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24、天堂游魂2

　　对于找工作，何伟是有执念的，其一，他要找与自己经济学专业相关的工作，毕竟自己上了四年学，读了与专业相关的书籍一百多本，请注意，是精读，不是走马观花；其二，他要找与自己的特质和潜力相匹配的工作，上一次的辞职，已经让何伟明白，自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销售工作不适合他。

　　但是，何伟的执念在生存问题面前，似乎已经不那么执着了，或者说已经不是执念了。

　　这是一份大型连锁超市储备干部的岗位，何伟已经通过面试，现在需要他给出一个答复。

　　何伟有点纠结：这一岗位似乎与自己专业关系不大，并且工资也并不高。但是，最终何伟还是妥协了。

　　连锁超市的储备干部需要在超市先行实践一个周，然后签订合同，正式入职。所谓实践就是被分配到不同的超市区域，做些整理货架、称重、装袋、收银、商品上架、搬运等等工作，目的是熟悉超市的各个工作流程，直白点说，就是“杂工”，任何人有需要都可以招呼你，还是免费杂工。

　　很不幸，何伟被分配到了“肉类区”，大约是因为当批储备干部中男生较少，而何伟看起来比较敦厚吧。为什么说不幸呢？一来，肉类区环境比不上“蔬果区”，不是那么干净整洁。二来，肉类区工作气氛比不上“百货区”，彼此很少聊天。当然，这是何伟干了一个周之后才明白的门门道道。

　　既来之，则安之。

　　经过一周的实践，何伟的实践报告最终评价是——优秀，而大多数的储备干部评价是“良”。在一周结束之后的评价会议上，一位肉类区主管，也就是何伟的暂时领导，提到了两点。

　　“第一，何伟记住了所有的肉品的货码，我们很多干了一年多的店员，都没有记全，所有的货码有五六十个。都是四位数的数字组合；第二，何伟现在都可以给顾客切肉、砍骨头，我儿子也上大学，家里的刀具从来就没拿起过，”领导说道，言语中对何伟很是赞赏。

　　这位主管说的也是实情。“现在肉类区的阿姨，称重的时候不知道货码，都问我，而切肉砍骨，只要多用刀，也没什么难的，”何伟其实也颇为自得。

　　“优秀”的何伟，结束实践之后，被分配到了招商部。招商部是做什么的呢？在超市入口和出口之外，一般都会设计一些商铺，用于出租，招商部就是管理这些物业的部门，包括商铺人员培训、管理、店铺卫生、店员行为、纠纷、退换货等，是非常清闲的部门。进入该部门第一天，领导让何伟做了三件事——写一篇促销稿件，何伟半个小时完成；巡视一遍店铺，何伟十分钟回来，填写了巡视记录；将服务中心的退货送给商铺，何伟五分钟完成，一共有三件退货。第二天，同样做了如上三件事，不是，多了一件，何伟参加了清晨对店员仪表的检查。第三天，同样如此；第四天，亦然。

　　一周后，何伟打电话，告诉领导自己要辞职。

　　辞职，何伟已经酝酿了好几天，直接促使何伟辞职的原因是——一家股票咨询机构打电话通知何伟，他的面试通过了，周一可以去上班。

　　经济专业毕业，就职股票咨询机构，匹配；不会油腔滑调，获得财经编辑职位，匹配。

　　从超市辞职，何伟其实有点小内疚。原因是，那里的人，都很好。可能是因为大家薪资都不高，可能是因为大家心气都不大，所以，反而没有一丁点的“鄙夷”。而越是在贫富差距大以及所有人都满怀理想冲动的环境中，“鄙夷”随处可见。有理想的鄙夷热衷于吃喝玩乐的，吃喝玩乐的鄙夷有理想的迂腐；有钱人鄙夷赚钱少的，哪怕对方只是比自己少了一两百；领导鄙夷下属，下属暗中鄙夷领导。当然，这些道理，都是何伟在若干年之后弄明白的。

　　希望越大，往往失望越大。

　　在股票咨询机构的新工作，仅仅在两个月以后，就让何伟彻底失望了。

　　传销组织之所以能够笼络人心，一方面是“画大饼”“打鸡血”，内容包括励志故事、国家大事、产业形势等等，这是“大”，另一方面，他们也“小”，对新学员思想和生活的关怀，让新学员干一些能力范围之内的小事，如搬桌椅、打扫卫生、买菜做饭等等，他们将“大”和“小”进行了完美的统一，所以能够“洗脑”。PUA组织也是如此，一方面给女性勾画“大饼”，关于未来、人生、婚姻等等，另一方面也提供“小实惠”，如每日早安、晚安的问候、嘘寒问暖的问候，它们也做到了“大”和“小”的统一。

　　股票投资咨询机构与此类似。

　　一方面，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会接触到各类新信息，并且都是“大”的，国家政策、行业分析、产业政策、国际大事、总统讲话等等，这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和忙碌的状态，不允许大脑停息，你要收集信息、分析、决策、行动；另一方面，市场的确也会给你一些反馈，不管是盈利还是亏损，都会让你感觉到智力正在被使用，要知道，你使用的是智力而不是体力啊，仅此一点，就很容易让人获得心理的满足。

　　何伟在这家叫做“顶峰财经”的证券咨询公司担任网站编辑职务。需要承认，在进入公司的第一周，何伟的确被吸引和刺激，坐在杭州4A写字楼内，室温被调节的十分舒适，高配的电脑和电竞靠椅，有种“都市白领”的意味。工作也是繁忙和紧张的，何伟需要每天浏览各大财经网站，搜索头条将其添加到公司的网站；何伟需要阅读大量的研究报告，摘其重点，整理到公司网站；何伟还需要将每天工作总结填写到内部OA系统之中，并且公司老总会有批阅，尽管每天都是一个红色的“好”字。对了，每周末，何伟还要校对公司自己出版的一份周报，所以周五需要加班一个小时。

　　从周一到周五，从九点半开盘到下午四点收盘，都如同是在打仗。

　　不过，在这样的战争中，何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没有人来打你，你也不能打别人，即便是你打，对敌人的伤害也可以忽略不计，敌人看都不看你一眼，或者是，看你一眼，然后走到别的地方去和别人战斗。

　　这一点，何伟是在两周以后才明白的。某天，何伟感冒，然后晚上吃了点感冒药，昏沉沉地睡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快中午11点多了，何伟快速起床，顾不上刷牙，冲到公司。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何伟有点心虚，默默地拉开座椅，按亮显示屏，开始工作。整整一天，没有人问过何伟早上为何没来，也没有问何伟，为何早上网站没有更新。

　　当天下班回到住处，何伟将自己扔在床上——或许我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自此之后，这份工作，于何伟而言，只是一份糊口的营生。什么理想和执念，什么港股和美股，什么昨夜外市和港台大盘，什么指数和行情，什么新闻和爆料，什么利好和利空，什么上行和下跌，于何伟而言，只是一片虚无，如电视屏幕没有图像的麻点，如没有搜到频率的收音机。

　　统统都是虚无，一种繁荣的虚无。

　　尽管何伟已经看透了这份工作的本质，但是，他暂时还没有辞职的勇气，他需要这份工作糊口。

　　这让何伟很痛苦。

　　何伟的痛苦，并非孤例，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工业和商业社会的通病和最大弊病。

　　自从亚当斯密提出社会分工以来，现代社会已经将这一信条执行到了极致。以至于大量出现这样一种状态：个人已经不再是机器的螺丝钉，当你是一颗螺丝钉的时候，你尚且知道你处于机器的哪一个部位，你尚且知道，如果缺少了你这颗螺丝钉，机器在不长的时期就会出现问题。现在，你连螺丝钉都不是了。你是某个庞大的机器或者系统的一个微尘，少了你，中短期内甚至对庞大系统没有任何影响，即便有一天因为少了你而出现了问题，系统也会被快速修复，你也会被瞬间替代。这种状态，已经开始在信息化行业成为一种常态。

　　所以说，这个社会是残酷的，特别是对于有一点心智的人，更为残酷。他们所做的事情，都是要求感受到自我价值的，而不是单纯为了生存和糊口，一旦他们感觉到所从事的事情，自己在其中毫无价值可言，这会让他们抓狂，乃至疯掉。但是对于那些心智未开，或者一手塑造和管理系统的人而言，则没有痛苦，以及没有那么痛苦。

　　古巨基那首《爱与诚》的歌曲，唱出的正是这一道理——

　　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做只宠物，至少可爱迷人……

　　对于有点心智的人而言，感受和体现，乃至实现自己的价值，堪比情人。

　　躺在租来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中，何伟将这首歌，一遍遍地单曲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