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生世簿》篁嬷嬷

99、阿万

　　我将眼一眯：“……阿万？”

　　唤出这名字的刹那，我并不觉得震惊意外，仿佛所有理不清的线索顿时有了头绪——

　　除了这个出身鬼婆罗，精通药理的阿万，如今还有谁能握有失传已久的宿魂香？除了这个陷害素贞，最后被我一剑穿胸的阿万，还有谁时隔五百年还对青城山余脉穷追不舍？

　　那些受他“仙法”的教众，哪里是因为什么“灵慧虔诚”？那不过是他精心挑选的试验品——他得了法宝，需要异常深厚的灵力修为来操控，因此他想方设法改了宿魂香的配方，能让人灵力倍增却又不至于迷失心魂。

　　他展袖往脸上一掠，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诡异的一笑，算是无声的承认了。

　　“青宗主可知道，这五百多年来，阿万日日挂念着你，无时不刻没有向上苍虔诚祝祷，企盼青宗主在天有灵，能亲眼看着雷峰塔一战后，青城山是如何覆灭，那些你熟悉、认识的人，是如何被虐杀的……”

　　我一个激灵，周身百穴骤然剧痛，只见金钹旋动法阵，伸出千万根血红的蛛丝，不知何时竟已穿透我四肢百骸——魍魉妖兽的魂魄，缠绕在蛛丝周遭，蒸腾出红色的毒雾。

　　我松开手，青璃回刃一挑，一根蛛丝灰烬般飞灭，然而紧随着，我胸口一炸，一口血冷不防吐了出来。

　　他故作关心又责备的模样，“青宗主还是管好你那把宝剑吧，这悬魂丝可不是过家家的玩意儿，它们连着的可是你的灵脉，这一根根若是全砍断了，你可不就黄泉地狱又得走一遭？”

　　金钹在头顶飞速旋转，悬魂丝层叠缠绕，缥缈的气雾里，幻化出一张张痛苦万状的脸，它们一个个张开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璃调转剑刃，直攻向那运转法阵的金钹。

　　赤红的阵眼中，你来我往，剑影刀光，杀气鼓荡。似两个绝顶高手的生死较量，两人立在锥石上，身后皆是悬崖，走对一步未必生，走错一步注定死。

　　阿万负手立在阵外，眼中流露出些许讽刺嘲弄的神色，“我记得它是白素贞炼的剑，听青城山的小妖说，它一直不太听你的话，你指东它便往西，我还当它是什么刚烈的法器，原来主人一死，照样会另谋高枝。”

　　我手腕一转，快速写下一道符令，虚空中一道劲风“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就凭你也配议论姐姐和青璃？”

　　他余光瞟了一下被抽得通红的脸颊，冷冷地道：“青宗主未必知道，我从濒死中清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梦魇中，无论身在何处，在做什么，耳边总响起青宗主的那句话——‘蝼蚁就是蝼蚁，烂泥扶不上墙’。可是有一天，我却突然不这么想了……”

　　“蝼蚁……蝼蚁……”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像在回味一盏美酒的余韵，“是，我就是蝼蚁，蝼蚁就该有蝼蚁的活法，蝼蚁就该用蝼蚁的手段，何来配与不配？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轻看我们这些不择手段想要活下来的可怜虫，可是你看看，你有什么好结果吗？那些跟着你、信着你的人有什么好结果吗？”

　　“小青！你走！”一道厉喝，惊然入耳。

　　我呼吸一顿，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姐姐！？”我惊惶四顾：她没死？还是她的残魂？

　　悬魂丝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似地压来，转瞬间封住我眼耳鼻口、色声香味，缠作一个牢不可破的茧。

　　“不要救我！你若葬身于斯，置青城山妇孺老幼于何地！”素贞的声音，散在赤血色的气雾里，钝刀割肉般地在心头折磨，“你若不能护青城山周全，我当初何必将它托付与你！”

　　我记起来了——那不是她的残魂，而是她身死前的呐喊。

　　我被缠得死死的，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那些声音却不知如何，不断地渗进我骨髓，然后汹涌地冲进我天灵盖下的脉窍。

　　“冲出去！和他们拼了！”
　　“对，大不了同归于尽！”
　　“——啊！”
　　“宗主！救我！”
　　“好孩子，快……快跑……跑得远远的！”
　　“青姐姐！”

　　刀刃割裂肌骨的断响，还有阿万歇斯底里的狂笑，混杂在此起彼伏的哀号声里。

　　“青宗主！……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当初做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你活着，他们都可以不用死。”

　　眼前殷红一片，浮起一张讪笑的脸，“你不杀伯仁，伯仁却皆因你而死，你若不执意要去雷峰塔救白蛇，青城山何至于此？妖界何至于此！”

　　我心下泛起一丝冷蔑，鬼婆罗那阴沟里钻出来的鼠蚁，思路果然不同凡响。

　　他应是“听”见了，血影子轻轻一笑，“我不妨再与你说个趣事吧？你难道从未觉得……我这对法器，有点似曾相识么？为何它一发威，白骨精也好，食妖兽也罢，都奈何不了它，就连仙界的归墟在它面前亦寸寸成灰？”

　　阵外簌簌数声针响，追击而来的妖兽应声倒地，阿万心不在焉地往旁边一瞟，“啊啊，有人在外面可是急坏了呢！”

　　我心头一紧：秦欢来作甚！他不是伤得站不起来了么？他灵力不是在笸箩山上都耗尽了么？

　　我用力一挣，悬魂丝断了一根，但紧接着，连着心窍的灵脉也随之成灰——该死！

　　阿万拉高了声调，“秦兄莫再白费功夫了，你就是烧化了脉窍，耗尽了灵力，也破不了这金钹筑造的法阵，我与青宗主的账，还没算完呢！”

　　这哪是在让秦欢知难而退？分明是激他自毁！说不定——他早就如阿万所言，这么做了！

　　我只得传音白禄：“白禄，带他走！”

　　“青宗主省省吧！”法阵合拢，瞬间断开了里外的联系，“青城山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你是劝不退他们的。”阿万说到此处，眼底眯起些微的无奈。

　　满眼血色渐化成浓稠漆黑的洪水，暴虐地嘶吼。风浪怒卷起残墟断梁，将它们不断抛向翻滚着的空际。

　　我似看见一头巨兽半个身子靠在山坡上，半个身子在洪水中起起落落。它周身尽是狰狞的伤痕，血无声流出，把周遭起伏的洪涛染得黑红一片。

　　待我回神，自己已漂浮在这片狼藉之上，狂风悲啸，怒云沸腾。

　　——那莫不是五百年前，雷峰塔一战后的人间景象？

　　脚下，天狗粗重的呼吸顿了一些，它警觉地竖起耳朵——有人来了。这巨浪滔天的，惜命的人都逃城外去了，还有谁会往这边走呢？

　　它爪子动了一下，似乎想爬起来，但方才过去的一场鏖战耗尽了它全部的力气——就连滚滚骇浪裹挟着残石断木拍打到它的伤口，它也不过是轻轻哼一声，而不是用尾巴将它们甩开。

　　阿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景象，青宗主可还熟悉么？……哎呀，看我这话说的！那时候哪还有什么青宗主啊，早已是汪洋深海里，稀稀落落、零零碎碎的鱼食了！”

　　我回头，却没见阿万。

　　却见有人踏着惊云肃风，缓缓行来。

　　他的面目在虚境里十分模糊，但看那身形轮廓，走路姿态，我却已认出他来。

　　他白衣若霜，迎风翻飞，浊浪浑汤在他身侧狂啸汹涌，却都不敢沾染他衣袂分毫。

　　袖底，两只手上血痂尤新——我心陡然一惊——他一路过来，究竟做了甚么？

　　天狗显然早已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眼睛地向后转了转，洁白的身影正映在那只琥珀色的瞳孔上。它见来人是法海，随即放下了戒备，只是疲惫地朝他眨了眨眼。

　　“法海，走吧，青蛇已死，你来此地，能做什么呢……？”我喃喃地道，说是劝他，却更像是自语。

　　法海注定是听不见这话的，他从我面前走过，像一朵从枝头挣下的梨花，满眼赴死的决然。

　　他想做什么！？——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脚下却被悬魂丝一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