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上山》犹怜草木

109、我们和解

　　到6月中旬，山顶的项目全部完工，甚至包括绿化、清洁和装饰工程，全部完工。

　　我的一颗心，彻底放下。

　　早在雪山无人区的时候，我濒临死亡，孤立无援，彼时，我就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努力成为西西佛斯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不伟大，可以说很微不足道，做着卑微的周而复始的工作。

　　那样的人，很伟大，可以说数一数二，那怕每一次用力，都是全力而付。

　　它，是可悲中的英雄；它，是无望中的希望；它，是荒谬的神袛。

　　自那以后，我对这个世界是悲观的，但是我却不悲伤和悲哀。我要在这个悲观的、可能注重无法被改变的世界中，认真地去做那些无望的工作。

　　全力以赴、不计得失。

　　所以，当我成为老马，我努力去做一名合格的丈夫，努力去成为一名副总，努力去推动户外股份上市，努力去让李茗快乐。

　　努力成为老马。

　　虽然我做的并不好。甚至，做的很烂。

　　当我认为，我的作为，已经无法改变现状的时候，我离开。

　　从T市来到安源市，从都市住进山里。

　　在这里，我遇到楚姐、见到楚苗，成为一名项目经理。

　　那我就做这名项目经理，将这个有助于当地扶贫、能够促进当地发展的项目做完，做好。

　　现在，我做到了。

　　这是我死了之后做成的唯一一件事情。

　　我没有自豪，我有点自得。

　　我体会到了巨石被推动、巨石滚落时候，片刻的快乐。

　　仅此，而已。

　　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离开。

　　山顶的项目虽然完工了，也先行进行了验收，但是，山脚的项目还在继续，预估至少还需要两个月时间。

　　何伟说让我们留守此处，我欣然接受，因为这是我想向何伟提出的要求。

　　于是，半个天柱山，就剩下了我们仨，我，王洁以及楚姐。

　　我同意和鼓励王洁去跳一次蹦极。我之所以不再犹豫，是因为楚姐。

　　中午午饭的时候，我问楚姐：“小苗在学校还好吗？要经常沟通，孩子正在叛逆期。”

　　楚姐四周张望了一下，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半个山上，只有我们三个人，楚姐这样的提防，显然是在提防王洁。

　　王洁去卫生间了，还没来食堂。

　　“马总，我真对不起您。后来，在我逼迫下，小苗她都说，说了实话，那个10万……”

　　“过去了，那件事情翻篇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以后也不要再提。”我打断了楚姐，以严厉的语气。

　　楚姐伸出手背，去抹眼泪。

　　“我还没到，你们就开饭？”王洁蹦跳着走了进来。

　　“刚做好，来坐下吃吧。”我道，“楚姐，您去把菜都端上来，坐下来一起吃。”

　　“好，好，好。”楚姐快速走开，去了厨房。

　　今天在饭桌上，楚姐的话特别地多，也特别地密。她对我和王洁说了许多，包括愧疚，“小时候，小苗学习特别好，但是家里事情多，事情杂，和我好像就隔了一层”；包括自责，“也是缺少父爱吧，从初中开始就比较叛逆，你说东，她做西”；包括自豪，“小苗拿了奖学金，微信转给我的”；包括困惑，“感觉孩子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包括畅想，“小苗还说让我重新找一个男的，说我也还年轻”。

　　这些话，我感觉，表面上看，是给我和王洁说的，实际上，是对王洁说的，不对，是对何伟说的。

　　我很宽慰——她们母女似乎和解了。

　　就是因为楚濂和楚苗母女的和解，让我不再犹豫。

　　曾经，我信奉的一句话是——时间可以消除误解。或许，时间的确可以做到，但是，会耗费时间，是低效的。而消除误解最为高效的方式是沟通。

　　当时，我就决定——让王洁去蹦极。

　　让王洁成为何伟，去认识何伟和理解何伟。何伟，应该不是他目前认知的样子。

　　她有过理想，或许现在仍然有；她有过美好，对未来纯洁的美好；她也有过青涩、稚嫩、纯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老练、世故和狡诈。

　　固然，王洁会痛苦，会流涕，但是，就看做是宿命吧，逃不掉的宿命吧。

　　“你不是要蹦极吗？明天有个视察的活动，有蹦极安排，要不你尝试一次？”我对王洁说道。

　　“好啊，好啊。”王洁兴奋地说。

　　不过，话一出口，王洁就意识到楚姐坐在旁边。

　　“我没搞过这种东西，我是很惜命的，玩一把。”王洁补充说道，言辞和神态，充满了男子气概。

　　第二天的考察活动，是安源市旅游协会组织的，目的是提前对蹦极进行体验评估，这是官方说法。实际上，就是想要免费体验，我将王洁安排在了最后。

　　等考察团的十来个人，都体验过一遍之后，纷纷下山，时间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太阳西斜，山顶夏风习习。

　　我们两个人踏上步道，在山顶几个巨石上旋转而行，王洁在前，我跟在后面。走到悬崖边，王洁停了下来。

　　“很可怕吗？”王洁回头问我。

　　“没事，加油。”我咧嘴一笑。

　　我看到王洁跨过木板通道和玻璃栈道的分界点，继续向前走去。

　　我没有跟上去。

　　“厂花？”我突然喊了一声。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喊了“厂花”这个称号。

　　“什么？”王洁再次回头。

　　“我在这里等你上来。”我说。

　　这并不是我心里想说的话。

　　我想说的是：你别怕，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那是我不允许的，不过，你会成为何伟，在三分钟内过完何伟的一生；你别内疚，那不是盗取何伟的记忆和回忆，不过是了解何伟的另一种方式；你也别胡思乱想，别慌乱，其实就很像3D电影或者VR体验；你会理解何伟，理解她的理想、经历和作为。

　　我想说的不止这些，还有很多很多。

　　但是，我闭嘴了。

　　那样激烈的情绪，只能由他自己去感受；那样说教式的大道理，只能由他自己去顿悟。

　　“我在这等你。”我的嘴巴开开合合，喃喃的只有这一句话。

　　我站在山顶的巨石之上，吹着夏日的晚风，看着王洁将蹦极装备穿戴整齐，看着弹跳绳上的扣环挂上他的腰间，看着他被一推而下。

　　我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看着王洁在我眼前消失。

　　消失在晚霞之下，消失在夏风之中。

　　我不知道，如同心脏被生生消掉了一块，掉在了地上，黏糊糊得、湿哒哒得。

　　我不疼痛，也不悲伤，只是，无比地失落。

　　虽然，这，仅仅是一次蹦极。

　　“蹦极而已。”我宽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