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相逢》萍踪

50、叶叶相通 (2)

　　单刚因为咳嗽住进了医院。本来只是小咳，以为是伤风，也没多理会，不想才两天，一咳起来就像要把整个肺都掏出来似的，把霜怀吓个够戗，慌慌张张地把他拉去医院。其时非典横行，走在路上一声小咳都能惹来无数眼光，去了医院更不得了，检查测试，观察隔离，足足折腾了快一个星期，才诊断说不是非典，而是急性肺炎。

　　最后人是出院了，霜怀却死活再不让他去化工厂上班，不但替他写了辞职信，还亲自押着他去把信递上去，顺便又到他工作的货仓来个实地考察，在里面只转了一圈，就被那阵味儿熏得气喘气咳。霜怀这可算找到单刚病发的源头了，于是又拉上他一起到劳工处，把他的一摞医疗记录呈上去，说是工伤，要求化工厂赔偿。

　　在劳工处审核资料的时候，他们到外头等候。霜怀忿忿说像这种无视工业污染的奸商，早该拉出去打靶了，现在好了，咱也算帮环保署抓了条漏网之鱼。单刚却觉得这官司儿挺悬，小员工力挑大企业，那不等于拿小虾米的触须去撼大鲨鱼的尾巴吗？

　　结果竟出乎他的意料，化工厂非但赔了他一笔为数不小的补偿金，而且还被环保署查了个底朝天，在某一天的报纸上占了小小一席。

　　但最令他意外的还数霜怀的表现。在谈判桌上，化工厂派了代表来跟他们谈话，劳工处的职员居中调停。按化工厂的意思是他们已经为员工做足了保护措施，单刚的病很难说是因工作所致，霜怀听完极为恼火，直斥化工厂罔顾人命，道德败坏，又把劳工法例和环保条例逐项逐条搬了出来，言辞之锋利，气势之咄咄，只呛得对方哑口无言，单刚更是听得一愣一愣。

　　整单官司单刚由头到尾都懵懵懂懂，只跟着霜怀跑前跑后，看她与一干人等斡旋力争，单刚打心底里为她骄傲，可同时自卑感又油然而生，晚上两个人的时候他跟霜怀叹气：“媳妇你越来越厉害，老公我却越来越没用了。”

　　霜怀难掩得意：“傻佬啊，这就叫时移势易，江湖已不再是拳脚的江湖，华山论剑论的也已经是另一把无形的剑了，你媳妇我这几年勤加修练，现在呢，马马虎虎也算二流的武林高手了。”

　　“就你这娇滴滴的身板儿还武林高手？”单刚哈哈大笑：“咱先来比划比划，赢了我叫你盟主。”说着一把抱她到床上，一招一式演练给她看，“唇枪舌战”，“衣光剑影”……

　　是夜一番激战，单刚极疲惫，可不知怎的就有点睡不着觉，便对着霜怀的睡脸瞧了好久，觉得眼前这脸么，也没啥变化呀，不还是往日的那张脸么？可如今的霜怀有太多他陌生的一面，他于是想，比如她在公司里所说的所做的，那都是他看不到的，可光是想象，也知道现在他们每天所站的，是两个不同的层次，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他能够跟她站在相同的高度？

　　然而目前迫切要解决的仍是就业问题，单刚打算去找份跟车送货的工作试试，也好为以后当司机打下基础。霜怀却心疼他大病初愈干不了力气活，先斩后奏去帮他报了个驾驶学习班，趁机让他休息了个把月。

　　单刚以前在国内的那本货车驾驶证到了香港最多只能换个轻型货车证，所以这次他学的是重型货车，上了几堂课之后，技术方面难不倒他，可那些交通规则啊注意事项啊却令他头痛，因为里头夹杂了太多英语，霜怀不得不从繁重的工余课余里抽出时间来教他，顺便普及一下当司机可能遇到的一些常识英语，可单刚空有决心，真正要叫他安份地坐着学习，简直比登天还难，常常这边霜怀在用心地跟他讲解，他那边要么伸出两只爪子在她身上捣乱，要么呵欠连天，把霜怀弄得没法子，手指往他额头上一戳，鉴定“朽木不可雕也”，之后就放任他去了。

　　也幸亏单刚这人着实有点小聪明，笔试的时候不知搞了什么小动作，竟让他顺利通过了。一旦过了这一关，单刚接下来的际遇可谓一帆风顺，连他自己也出乎意料，只见了一份工，隔天就叫他去上班，然后跟车送货跟了半年多，公司已将他转正，终于堂堂正正地顶了个“司机大佬”的名头，单刚得意了好几天，回家面对霜怀却还要矫情地叹气：“少年不读书，老大当运输，媳妇你不会嫌弃我吧？”

　　霜怀学他叹气：“是嫌弃呀，那给不给退货？”

　　单刚手一伸，把她拖进怀里抱住，咯吱咯吱笑得很不正经：“咬在嘴里的肉你舍得把它吐出来？”

　　包租婆这时从房里走出来，两眼瞄向他们，咳了一声，霜怀赶紧将单刚推开，单刚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不还没十点半么？就撇撇嘴，心里暗啐包租婆鸡肠小肚，见不得人夫妻恩爱。他把霜怀拉进房里抱怨包租婆人老心不老，每回见到他们亲热，都非出来凯觑不可。霜怀被他的话逗笑，但想想也是，自从单刚来定居，她给包租婆的房租加了一千，不过估计是嫌少，常常见包租婆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不快。

　　霜怀决定了：“咱们去买房子，趁现在楼价大跌，再迟些恐怕又升了。”

　　非典之后，百业萧条，楼巿也一蹶不振，平时一百二三十万的一套房子六七十万就能成交，霜怀手头上的存款，再加上单刚的那笔赔偿金，总共有二十万，于是跟银行贷了五十万，至于装修，自己动手就行了。

　　单刚有自己的房子住固然高兴，但心里就是疙瘩，感觉他一老爷们要用媳妇的私房钱才买得起房子，顶没用。

　　当时两人正在新房子里粉刷墙壁，霜怀一听他这样说，特不服气，也顾不得手里沾满了白灰，扭住他耳朵给他洗脑：“我的不就你的，你的不也等于我的？往后再大男人思想作祟，看我不给你点厉害的瞧瞧。”

　　单刚乐了：“咋厉害？除了咱练过的十八个招式，难道你还自创了新招？”

　　霜怀随手抄起一把刷子，追着他满屋子抽，结果原定一天内完成的粉刷工作在打打闹闹中便只做了一半，但那心里却甭提有多快乐了，想想，在这个异乡的城巿，他们靠着自己的努力，总算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搬家的那天，霜怀爸妈过来帮忙，不过在单刚看来，他们是越帮越忙，霜怀妈一来就往大门边竖起一块土地神牌，喝令单刚东西要等拜过了土地才能搬，然后又张罗着拜神烧衣纸，单刚于是被堵在了门口，搬运公司的车在楼下等得很不耐烦，上来催了好几次，单刚无奈，只能答应多给几百块的候车费。

　　再看霜怀爸，在屋子里头踱来踱去，不断摇头，唉，这装修不行呀，你看墙刷得多糙……砖也太旧了吧，没换过吗？

　　单刚听了，就在心里头呸，房子又不是你住，嫌个屁！再说你有啥资格嫌弃呀？把女儿赶出来至今，你给过一个子儿没？

　　霜怀爸妈也真不识趣，这天一直赖到吃了晚饭才走，还是单刚下厨的，厨艺当然没得挑，但要他们完全满意也挺难，霜怀妈叫单刚以后少煲羊肉汤，说霜怀体虚，适合温补，燕窝最好，要不雪蛤也行，一会儿霜怀爸也说，牛扒煎得是挺有水准，只可惜美中不足，少了红酒的搭配。

　　单刚憋了一肚气，等他们走了，他捏起嗓子学舌：“燕窝最好，要不雪蛤也行……可惜呀，少了红酒搭配……”然后挥着手臂扯火：“谁不知道燕窝最好！老子要有钱，别说是燕子口水，连燕子它放个屁，都能捉来让你闻个过瘾。”

　　霜怀半气半笑：“要死了，有你这样说自己丈人丈母娘的吗？”

　　单刚气呼呼说：“他们就存心要我难看！反正下回他们再来，我就出去，等他们走了你再通知我回来。”

　　霜怀也不晓得爸妈是不是有心要令女婿难堪，不过两人的说话，都很有点“明知道是癞痢头的，偏还要去揭他的帽”那一种的意思，也难怪单刚生气，但爸妈要来，又怎能阻止？

　　她只好转移话题：“以后再说吧，都忙一天了，看你这身臭的，快去洗澡，碗我来洗。”

　　谁知她碗还没洗好，单刚已经洗完澡出来，站她身后环住她的腰不断磨蹭，还粘乎乎直叫：“媳妇，媳妇……”

　　霜怀感觉这人又要发情了，回头一看，果然见他光溜溜的，也不怕着凉，笑骂他：“给我穿衣服去！隔壁屋要见了，准告你个亵渎罪。”

　　单刚继续蹭：“管它呢，这可是我自个儿的地盘，从现在起，我想脱就脱想做就做……媳妇，咱先从厨房开始好不好？一会儿再到客厅卧室……”

　　霜怀骂：“你以为你是超人啊？明天不用上班啊？”

　　单刚赖着不走，两手在她身上上下求索：“我不管，反正今天乔迁之喜，一定要好好的贺它一贺。”

　　霜怀举着满手的泡沬左闪右避，最后无可奈何：“真败给你了。”

　　末了单刚抱着她躺在客厅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笑：“痛快，真他妈痛快！”

　　霜怀往他嘴上咬了一口惩罚他讲脏话，又让他起来，快收拾了好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单刚抱住她不让走，撒娇说再聊会儿嘛，这意境多美啊。

　　霜怀等了会儿却没听他说话，就捅捅他：“聊啊，我等着呢。”

　　单刚长长吐出一口气：“我老早就想象今天这样了，媳妇你是不知道，之前在老家，我天天晚上一个人睡个冷被窝，就老想啊，我媳妇要在我身边让我抱抱就好了，然后来香港了，真的天天抱上了，可包租婆每天老盯着，我就又想，要是有自己的房子该多好啊，就我跟你住，那我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脱得光光的，你也脱得光光的，多自由自在……”

　　霜怀听到这里，忍不住啐他：“暴露狂。”

　　单刚嘿嘿一声，接着说：“现在终于梦想成真，我都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像个人了。”

　　霜怀笑：“不穿衣服就觉得幸福了？那你去非洲吧，天天都能幸福。”

　　单刚挺腰顶了顶她：“中心思想！请抓住中心思想！”

　　霜怀打呵欠：“不就是想表达你很爱我跟我在一起很幸福么？我知道了，这下能让我去睡了吧？”

　　单刚捧过她的脸，亲了亲：“咱俩有今天多不容易啊，你看自打咱认识到现在，分开了多少次？可是媳妇啊，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想这辈子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叫我做啥都愿意，现在不但在一起了，还有了自己的房子，媳妇，你能明白我心里有多高兴吗？”

　　霜怀听他一席话，是真的感动，可实在太渴睡了，就敷衍他：“我也高兴。”

　　单刚还喋喋不休：“以后我一定让你越过越好，每个月的工资都给你，你想怎样花就怎样花，还有等你毕业了，咱就……”

　　他本想说咱就生孩子，霜怀却困得不行，打断他：“大哥，你还让不让我睡啊，毕业的事等我考完试再说行么？”

　　单刚抱着她站起身：“好勒，睡觉去，今天是咱在新家的第一夜，我要让我媳妇睡得舒舒服服的。”

　　进卧室一起躺床上了，他又想起一事，问霜怀：“媳妇，现在咱有自己的地方了，我想让爹娘来玩一趟，就你毕业典礼的那几天……嘻嘻，到时让他们大开眼界，看看他们儿子我娶了个好媳妇，你说好不好？”

　　霜怀已经快睡着，昏昏沉沉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