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秋霜》言光君

1、白璧故交（一）

　　正在挥毫泼墨的的青年容貌俊秀，微微上挑的凤眼专注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未完成的画。身上虽然仅着一件淡青云锦长袍，但眉宇间的清冷气质却犹如寒玉，冷而不冽浑然天成。

　　魏尹自早朝后便候在御书房之中，方翅乌纱下的额头已微微渗了汗，圆滚滚的肚子上紧紧束着的玉带也不仅仅是身份的象征，而是带了几分折磨人的意味。他偷眼看向御书案后面的年轻帝王，带着几分试探说道：“陛下，钟于镜数召不来，那册封的圣旨压在吏部已有多半个月了，您看……”

　　魏尹十九岁入仕，在官场上已经摸爬滚打了整整二十年，察言观色之术早已经练得是炉火纯青，可此时他却猜不透当今天子的想法。俊秀的青年总是冷静自持，内敛沉稳，有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

　　先帝在世之时，并未打算传位于这个庶出的长子炎，而是属意于三皇子豫。但当今陛下却在先帝弥留之际，果断的利用自己麾下的锦衣使围了豫王府，硬是从王府里查抄出了施咒的木偶。蛊咒之术乃皇族禁忌，即使是纵溺三皇子的先帝也无法忍受。最终，三皇子豫被流放，先帝因此事激怒而呕血不止，三日之后驾崩。青年以雷霆之势登基即位，随后彰显出其霹雳手段，剿藩王换朝臣，一年之中，朝中便再无反对之声。

　　他早有耳闻这官封礼部侍郎的钟于镜与当今陛下曾是童年挚友，一人得道鸡犬升仙，更遑论是皇帝旧友？况且钟于镜才情横溢，盛名天下，这礼部侍郎倒也衬得起他。只是这册封的旨意下了半月，那钟于镜却始终未接那圣旨。一开始魏尹当钟于镜是假意推辞，身为吏部尚书的自己也三催四请了多次，奈何那钟于镜连面都不曾让他见过一次。碍着皇帝这层关系，魏尹又不好以上压下，逼不得已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询问皇帝的意思。

　　奈何等了半天却不见皇帝的回答，像是没有听见魏尹的询问，炎帝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看着自己画了大半的画，转而问道：“魏卿，孤此画如何？”

　　上好的紫檀木书案之上是一幅并未完成的山水图，浓墨重彩间尽显层峦叠嶂大气磅礴，所画正是王城景色。魏尹正想拍案叫好之时却看见所画之物唯独少了王城之南的洛水，电光火石之间想到那数召不来的钟于镜正是身处洛水。他心中猛然一跳，一时摸不清皇帝的意思，满脑子的溢美之词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脸上有几分僵硬。不过终不愧是久经官场之人，眼珠一转之后拱手说道：“陛下将王城景色收于此画之中实乃是妙笔生花，只是微臣老眼昏花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洛水之地人杰地灵，孤怕画不出那分神韵，坏了景色。”炎帝闻言悠然接道，脸上带着几分惋惜，倒说不出到底有几分的真意。他不待魏尹说话又自顾自的说道：“礼部侍郎不过是个虚职，挂着便挂着吧。”

　　听了这话，魏尹才知道那钟于镜果然是皇帝眼中的红人，册封圣旨也可不接，所幸当初自己一直对他是以礼相待。心中虽是这样咂舌，魏尹面上却没有丝毫显现，他恭敬的拱手答道：
　　“是，陛下皇恩浩荡……”

　　“这些溢美之词魏卿在朝堂之上还没有说够？”炎帝略显苍白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魏尹看见那笑立刻低了头不敢正视。炎帝容貌俊秀，在笑起来的时候愈加显得容止摄人，尤其是一双清冷的眼睛，带着笑意时便像是化作了两汪春水，让人不能直视。他唯唯诺诺道：“陛下，微臣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假。”

　　“罢了，你下去吧。”炎帝挥了挥手，宽大的袍袖扬起了淡淡的青桂香气，带着几许清幽的甜。

　　纵然魏尹作为近臣早已经闻惯了炎帝衣物上的熏香，仍被这入鼻的淡香恍了恍心神。猛然间又对上炎帝似笑非笑的神情，魏尹觉得全身一个激灵，冷汗霎时爬满了后背。他慌忙拱手告退，直到出了御书房才敢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水。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日正当中，魏尹却狠狠打了个寒颤，查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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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源于华山之南，一路险滩激流盆地峡谷，唯有崤山一段多沙洲。其景色秀美，水汽弥漫，风光旖旎如梦似幻。临近沙洲处有三间竹屋，外围竖着及胸高的篱笆，绿意莹然，显得十分古朴素雅。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却打破了这如画的景致，一十五六岁的少年骑着枣红色骏马飞奔而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匹无人乘骑的漆黑骏马。少年骑术十分精湛，距那篱笆只有一个马身的地方才吁的一声拉住缰绳，一个侧身跳下马背，动作利落的把两匹马栓在篱笆之上朝竹屋走去。待离得近了，少年反而放轻了脚步，规规矩矩的在木门之上敲了两下：“公子，吴王府上的书信。”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倚门而立的是一个青衫书生，面如冠玉气质温润，略显丰厚的唇噙着一抹笑：“折柳，半年未见，倒是越发的规矩了。”

　　折柳捧着书信交到钟于镜的手上，俏皮的吐了吐舌，道：“吴王府里，哪个敢没规矩？”

　　“真应该让姐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钟于镜摇了摇头，拆了信慢慢展开。书信内容很短，嫁作吴王妃的姐姐催他中秋到吴王府去过节。

　　“公子，王妃已经念叨了好几回，就盼着您去，我可是连马都牵来了。”少年自顾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笑意已经从男人脸上消失。

　　重新叠好雪白的纸张，钟于镜的手指无意识的摸索着信纸陷入沉思。少年折柳这才发觉男人的异常，兴高采烈的笑脸也垮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公子，今年您还不打算回去吗？”

　　见钟于镜还是没有反应，折柳的神色也黯淡了许多，他嗫嚅说道：“都三年了，老爷他也不希望……”

　　“罢罢罢！”猛然抓紧手中的信，男人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折柳，去给我收拾东西。”

　　“公子？！”钟于镜突如其来的吩咐让少年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睁圆了眼睛诧异地看着男人，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即喜笑颜开：“我这就去，王妃知道了一定会开心死了！”

　　收拾了行囊，主仆两人快马加鞭，当晚便到了吴王府。看门人看见由远及近的两匹骏马，就迫不及待的跑进王府内通报王妃幼弟前来的消息。

　　钟于镜看见看门人的慌忙样子摇头苦笑，利落的翻身下马，刚入了朱红色的大门还未来得及进内院，吴王妃已经跌跌撞撞的迎了出来。

　　“鉴之……”中年妇人早已经是鬓发凌乱眼含热泪，她不顾身后丫鬟的惊呼快步走到钟于镜面前：“你总算是来了，让姐姐想的好苦！”

　　双手搀扶着激动的妇人，钟于镜心中也是一阵酸楚。长姐如母，与至亲三年未见的滋味于他也并不好过。只是心中执念未消，多说亦是无意，只得微笑宽慰妇人：“阿姐，我这不是来了吗？”

　　吴王妃这才抬手拭去泪痕，仍有些哽咽，但已经恢复了些。她紧紧抓住钟于镜，像是怕他随时消失：“既然来了，我可不放你走，定要多住些时日。”说罢也不等对方答话就直接吩咐道：“折柳，去把公子的东西拿到留香阁去。”

　　“是，王妃。”一直跟在钟于镜身后的折柳恭敬应声，之后便领命而去。钟于镜看着离去的折柳，感叹道：“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也不看看你都离开他几年了？”吴王妃说着眼圈又是一红，“你性子这么倔强，比起父亲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圣旨也敢不接……”说罢，又是一阵抽咽。

　　钟于镜尴尬无措，应付前来封赏的朝廷大员，他能唇枪舌剑，可面对这个长他十几岁的姐姐，他却拙于言辞，不能抗辩，只是嗫嚅唤道：“阿姐……”

　　此时吴王妃初见幼弟时的激动情绪也缓和了许多，她擦擦眼泪，拉着钟于镜进了花厅落座，又是一阵嘘寒问暖。钟于镜一一作答，还像是当年那个调皮捣蛋，但在姐姐面前却是乖顺的无比的孩童。

　　吴王妃心中宽慰，似水流年，光阴似箭，仿佛是一眨眼间，小男孩就已经长成了伟岸男子，她看着幼弟的英俊面容微微出神。她家小弟风神俊秀、器宇轩昂，更加之才情横溢名满天下，她这个姐姐格外骄傲。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吴王妃喜笑颜开：“鉴之，你先去休息一下，一会等你姐夫回来有话同你说。”

　　钟于镜迷惑不解，吴王与他除了姻亲之外并无深交，能有何事？不过看吴王妃高兴的样子，定与朝中之事无关，当下也就放下心来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