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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心さえなかったなら ...

  •   “你能不能轻一点?”林简问。
      “我尽力了。”赵煜康回复到,“你知道的,当我说我尽力了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用尽全力了。”
      “行吧,我原谅你。”
      “也没有太大的必要。”
      这种对话经常发生在林简和赵煜康之间。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但两个人,虽然不能说乐此不疲,但充满默契地容许它发生。
      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候。随便举例:“你知道一根正常羊肉串上应该有多少颗孜然吗?”
      这道题的正确答案是:“还是吃火锅吧。”
      再换一道题:“母亲节要到了,我该送菊花还是瓜子儿呢?”
      赵煜康没有接话,或者说,面对这类题目,他基于原则,选择了不接话。
      “啧,没意思。”林简会这样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想吃酒鬼花生了。”
      “又吃完了?”
      “那还是送瓜子儿吧。”
      “走吧。”赵煜康说,强行把林简从地毯上拎起来,“你好歹活动活动。”
      “对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说,你这个要求有点过分。”林简炫耀似的袒露自己身上的伤口,“听说这附近有很多神经,稍微一个不小心,我就会废了。”
      “我能和你聊这件事吗?”赵煜康再一次问到。
      “还不可以。”
      “好吧,那我们出门。”
      林简并不喜欢出门,出门对他来说意味着见到无穷无尽的人类。从邻居开始,到门卫保安,然后是摊贩阿姨,外卖小哥……婴儿、某个人的继父、表情忧郁的被家暴的女人、街对面正在打电话筹钱的商人、家里养了五条大型犬的音乐家……林简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不去产生联想,就像他无法控制自己讨厌人类。
      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无能为力,是望洋兴叹,是破罐破摔。自从他理解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病症叫做“边缘型人格”之后,他就对这个世界投以弃权票。
      否则就太累了。
      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乱七八糟的精神分析:根据黄道十二宫所判断的星盘,根据生辰八字所推衍的命运,根据三百多道题目所总结的人格。人们总是要为一个东西起一个名字,否则无法描述。当林简说他想要吃酒鬼花生的时候,代表了他此刻心情非常糟糕,但直接说出口是不礼貌的,像一种要挟:“你好,我有病,你得顺着我。”所以人们需要为一切冠名。幸运的是,赵煜康听得懂。否则林简情愿自己成为哑巴,只能听,不能说,变成一台调错频道,按键失灵的对讲机。然后,他会努力尝试,究竟到什么样的程度,究竟需要多少信息的灌入,会让他爆裂。
      今天的运气很好,出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除了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和早餐铺正在和面的阿姨之外,他没看到什么人。毕竟就连地球也才缓慢地转动到可以隐约漏出阳光的角度,不能苛责更多了。
      “你会出差。”林简说了一个陈述句。
      “对。”
      “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是的。”
      “那真的需要买很多花生。”
      “好。”
      其实不是非要花生不可,其实也不是想要吃东西。只是林简可以说话,所以他想要这样说。这种被赋予的自由多多少少会成为罪恶之名,但轻微地试探,最让人愉快。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刑罚,用羽毛挠脚心,就是极度剧烈的愉快成为痛苦。
      “你放心吗?”
      “你必须学会好好生活半个月。”
      “行吧,我学。”他说,“二十六岁了,要重新学习怎么活下去,我可真是个天才。”
      “我承认这一点。”
      “那么你就不应该要求我学会生活,天才是不可以懂得生活的,他必须足够无知,才能懂得洞察。”
      “这和你会不会饥饿没有一点关系。”
      “那我还需要很多酒。”
      “只能喝葡萄酒。”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葡萄酒吗?”
      “你说吧。”
      “因为以前的人太聪明了,不会把水烧开了喝,就只能喝能消毒的酒。”
      “好的。”
      “你知道这件事,没意思。”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是如何发明这样一句废话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放弃自己。”
      “让我看看——8月17日清晨4点36分,赵煜康向林简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他说,“你的问题错了,与其问我为什么想要放弃,倒不如问问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为什么配?”
      “那么,你有答案吗?”
      “我有的话,你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配。”
      “我说不上来。” 林简说,“但你看这样一个清晨,当你听到鸟叫蝉鸣时,你会讨厌汽笛引擎。这或许是我觉得不配的原因。”
      “他们只是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可惜了,最开始的时候没问过想不想来,挺操蛋,也不管愿不愿走的。”林简说。“所以,其实,你看——算了,我就不废话了:这是我唯一可以自己选择的事情了,我干嘛不试试?”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那么世界会非常和平。”
      “……就好了。”
      “我以为你会不赞同。”他惊奇地叫了出来。
      “我虽然喜欢你,但是我不可以绑住你。”他说,“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才把我吸引住。所以你可以尽情地成为你自己,不要管其他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有权力用喜欢来扭曲另一个人。”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就好了。”他接话说,“对吧?”
      “可以少买一点花生。”林简说,“但是要多几瓶红酒。”
      “好。”
      他们肩并肩地在路上走着,路过了许多便利店,有时候离得近了,还会触发感应门。“不好意思”。他会这样喊,“我不想进来买东西。”然后大笑着小跑开来。他把这件事视为骚扰,但又不是故意地犯罪。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轻微地试探,最让人愉快。
      “行了,我们回去吧。”林简说,“我们的影子已经很长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简感觉到了浪漫。有一种奇妙的氛围从影子里生长出来,莬丝子一样攀附缠绕,层级而上。晨光微烫,在他心里长成一片岩浆做的瀑布。瀑布之下,是他和他的身影,因为高温而发生扭曲,从遥远的地方向他心里窥探,会发现结冰的湖面皲裂如丝线。
      “好,”而赵煜康只是这样回应。
      他又想要冷却。隔靴搔痒的痛楚最难承受。
      所以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快速地把行李箱推了出来,对赵煜康说:“去吧去吧。”像在明亮夜里的一次剪烛奏琴。
      “你又不开心了。”赵煜康说。
      “这多正常啊,”他回应道,“我如果一直开心,你才更应该担心。我的不开心,就是让你放心的意思。”
      “好吧。”他接受了这件事,这个动作让他心里轻微酸了一下。
      但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因为三万英尺的距离,足够弥补。
      或者他更想用的词是:“替代”。
      他选择了休憩,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憩,即使休憩在实际上毫无用处,但老化的电池也依然需要充电。或许有一天他会反应过来,自己心里不应该酸楚那一下,但这一天反正不会是今天。
      曾有一天,他在路边看到了一只陷入流浪的狗——是只贵宾犬,明显曾有过主人,可是没有项圈,没有联络方式,似乎受伤了,蜷缩在人行道的路口,迷茫张望。他无法判断这件事情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可是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他蹲在它的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打量。他们俩互相对望,皆是有话未讲。最终,他想明白了自己无能为力,一边憎恨自己,一边快步离开。不知为何,他始终认为那是一个罪案现场,不论是否有目击证人,但他总归犯了罪。这罪名叫做“多管闲事”。这罪名曾有人叫它“善良”。他在那一刻憎恨自己不是科学家,或者数理、化工类的研究员。那些人会结构严谨密实地进行制造,一切都有说明书。按图索骥,按部就班,就不会发生“83天的燃烧”之类的事故。只要遵循某一种规则,就不会出现“大内久”。可另一个极端并不相同,另一个极端里面没有说明书,一切都在迷雾之中,一切都喧嚣与沉寂。在那个极端里面他们只能燃烧,通过剧烈地燃烧,来凭空捏造一部说明书。但哪一本才是正途,千万种声音有千万种解释。那不仅仅需要八十三天来验证一次事故,或许需要一个朝代,才会幡然悔悟。而更多的事情,至今没有任何回答。
      你尝试过吗?
      不断地发出信号,却没有回答。
      你明明发出了声音,但空间寂静,没有回响。
      你一面迈步,一面知道自己正在犯罪。
      你正在选择,是要杀掉另一个人,还是杀掉自己。
      在他看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不配与之对话谈论。虽然他明白人类是有灵性的生物,但常常,所体现出来的灵性,不如那只贵宾犬。因为没有人能够解释祂为什么要变出红酒却不让人饮用,没有人能够解释祂究竟拈住了哪一朵花瓣,没有人能够解释发生在南天门或炼丹炉里面的一切。因为没有见证者,所以不知道默罕默德的山究竟是如何与祂缩短距离。他们,或者我们,所拥有的,只有七十二弟子汇集的语录;中间有篡改吗,谁说得清楚?
      早在近两千年前,就有人说过,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
      他只爱这句话,因为这段话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明白到:不懂的依然不懂,懂得的仅限懂得。
      他的飞机可能刚刚航行到一半的距离,他就已经想过了这么多问题。他们各自处在密闭的空间里,无法交流,无法探索,亦在这几个小时之内毫无建树。有些人会觉得就几个小时而已,需要什么建树呢?
      可是,可是。牛顿被苹果砸中的时候,不是长达十二个小时的砸落。
      爱迪生或许有一千次的尝试,可据说他是偷的。
      曼哈顿计划似乎只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难以改弦易张。
      在加加林之前,被烧死的那只猴子没有人记得名字。
      他开始迫切地想要与他交流,他们通过三万英尺的高度和一万两千多公里的距离,理解了语言、听觉、动作、目之所及的重要性。
      当他们通上话的时候,他说:“这不公平。”
      “怎么了?”
      “你还在离开我的那一天,但我已经过了一整天了。”
      他哑然失笑,一边往海关处走,一边说:“我们度过了同样的时间。”
      “你那里还是早上。”
      “可是我的影子变短了。”
      这句话让他多少满意了一点,所以他说:“海关处不是不能用手机?”
      “原则上,你知道的,原则上。”他说。
      “等一下!”他忽然说道。
      “怎么了?”
      “你瞅瞅你后面是谁。”
      他借助手机的屏幕,发现身后跟了一位知名的主持人。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矮,”他说,“电视机真的是个骗人的东西。”
      “因为他的搭档们也都不怎么高啊。”他回应道。
      那个主持人习以为常,但还是瞪了他们一眼。瞪完,又谄谄地凑上来:“赵老师,怎么这么巧,您也在这儿。”
      “过来办点事。”赵煜康把屏幕护在胸口,简短地回应。
      “待几天呀?”他继续笑着。
      “明天就回去。”
      “我明天正好订了太空塔上面的餐厅,赵老师方便吃顿饭吗?”他问。
      “不用了,中午差不多我也该走了。”
      “你根本就是在骗人。”待那人走了之后,林简才开口,“你明天要回哪里去?”
      “我本来不想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因为刚才赵煜康把屏幕护在胸口的动作,林简决定原谅他。原谅的方式是给自己开了一瓶红酒,将音响打开,开始播放柴可夫斯基的《四季》。比起一月的四三拍的生脆,他更爱四月八六拍的融雪。因为此刻,他正在经历四月。
      他决定写点东西。
      他选择写点这样的东西:

      喂:
      我有一点矛盾,因为说句老实话,我连最后是谁会看到这个都不还知道。但我想要告诉你,柴可夫斯基的《四季》里,六月最不值得去听,因为它太顺耳了。不要总是听顺耳的东西,因为那样会错过更多。当然,也不能总是听难听的玩意儿,听多了,人会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就只是想要说点话,因为平时那个听我说话的人不在我身边了,虽然有一个明确的归期,但这个过程还是会让人觉得寂寞。
      寂寞这件事有点类似于电轨车,早就设定好了路线和站台,往往复复。因为总会到站,所以每个人总会遇见。有些时候它开得够快,刮一阵风就撩开纱幕,去往别的地方。有时候它就太慢了,一节一节地碾过你的身体。人体有差不多200多块骨头,大大小小,长长短短,一寸一寸地都被揉捻一遍。它才会结束。当你侧身躺在床上,能够从被压住的耳朵里听到自己的脉搏正在与它对抗。有时候,临睡前是不是觉得心跳震得慌?震得响亮?那就是你的身体既在被碾碎,又在做抵抗。
      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不要害怕,因为这只是我的看法罢了。

      林简写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那个“了”字,被划得狭长,几乎穿透了三层格子,像苏轼《寒食帖》里“年”字那一笔。

      “我该怎么写下去呢?”林简问。
      赵煜康看着手稿,推了推眼镜,说:“为什么你要使用真实的名字?而且干嘛把我也放了进去?”
      “我就写着玩嘛,赵老师。”林简故作可怜地说,“你知道我是个起名字上的废物,上次你对我的评价是:‘林简,你再让我看见丁一这种名字的角色,你就不用来上课了’。”他顿了顿,“我发誓,我真的努力了……不然叫方婉婉?”
      林简明显地看到赵煜康的手指紧了一下,然后他说:“写剧本最忌讳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简叹了口气,说:“因为人很容易移情。”
      “从而遮盖了原本真正想表达的主题。”赵煜康补充道,“你写不下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看到了一堆词语,一群堆砌,大把废话;却看不到人物的动作,人物的目的。这里面,唯一立住了的人物是那个主持人,三言两语,就知道他油滑世故。你的主角在做什么呢?全是心理活动,全是形容词。”
      “他们有对话。”林简争辩道,“对话就是这个剧本的核心。”
      “对话的根源是什么?”
      “不然他们怎么体现自己?”
      “对话的根源是交流。不是体现。”赵煜康说,“要当一个编剧,每一个字,都有它暧昧模糊的意思,不要胡乱使用词语。”
      林简气鼓鼓地说:“他们就是在交流啊。”
      “交流的核心是什么?”
      “了解。”
      “错了,是共情。”赵煜康说,“只有共情才能形成了解。”
      “老师,我觉得你在玩文字游戏。”
      赵煜康哑然失笑,说:“编剧本来就该玩文字的游戏。”
      “我是说我们现在。”
      “所以你更应该理解到共情的重要性,我没有产生共情,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写,我不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你的遣词造句没有实现它的目的,这是你写不下去的原因。”
      林简没有回话,他立了一会,径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在跑出教学楼的路上,他察觉到一种失望。
      戏剧影视文学系大二的第一堂课:《人物对话》,满分100,林简拿了30,被特意拎出来点名批评。赵煜康在讲台上说:“大一一整年教你们学习写人物小传,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你们有能力写出让观众看得懂的角色,让你手里的角色说得出观众听得懂的人话。而不是故作姿态,形而上,长篇大论,空空而谈。”
      林简坐在最后一排,一声不吭,即使全班的人都多多少少望向他。大一时候的年级第一,大二第一堂课瞬间跌入谷底,在这个只有二十人的班级里,算得上一件大事。中午吃饭的时候,方秦就揽着他,硬是要带他出去撮一顿。
      “哎呀,你就别冲我脸这么臭了,又不是我给你打的分。”方秦说,“再说了,老赵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过了就过了。”
      林简冷哼了一声,说:“我觉得他连《爱在》三部曲都没看过。”
      “咋地啦?”方秦问。
      “我写了一个类似于《爱在》的本子,本来就是靠人物对话来进行剧情推进的,而且几乎不需要推进任何剧情。他给我来了一通:‘你这里面说的不是人话’,‘全都是废话’,‘对话写这么多做什么’。你听这是人话吗?”
      “你是想让我评价你这一段,还是老赵的?”

      “废话,当然是老赵的。”
      “不是!”方秦立刻坚定地说,“我们林编剧怎么可能写得有他说的那样。”
      “啧,”林简不满地抖开方秦搭在他肩上的手,说,“都说了不要叫我林编剧。”
      “大一就已经有自己署名的短剧了,还不叫编剧啊?”
      “那是运气好。”
      “哎哟,我要是也有那个运气就好了。”方秦说,“有了的人还嫌弃,没有的人眼巴巴。”
      “那你当时干嘛不申请。”林简问。
      “我自己几斤几两我不知道吗?再说了,那段时间你是没照过镜子吧,人跟鬼一样,我才不要。”
      方秦砸吧砸吧嘴,说:“我老老实实把毕业证拿到了就行了。”
      “这个时候轮到我说这句话了,没有的人眼巴巴。”
      “嗨!”方秦哑然失笑。“吃啥?”
      “老规矩。”
      “得嘞。”
      林简原本以为自己的大学生活会非常丰富,异常精彩。毕竟在所有的小说、电视剧、电影里面都这样描述:当你跨过高考这个门槛,迎来的就是崭新的,自由的世界。“崭新”,“自由”,两个充满诱惑力的词,像个鱼钩一样,曾让他狠狠咬住。后来才发现,原来高考完要挑选学校,学校里要细分科系,科系中会划分专业,具体专业的好坏高低,又要仰仗学校。这样的闭环从他九年义务教育开始,到高中三年冲刺,现在好了,大学四年,依然是个闭环。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大学第一年,在老赵的调教下,他们竟然只用真正地做一件事:写一个一百四十个字的人物小传。
      具体的方法是这样的:老赵会叫他们先写一个短篇小说出来,大概三万字左右,一周的时间交。然后花一节课的时间把三万字浓缩成一百个字,离开教室的时间以完成任务为止。接下来,根据这一百个字,写一个八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时间大概是两周。然后再花一节课的时间,把八万字浓缩成一百个字。接下来疯狂的事情就发生了:根据这一百个字,写一个二十万字的故事,然后将里面的主角,用一百四十个字介绍出来,谁用的字最少,谁得分最高,将有权力跟着老赵一起写个短剧本。
      “这就是人物小传。”老赵手里捻着一溜纸条,全都是他们最终提交上去的作业,“用最简短的字句,给人物最大的背景故事和想象空间。”
      接着他开始朗读零分作文:
      “戴安娜曾有一个爱她的父亲,直到有一天,她发现父亲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汪佳佳再一次想要成为一位偶像歌手。”
      “在职业的道路上,胡婷被蒙蔽了双眼。”
      赵煜康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说:“这几位同学,你们用最简短的字句,让我对你们形成了最大的想象空间和背景故事。你们的作品能勾起人们对你们过往经历的好奇,你们明白这个意思吗?”
      林简非常庆幸自己今天戴了口罩。
      “后面的大差不差,我也就不继续念了,读一个最好的吧。”赵煜康说,“从小住在深山里的丁一来到城市上大学后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和动物对话。他小心翼翼隐藏着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一只云雀告诉了他一个关于学院的诡异故事。他现在必须做出选择,是暴露自己,还是放任不管。”
      林简再一次庆幸自己今天戴了口罩。
      “这是今年上半学期的最高分作品,九十九分。”赵煜康说。
      “为什么?”林简还是没忍住地问了出来,“扣在哪儿?
      全班的人在此刻知道了谁是最高分。
      “你给了我三次小说,每一次,你角色的名字都起得一塌糊涂。”赵煜康说,“这已经是你能想到的极限了吗?三个笔画的人名?”
      “挺方便的吧?”林简说。
      “是偷懒。”赵煜康干脆利落地说道,“哦,你还给过我别的名字,比如:谢寸,刘文,双胞胎胡古和胡月,张弓。中文里左右偏旁的名字你基本上都用光了你知道吗?”
      “丁一可不是啊。”林简立刻在哄堂大笑中争辩。
      “因为左右结构都已经被你用光了。”赵煜康说。
      “我会继续努力的。” 林简单立刻保证, “□□这个名字怎么样?“
      “行了,不要得了便宜卖乖,今天下课后跟我去办公室。”赵煜康打断了这个话题,将课程继续向下进行:“你们不要以为这就是结束,恰恰相反,这只是一个开始。大一一整年的时间,除了其他正常的课程之外,在我这里,你们只能做一件事:给我学会写人物小传。把三十万字的东西用一百字来说,把九十万字的东西用一百字来说,你们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自以为是,写的那些长篇大论有多空洞。“
      “第一年,全都把心给我沉下来。老老实实写人物小传。”赵煜康总结道,“下半学期开始,没有短篇小说,直接从中篇的开始。我现在还容忍你们写小说,再有两次机会,你们要提交上来的就是剧本了知道吗?”
      赵煜康所指的两次机会,一个是直接提交长篇小说,一个是提交长篇小说和分集剧本概述。
      今年戏文系只有两个班,一个的总教是赵煜康,另一个班的是叫陈伟平。两位老师一个从伦敦艺术学院毕业,一个从法国皇家艺术学院出来。大概是延续英法之间的矛盾,这两个老师谁也看不顺眼谁。所以两个班的竞争也非常摆在明面上。都是只有二十人的小班,没有人有逃课的机会,持续的高压下,每个人都叫苦不迭。
      大一上学期期末的时候,两个班各出了一个短剧本拍成片子,在学院的大礼堂公映。最后,因为“丁一”的故事格外讨喜,获了奖。虽然只是学院内的小奖励,但还是被人津津乐道。毕竟事情关乎于陈伟平和赵煜康。
      从那以后,大一下半学期,林简提交的所有剧本里面故事主角都叫丁一。丁一一会是巡警,一会是救助流浪狗的志愿者,一会是疯狂的小说家。到后面,赵煜康忍无可忍,说:“从今以后,你的剧本里不可以再出现丁一两个字!”
      “那第一次怎么说?”
      “初次!首次!”
      “上一次呢?”
      “当初!曾经!”
      “哦,我知道了。”
      林简对赵煜康并不害怕,也没有带上所谓的师生关系的视角,因为赵煜康并不老,甚至三十岁以下,他俩比起师生来说,更像是朋友关系,只是因为赵煜康懂得更多,而成为了他的老师而已。
      所以他想要这样写:

      边缘型人格会让人过分敏锐,因为太想捉紧,而总是捕风。无法承受被抛弃,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分离。即便这些才是人生的常态,但我无法正确地处理这些情绪,对我来说,它们因为被延长,而显得格外剧烈。
      我时常陷入长远的恐慌之中,恐慌被人接近,同时也恐慌自己需要接近他人。我不会开车,不会买房,不会结婚,不会有子嗣,不会对新认识的人类有任何期待,不会变的圆滑世故。其实不是我不会,而是我做不到,或者不愿意罢了。
      最适合我的选择是孑然一身。
      我喜欢文字,动物,自然,荒野,星空,沙砾,杂草,葡萄藤,枇杷树,半颗西瓜,一瓶红酒多过于人本身。因此,我不应该对赵煜康有所寄托。
      这种寄托既会消耗我,也会榨取他,对他来说并不公平,对我来说并不划算。我会问自己,何苦呢,给自己和他人增添如此多的麻烦。
      所以不必内疚,不必遗憾,不必怀有任何可怜之心。因为这或许是如愿以偿。

      他写完之后,感到了一阵空虚,这个感觉过于熟悉,甚至让他预测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接下来,他将会把这封信干干净净地折叠好,装入信封之中,放在茶几上,立起来,等待人开封。
      然后他将会去洗一个澡。换一身体面的衣服。
      他或许还会再好好地吃一顿饭,或者,他随便想一个数字,比如72,然后他将会走进今天所看见的第七十二家餐厅,去吃一顿未知的餐。
      他有点想要再逛一逛博物馆,去看一看过去,看一看未来,或者看一看现在正好纪录下来的年代。
      他会等到夜深人静。
      他会计算好时间。
      他会打个电话。
      “早上好。”他会这样说。
      “晚上少。”他这样回答。
      “啊,每次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叹地球真的是圆的。”
      “是吗?”
      “因为是圆的,才会有时差,才会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需要人为地标注一条换日线。否则,全世界的人类都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嗯。”
      “赵老师,”他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刚起床,打算抽根烟。”
      “什么烟呀?”
      “万宝路,红色的。”
      “我现在抽的是黑色的。”
      “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抽烟了吗?”
      “抽烟的人是没有资格劝别人戒烟的。”
      “你说得对。”
      “我现在在看星星。”
      “林简,你在哪里?”
      “我说了呀,我现在在看星星。”
      “你怎么了?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做那种事的。”
      “我超级爱撒谎的,你忘记了吗?”
      “你冷静一下,深呼吸,还记得正念练习吗?你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不要着急。”
      “我现在可不太能闭上眼睛。”
      “一、二、三、四……林简,跟我对话,跟我一起慢慢地数数。”
      “我如果闭上了眼睛,就会看到你。”
      “很好,林简,保持这样,继续跟我说话。”
      “当我看到你,我不想看到我自己。”
      “林简,不要胡思乱想。”
      “赵老师,如果你真的有这么敏锐就好了。”

      林简从教学楼的顶端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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