过身，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红头发男人站在自己身后。

　　“米德曼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科普斯十分惊讶。中学毕业后，他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这位历史老师了。

　　“哈，被之前学校开除了呗。”米德曼晃晃自己手中的咖色纸杯，里面盛着香喷喷的热苹果酒，“有人举报我上课行为不端，入档案之后也只有这偏僻家乡的小学才愿意要我了。”

　　原来他是吉弗德人。科普斯终于明白了米德曼那和其他老师不一样的口音是哪来的了。年轻人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又想起自己糟糕的历史成绩。除了有酗酒的陋习以外，米德曼其实不算个坏老师。有他自己诙谐性格的加成，上课也都算风趣幽默，经常还自作主张地给他们讲起冷门知识。只是科普斯实在背不会书上那些名字和日期，也不喜欢写冗长枯燥的论文。

　　米德曼迈两步走过来，看向巴勒斯坦商人手中的戒指，高深莫测地来了一句：“你不知道我们的灵魂是不朽不灭的吗？”

　　科普斯瞥了他一眼。六年过去，这位曾经的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神神叨叨。米德曼喝了一口纸杯里的苹果酒，咂咂嘴，对曾经的学生笑了起来，“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雨棚下的摊主见两位客人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失望地收起那枚戒指，双手悬在铜制烘炉上面取暖。科普斯叹了口气，说：“来这处理马尔福庄园的房产案。如果您一定得知道的话，我现在是一名律师。”

　　“哦？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职业。”米德曼挑了挑眉。旁边的商人在听到那老宅的名字时，眯着眼瞅瞅两人。科普斯耸耸肩，表示无奈。

　　“关于那个地方，我也有过一些耳闻。”米德曼单手握着纸杯，拿起铺面上的一本手制笔记本打量。这回，巴勒斯坦人没再热情介绍。

　　科普斯想起来了，这位老师从来不回避民间传说。“它们总是有历史作为基础的”，八年级时，米德曼就在课堂上大声肯定过。说不定他是整个吉弗德最不忌讳谈这事的人。科普斯随即来了兴致，探究地问：“或许您可以给我讲讲？”

　　中年男人触摸着纹路清晰的纸张，用一种课上吸引学生注意力的戏剧化语气说：“那时候我还在苏格兰读大学，有一年暑期回家，母亲说有大概半年的时间，这里的天特别暗，暗得连云彩都是黑的。但有一天，突然就好了，你说奇不奇怪？可就在阳光恢复的时候，人们就听说，马尔福家唯一的儿子没了。”

　　他问过笔记本的价钱，趁着从老旧的零钱包里数硬币的功夫又说：“马尔福家只有三个人，那孩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年轻律师沉默着。如果那张报纸碎片的内容足够可靠，那他大概知晓马尔福夫妇的下落。米德曼付完账后看向他，继续悠悠道：“那家人很奇怪，独来独往的。要我说，你要真想打听什么奇怪的事情，最好去找同样奇怪的人。”

　　“同样奇怪的人？”科普斯皱眉。

　　“啊，你或许不知道……”米德曼故作神秘地朝他凑近一些，轻声说：“吉弗德旅馆二楼住着个怪老头，和马尔福那家人一样，不和村民来往。在这住久了的人都听说过他，貌似也是个酒鬼。”

　　旅馆二楼？科普斯回想着前天住在那里时的场景……难道是说转角处那个发出不知名声响的夹层？他正要多问几句，就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跑过来，抱住了米德曼先生。

　　“这是我的女儿，露西。”米德曼宠爱地摸摸女儿的头。七岁的小露西和父亲一样，有着一头微卷的红发，湛蓝的双眸。她有些胆怯地看着科普斯，默不作声地咬着手指甲。

　　“你好。”科普斯友好地微笑，小女孩眨眨眼。他抬头，看见戴利先生正朝向这边走来。看上去，他再次顺利地成为了这场拍卖会的赢家。和他一样向这边来的，是拎着布包的露西母亲。

　　塞缪尔走到摊位面前，与刚结束谈话的两个人分别打了招。令科普斯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看上去还挺熟络。一问才知道，米德曼先生从前是戴利家小儿子最喜欢的老师。那时候，和母亲一样腼腆的尼古拉斯不知怎么总在学校惹出点事情，加上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于是时常被同学的欺负。米德曼欣赏这孩子天性的善良，便一直有意护着他。

　　“说起来，今天是尼古拉斯的祭日。亚瑟，我想我们得早点回去，我怕伊丽莎白……”他止住了后半句话。科普斯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吉弗德旅馆就在广场的另一边，看过那张相片，他几乎是迫切地想要找人问个清楚。但倘若那个老头真的是个酒鬼……他不觉得晚餐时间一个陌生人的打扰会让他有什么好心情。

　　向戴利一家表达悼念过后，米德曼带着妻女离开。拍卖结束，不少竞拍失败的人不满地瞅着塞缪尔，后者坦然接受他们的目光。空气里食物的香味还意犹未尽地飘荡着，配合着傍晚温暖的光晕，勾起人们的食欲。科普斯已经半天没吃东西了，腹中空空，却仍然没有太多胃口。

　　他跟着塞缪尔回到那辆舒适宽敞的黑色轿车上，握紧公文包的提手，再次陷入纷杂的思绪。残阳从天窗洒罩下来，皴裂的手背一片红光。

　　——————TBC——————

　　*这一世作为麻瓜的科普斯看得见相片在动，是因为科林当年为了让自己的麻瓜父母能看到霍格沃茨的真实生活，对相机进行了特殊的改造。油画、报纸和纸鹤那种画都是给巫师看的，没有魔法就一般看不到动作，但科林拍的相片不一样。算是在原著基础上做的私设。

　　*衔尾蛇（Ouroboros），音译乌洛波罗斯，又称咬尾蛇、含尾蛇。它的字面含义是“自我吞噬者”。在部分古埃及和希腊传统、赫尔墨斯主义和诺斯底主义中被视为轮回、重生和生命无限循环的象征标志。柏拉图形容它是不死之身，拥有完美的生物结构。

　　*“你不知道我们的灵魂是不朽不灭的吗？”出自柏拉图《理想国》第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