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141、坐一会吧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依旧是一台电脑的芯片，一刻不停地运行着，开关机也没有几次。

　　当太阳升起，王大爷起床，打开仓库卷帘门，阳光洒进半个仓库，一天开始了。男人或者女人，从仓库门口进进出出，取货、入库、盘库，忙忙碌碌；叉车或者推车，在仓库里面兜兜转转，卸货、存货、调换货，不得休息。而我，运行着一款库存管理软件，记录着仓库内每一次变化。

　　一直到园区下班，偶尔会延续到深夜，仓库的卷闸门才会被拉下来。

　　至此，王大爷总是会与我对弈几盘，他总是输多赢少，这还是我承让许多之后的结果。

　　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一年，就在这样一天天重复中结束了。

　　我终于对时间产生了钝感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唯一可见的变化是——王大爷愈发年迈，而我，算力也在衰减。

　　我偶尔有点担心，担心自己有天直接报废。

　　偶尔罢了，但我不忧虑，我似乎还挺期待那一天得到来。

　　那一天，也不过是平常的一天罢了。

　　我也会以平常心对待之，无非是看着王大爷起床，看着仓库卷帘门被拉起，看着阳光照进仓库，看着人来人去，等到天擦黑、门关闭，我和王大爷对弈几局。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一男一女走进了仓库，边走边聊着天。

　　“听说了吗？”女生发问。

　　“听说啥？”男人问道。

　　“你不知道啊？苗总要结婚了。”女生夸张地说。

　　我听得真真切切。或许是清晨，这个城市尚未变得嘈杂，或许是偏爱，这一年，我对任何与小苗有关的信息，都特别注意。

　　他们后面聊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可能是某个服装款式，可能是中午吃什么。

　　我脑中只是在重复，重复着——苗总要结婚了，小苗要结婚了，她要结婚了。

　　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疑问：结婚？和谁结婚？怎么毫无征兆啊？小苗刚满20岁吧，要这么早结婚吗？没有理由啊，她的事业在过去一年正蒸蒸日上，成为西安地区首屈一指的服装直播企业，为何突然要结婚？真爱还是利益？对方会是谁呢？什么样的男人能匹配现在的小苗呢？今日的地位和财富？

　　“小苗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发出深深的疑问。

　　话说，我也有很久没有见过小苗本尊了，上一次看到她，应该还是她陪同省级领导到公司参观，那是一年前发生的新闻。

　　“小苗在一众西装革履的男人中，很是出众，踩着高跟鞋，穿着职业装，一条淡蓝色的围巾轻拂着她的侧脸，我远远地看见，惊鸿一瞥。”我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一股如烟的思念弥漫开来。

　　“过去一年，小苗的确引人瞩目，有人爱慕并且采取行动，倒也不奇怪。”我又想。

　　依托直播电商这条路，凭借着“网红直播+服装线上销售+电子加密签名”这一模式，苗苗电商的商业版图迅速扩张。不仅仅在西安，在广州、北京、长沙建立有三个直播基地。直播卖货的品类也从服装拓展到了全品类，甚至包括汽车、挖掘机以及机床，令人眼花缭乱。

　　“最近一期的商业杂志，还将小苗列入西安女企业家财富TOP100。”我又想到最近看的新闻，“在财富值一栏，对小苗个人身价的估值是9000万元。”

　　可以说，现在的小苗，美色和财富兼具，而在世人眼中，仅仅是其中一项，就足以让追求者纷至沓来。

　　“小苗结婚，不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转眼一想，“财富、美色，又和一枚CPU有啥关系呢。”

　　两天以后，一场盛大的婚礼在西安最豪华的酒店举办了。

　　这一天，园区特别地安静，一个进出仓库的人都没有。

　　“今天好啊，都去吃婚宴了，说是放假一天。”那天一大早，王大爷自言自语。

　　“好吧，挺快的。”我心想。这两天，我已经从更多进出仓库的人口中，确认了小苗大婚的消息。

　　只是，我依旧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竟如此着急。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象着那场婚礼。

　　那该是怎样一场婚礼呢？氛围是怎样的呢？严肃的，还是欢快的？中规中矩的，还是惊喜不断的？都有谁参加呢？一定是规模庞大的，因为公司的人都去了，要知道，公司现在有400多人，必定高朋满座、主宾尽欢。他们会在哪里举办婚礼呢？大堂还是江边？因为我查到那是一家建在曲江边的酒店；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呢？小苗应该还是适合穿婚纱而不是旗袍，如果要穿婚纱的话，小苗适合白色。

　　我还使用导航软件，查看了从园区到酒店的线路。

　　不远，40分钟车程。

　　我如同一个老父亲，想要了解详情而又害怕了解详情，想看到她的笑容而又害怕看到她的笑容，笑容让我放心，笑容也意味着失去。

　　我如同一个已经快被遗忘的前任，只能远远地从众人的头顶或者拥挤人群的缝隙，看着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看着她与一个男人拥吻。

　　我看一会儿，然后离开，没有人知道我来过，也没有人知道我离去。

　　我这样胡思乱想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王大爷去拉下卷帘门。

　　我木呆呆地看着王大爷走到我的眼前，坐下，移动鼠标，显示屏亮起，双击桌面象棋图标，对弈软件打开，单击“开始”。

　　等待，等待着对方“入座”。

　　这一年以来，王大爷一直重复着如上的动作，不知疲倦。

　　他至今还不知道，和他对弈了一年的对手，是眼前的电脑。“他恐怕以为是某个网友吧。”我猜测。

　　“不过，今天，我真没心思下棋。”我想这样对王大爷说。

　　这一年以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转眼一想，“一枚CPU，凭啥可以拒绝呢？并且是自己分内的事。”

　　我无奈地进入那款软件，选择“入座”。

　　两个小时，三盘皆输。

　　王大爷边打着哈欠，边露出得意的微笑。

　　我真没有故意让他，只是，我丝毫没有下棋的心情。

　　仓库满满当当，我心里空空荡荡。

　　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

　　“咔哒”一声轻响，王大爷关灯睡觉，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为了这一刻，我似乎等了一整天，也只有在黑暗之中，我才敢这样放肆流泪，不管不顾。

　　让泪水滚烫吧，蒸发我的哀伤；让眼泪奔流吧，带去我的祝福。

　　对了，我忘记了，我是仓库中的一台电脑的CPU，我没有眼泪，我不可能流泪。

　　非我不愿，而是不能。

　　我早就失去了落泪的权利，作为一个人落泪的权利。

　　“ 叭叭叭”的汽车鸣笛声，将我惊醒。

　　在黑暗中，我看到卷帘门下方的门缝里，有灯光射入。

　　“ 叭叭叭”的汽车鸣笛声再次响起。

　　我想了一下时间，已经是12点23分，“这个点，谁会来呢？”

　　接着，是一段音乐响起，那是王大爷手机铃声。

　　我听到王大爷的咳嗽声，仓库又亮了起来。

　　王大爷穿着秋衣秋裤从电脑旁走过，向仓库门口走去，拉开了卷帘门。

　　“苗总，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是王大爷略有惊讶的声音。

　　“奥，大爷，我没事，过来看看。你要不先去睡。”有人在门外说。

　　是小苗，我看到她了，她径直向我走来。

　　就是小苗，我看的很清楚。

　　小苗顶着一头繁琐的编发，踩着高跟鞋，穿着一件粉红的连体短裙，外面套着一件长款上衣，站在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小苗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苗总，那个，有事吗？”王大爷跟在小苗后面。

　　“奥，没啥事。我坐会。”小苗似乎有点迟钝，“那个，王大爷，打扰您了，您先去睡吧。”

　　说完，小苗开始搀扶王大爷。

　　王大爷似乎还不太情愿，有话要问，但是小苗态度坚决，王大爷走出了我的视界。

　　过了半分钟，小苗又走了回来，拉开电脑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一动不动，不言也不语。

　　我也一样。

　　她盯着我，我看着她。

　　“我坐一会啊，就坐一会。”良久，小苗喃喃自语。

　　两条泪痕，突然淌了下来，在粉白的脸上，留下了沟壑。

　　我心软了，刚刚还硬朗的心，一下就软了。

　　“小苗，你还好吗？你爱他吗？他爱你吗？今天都还顺利吗？一切都好吗？”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我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她说。

　　“是的，我要对她说，我要告诉她，我还活着，此时此刻，你觉得我是谁，我就谁。我不在乎了，李刚也好，老马也罢，太宰也行，我还在，在你旁边，陪着你。”我下定了决定。

　　现在就说，文字也好，语音也罢。

　　现在，就现在。

　　“再见！”小苗嘴巴突然蹦出这两个字，然后马上抿紧。

　　说完就站了起来，头也不会地走开。

　　我看到她摇曳的小红裙的裙摆，像一朵花的花边，那么令人着迷。

　　“大爷，关门吧，我走了。”小苗大声喊道，似乎还吸了吸鼻子。

　　“好。”王大爷在屋子里回应。

　　“坐一会吧，再坐一会吧。”我口中喃喃。

　　似乎，小苗还在，还坐在这张椅子上，坐在我的面前。

　　“坐一会吧，坐一会吧。”我如痴呆一般重复着这句话。

　　——别说再见啊，别说再见，别，千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