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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再见老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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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好办事,尽管总金额打了折扣。
150米的极限蹦极装备是五月中旬运抵安装场地的,隔天,装备制作厂商的安装人员到来。
装备厂家是五月初通过招标中标的,中标之后,来过一个设计人员,对场地进行了查看和勘测,当时,他告诉我,装备10天左右就能够生产出来并且运抵现场。
我对时间有点怀疑,“十天就能做好吗?这样的装备需要机构检测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没问题,和进口的一样,我们都有资质。”对方回答。
处出于谨慎,我从户外股份采购部要到了招标和中标文件复印件,内容太过专业,十分唬人,我也就没有细看,只是了解到是一家天津的工厂中标,查看了该公司的资质证书,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唯一的疑惑点是——这家中标的工厂成立不久,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
当时,我有这样的疑惑,但是没有深挖。
天柱山山顶的蹦极装备安装基础是根据进口设备的安装要求而设计和施工的,所幸的是,国内的装备,规格、指标都参照进口装备设计,所以,场地无需重修。
时间来到了五月底,两套150米蹦极装备,全部安装完成。
五月的最后一天,安源市天柱山山顶彩旗飘扬,两个充气气球晃荡在空中。
每个气球下面,扯着一条红色条幅,一个上面写着——恭喜户外股份极限蹦极项目竣工,另一个上面写着——西南地区最高蹦极喜迎四方来客。
上午十时,竣工仪式正式开始。
根据议程安排,先是安源市一位分管招商和扶贫的副市长上台讲话,其先是恭喜了户外股份该项目竣工,又大段分析了该项目对当地经济和就业的促进作用云云。他的声音通过半人高的音响,被数十倍放大,在山涧形成回音,很有荡气回肠的气势。
接着,由王洁代表户外股份登台致辞。
王洁的讲话稿是我撰写的。讲话稿中,我这样写道:我叫何伟,家住何家村。作为何家村第一个大学生,走出这里,走进大学。我一直在想,能够做点啥,可以回报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乡村父老。终于,我找到了一件事,就是这个项目,这个项目,只要起到一点点的好处,我心满意足。甚至可以说,无悔此生。谢谢叔叔婶婶,感谢领导同事,也感谢这山清水秀,让我把这件事情做成。
讲稿中的信息点,都是真实的,何伟曾经和我谈起过。
在办公室看到讲稿的时候,王洁就问我,“会不会有点太煽情了?”
“不会,我了解何伟,我想,这是她的心里话,心里想说的话。”我肯定地回答王洁。
王洁的嗓音洪亮而真诚,不急不缓,铿铿锵锵地在山涧回荡。
不足两百平方米的山顶,站满了人,多是村民和工人,在王洁讲话的时候,气氛非常凝重。
这样的气氛与讲稿内容是匹配的。
我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何伟的父母,他们的脸上有了自豪的神气,他们本应如此,这是他们应得的。
之所以是王洁登台讲话而不是我,我有过考虑。其一,在这样重要的场合,我有“负面新闻”,不太合适;其二,就职位而言,王洁的职位是督导,要高于我,抛头露面,位高者有威。所以,王洁合适,我不合适。
而我,要成为150米蹦极的体验第一人。
这是我要求的。
理由一:这是一种宣传和姿态。表明户外股份对该项目后期的认可和持续投资。当然,能够找到一个第一个尝试的“人物”,也只有我。王洁说她有点恐高。
理由二:我总是有点不放心,想要验证一下。虽然装备安装之后,已经被安源市特检部门检验过,颁发了合格证。但是,我要亲自体验,确保安全,只是体验时间提前罢了。
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穿着一套运动服。走上一条木板铺就的通道,这条通道将山顶的几块巨石串联起来,左拐右拐之后,通道变得笔直,伸向悬崖。我顺着通道向前走,迈过悬崖边缘之后,又往前走了十来步。
此时,我的整个身体是悬空的,低头,从两脚之间,我能看到脚下,一片郁郁葱葱,一条河水,将大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往前走的着十来步,是玻璃栈道。
栈道的尽头,安装着一个一平方米的金属框,前后各有两个小门,两位工作人员分站左右,他们的头顶,是伸出来的蹦极吊臂和弹跳绳。
看我走了过来,一位工作人员拉开小门,放我进去。另一个工作人员,伸手将弹跳绳拉了过来。
地上,放着一套装具,绳绳带带,堆在一起。
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自从成为老马之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任何的户外极限运动,甚至连户外骑行也放弃了。
现在,当绑脚、绑腰等装备穿上身,当我听到扣环和卡具“咔哒”的响声,似乎,时间又回到了从前。
我很享受此时此刻,稍瞬即逝的此时此刻。
最后一声“咔哒”响过,意味着,我与吊臂连接到了一起。
此时,我能相信和依靠的,只有这钢筋铁骨和索索带带了。
“准备好了吗?”一位工作人员问我。
“好了。”我回答。
“请转身。”他命令道。
我挪动步子,后转了180度,从面对高空到面对山顶的群众。
他们安静极了,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地。
另一位工作人员从上到下,将我“摸”了一遍,确认卡扣锁死、穿戴整齐。检查完毕,迅速站好。
一双手在我胸前使劲一推。
很突然的一下,我毫无防备。
我一坠而下,从金属框另一边打开的小门口,一坠而下。
各种颜色在快速地切换,有湛蓝色,那是天空,有绿色,那是树木,有青色,那是青山,有黄色,那是正在凋零的油菜花,对了,还有一道白色,那是河流。
它们,那么浓烈和急切,那么团簇和逼真,蓝、绿、青、黄、白,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我的大脑很清楚,我应该是在空中翻转。一度,我似乎窥见了我的裤子和运动鞋。
突然,我宕机了。
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的思维很正常,我正为此感到困惑。
一道光从黑暗中射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宽,将黑暗分成上下两个部分。
对,就像我们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某个电影公司的片头。
“到底那个公司叫什么呢?”我不由地在脑中搜索。
我一跃而入,钻进了那射出的光线之中。
然后,我就成为了老马。
不,对,就是那个老马,马克戟。
真的,我真的成为了马克戟,从内到外,是一个人的马克戟。
我的触感、听觉、视觉、嗅觉,反馈给我的信息都是——我是马克戟。
我和哥哥一起上学;我在操场狂奔跑步,冲过红线,我看到女生在终点递给我水杯;我听到音响中我的嗓音,礼堂坐满了人,一个个脸庞稚嫩;我远远地看着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然后走进火车站;我坐在阶梯教室,听到老师在黑板板书的嗒嗒声;在黑暗中,我攥住一个女生的小手;我站在台阶上,将帽子扔向空中;我扛着一个大袋子,两条运动裤的裤腿从袋口溢出,在我眼前晃荡;我给客户结账;我走进一家有户外网LOGO的公司,走进会议室开会;我在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将听诊器贴近我的胸口;我身处一辆破旧的汽车,举起短刀刺向一头狼,血腥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我遇见李茗;我和李茗举办婚礼;我开车在路上,副驾驶上有一沓文件;我站在电梯前等待电梯,伸手砸烂了电梯按钮,按钮闪烁着蓝色的光线;我牢牢抓住李茗的肩膀,将她的裙摆掀到后腰;我看到整洁的卧室,突然间,整栋楼开始摇摇晃晃,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我真的有点明白了。
我就快要抓住那条线了,那条线索。
我马上就要找到它,抓住它。
我的身体突然被大力一扯,顿住了。
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
我感到我在飞升,越飞越高,那些团簇的颜色,再次进入我的眼帘和脑海。
我又回到了这人间,这个真切的人间。
在这个人间,我是李刚,穿着老马的皮囊。
而在刚才那个世界,我是老马,本本真真的老马,原原本本的马克戟。
我身体又被一扯,再次飞升起来,如此反复,只是力度越来越弱,飞升的时间越来越短。
终于,我被头朝下、脚朝上地吊在半空之中。
我一仰头,看到静流的河水,我一低头,看到蓝蓝的天空。
我被缓缓拉扯上升,在我看来,如果升仙。
我重新站在金属框内,稳稳地。
看着山顶的人群,他们笑着,望着,说着,鼓掌着。
我满脸是泪,无法止住。
在他们看来,这是喜悦的眼泪,激动的眼泪。
你们知道吗?我刚经历了什么?我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
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
一个人,从生到死的一生。
我的泪,为他而流。
我木呆呆地离开人群的视线,躲到人后。
看到一处未完工的工地,有一个砖头砌成的水池,那是搅拌水泥装水的池子。一条塑料水管搭在水池边沿,哗哗地流着水。
我走过去,用双手从水管口捧起流水,盖在自己的脸上。
冰凉。
王洁走了过来,站在我的前面。
“你怎么了?”他问。
我向前两步,抱住了他魁梧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