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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欠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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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轩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朝堂的风云莫测,皇父对储君讳莫如深的态度让每一个兄弟都像嗅到了血腥一样的猎物,闻风而动。可是他只是越来越沉默。更多的时候,我在说,他在听,而后同意,或者不同意。有的时候,我恍惚自己在吏部的朝房里,面前是深沉内敛的雍亲王。
“爷安心去歇着吧。”
我们的对话通常这样终止,他会点头,站起来,转身,走进京城夜晚有些凛冽的北风里。
“我就歇在这里了。”
有一天,出乎意料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
“可是,今天按理应该歇在侧福晋那里。”我依然微笑,似乎在说一件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
我也想巧笑着低下头,我也想倚在他的肩头低声耳鬓厮磨。可是我不能,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害怕这么多年来坚硬的伪装一旦决堤就再也修复不了。我不想像我的妯娌一样因为一个侍妾闹得鸡飞狗跳,他不喜欢,我知道。
康熙六十一年的十一月,康熙皇帝驾崩。从畅春园传出消息,他是被指定的那个。
而在我的家里,例行公事的悲痛下是被精致的掩盖着的欢呼雀跃。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将要黎明的时候还有饱满的雨水从檐角不紧不慢的跌落。
我看见他撑着油纸伞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大滴雨水咚的一声落在伞背上,他像被惊醒一样打了一个冷战。
“爷,该回屋了。”
他回头,看了看我,慢慢走进屋子里。
这一年,我成了皇后。
我常常站在坤宁宫的院子里往外看,可是我看不见乾清宫。他们中间隔着交泰殿。又何止交泰殿,整个东西六宫,都横亘在他们中间。天和地,你和我,只能像两座山峰一样遥遥相对,我伸手触不到你的脊背,也挽不到你的手臂,只能默默的看着那些依附着你的森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我们,依然相对。
后来,我搬去永寿宫。
我并不高尚,也不高明,我只能闭上眼睛,不再看见你模糊的背影。
雍正
我站在潮湿的青砖地上,感到一点迷茫。
他们说年羹尧在西北作威作福,我不相信。直到他班师回朝。
我说,天气太热,你们可以把甲胄除去,可是他的将士们把我的旨意置若罔闻。我看见他有些自得的重复着我的话,于是他们依言而行。我抿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不顾一切的冲进水里救出我的孩子。他还是那个唤来自己的妹妹,把家里唯一一套像样的衣服换给我的孩子。当初那个一无所有却依然倾情相赠的孩子如今有了我所能给予他的一切,他还需要什么?
我看见天上落下雨来,却只是咚的一声落在头顶的伞背上。
“皇上,该回宫了。”
“韵轩。”这么多年,只有她还陪在我的身边。我有点激动的回头。
不认识的宫女诚惶诚恐的跪下。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步走进雨里。
“皇上,年贵妃不好了。”
我很害怕这个时候去见这个女人。我害怕她单纯的悲伤的眼睛,害怕她受惊一样低声的询问。她让我无可遁形。她还是那一年的小姑娘,但我们早就不是。
“皇上。臣妾这就去了。”
我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她单纯,却并不迟钝,我敏感,却不巧舌如簧。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相。
“皇上,臣妾这些天常常做梦。你知道梦的是什么么?”她眨着眼睛笑了笑,“我梦见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哥哥在永定河边捞上来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公子。他理所当然的穿走了我们家仅有的一套长衫。他说,要报答哥哥。哥哥就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好好照顾我妹妹吧。”她的脸上显出了酒醉般的红色,眼睛却亮的好像得到糖果的孩子。
“朕没有照顾好你。”
她又笑了,我忽然发现她现在很美很美,像雨后新开的荷花。从前我只是喜欢她,现在,我发现我有点爱上她了。
“很好了,很好了。。。”她纤细的手指滑过我的手掌,轻轻按着我的食指,“如果可以,我想你用它最后遮住我的眼睛。我听说,食指连心,这样,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心里。我不奢求你想着我,只要我在你的心里。可以么?”
在她安静的眼眸里,我看见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她又笑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韵轩第一次缺席了她应该出现的地方,却正好让我补足了对他们姐弟最后的一点愧疚。而后,我的国家里,只有年羹尧,没有救我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