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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未来,未来,君をのせんないだ ...

  •   事实上,人类一切的不幸,都源于永恒的明天所持续的恐吓与诅咒。
      这是林简对这个世界最直观的感受。
      在他五岁的时候,因为恐惧第二天全厂的人都知道自己出轨了,林简的母亲大概是轻描淡写地,或者早有预谋地,从阳台上翻了下去。
      间接地害死了妻子,这样的未来并不被他的父亲所接受,于是没过多久,林简的父亲也轻描淡写地,或者早有预谋地,从阳台上翻了下去。
      可惜林简还太小了,在他那个年纪,基因里原生的冲动还在剧烈作祟,那是繁衍的欲望,是生存下去的欲望,是兴旺的欲望还在他的大脑里操纵方向盘。所以他带着“克亲”的名号活了下来。在这家亲戚或者那家亲戚不断寄居的循环之中,他被命运拔到了十八岁。
      在满十八岁这一天,大姨一脸歉意地坐在他的面前,递给了他属于他的身份证,然后说:“小简啊,未来的日子,你要一个人打拼了。”
      “我知道。”林简是这样回应的。
      大姨没敢留太久,急匆匆地离开了。林简把自己的身份证像扑克牌一样在手里把玩着,最后把它像飞镖一样掷了出去。
      在十八岁这一天,林简成为了林简,因为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只身南下,只因当时的南方,什么种类的人都需要,那是热火朝天的时代里,最被光聚焦的地域。趁他还有力气,趁他还未老去。他挺能冲的,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一无所有地冲锋,因为提前支付了代价,他此刻收获颇丰。他觉得自己应该永恒地冲下去,像是从奥林帕斯的山顶上滚落的巨石一般不可阻挡,直到遇见了赵医生。

      “你能不能轻一点?”林简问。
      赵医生并不说话,但手上的动作依旧利索,三下五除二地缝合好了他额头上的伤口。
      “我操……”林简嘶嘶吸气,“你真的是医生吗?”
      赵医生埋头收拾工具。
      “喂。”林简轻轻踹了一脚放置工具的推车,“你怎么都不说话?”
      护士从外面走了进来,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人讲点礼貌好伐?半夜三点砸门的是你,给你处理完伤口还要闹事?”
      “他都不说话。”林简指着赵医生,“你们这儿服务态度不太行啊。”
      “有毛病吧你,”护士说,“赶快缴费去。”
      林简悻悻地说:“行吧,真没意思。”他起身往收费窗口走,一边做出摸索口袋的动作,然后,加速狂奔,一路冲出了诊所,消失在夜色里。
      护士没能追上他,气喘吁吁地回来,嘴里骂骂咧咧:“个小册佬。”
      赵医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钱,放在柜台上。
      “这怎么能行,”护士立马站了起来,把钱推了回去,连连摆手,“赵医生你不要又乱花钱。”
      赵医生笃定地将钱推了过去。
      护士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然后把钱收下了,找出零头还给他。唠唠叨叨地说:“小赵啊,侬以后可不能总是这个样子了好伐,侬也要想想自己的喂。”
      赵医生笑了一下,没有回应,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夜色的另一头,林简酣畅淋漓地跑了一场,直到确定再也不会有人追上来了,才慢慢地放缓了脚步。有一些汗水浸染到伤口,带来刺痛,但疼痛所产生的多巴胺又让他感觉兴奋。他不想回家,不想睡觉,甚至想回到刚才打架的地方,吆喝上人再来一场。那个时候的城市不如现在这样清澈透亮,到了深夜,是杂乱与昏暗的,像一个破烂的玩偶,在等人拾捡,渴望缝补。在林简的眼中,城市拥有两幅面孔:白天的城市是昏睡的,机械的,吵吵嚷嚷又迷茫;夜晚的城市是警惕的,灵巧的,破败不堪又安全。在日与夜的夹缝之中,是林简认为的自己的位置与他的归宿。
      凌晨四点,该散的也都散了,林简决定回家。
      彼时的城市里还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筒子楼,有各式各样的老弄堂与吱吱呀呀的建筑。在被油烟熏染得焦黑粘腻的木质楼梯上,林简每走一步,整栋建筑都在打呼。当他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正好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人起夜,尿在夜壶里的声音。
      “妈的,忘记了提前上个厕所。”
      他拉开窗户,往外泼洒的时候,这样想到。
      然后是一场好觉。
      梦里面他依旧混在人群里拼杀,攥紧了丹凤拳,往人脾脏或者肾脏的位置狠狠一击。有时候化拳为掌,重重地拍到别人的喉结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把人往死里打,所以他一定会收获他人从致命角度上的反抗。当啤酒瓶在他额头破碎开的时候,他从晶莹的碎片里看到了赵医生。
      醒过来的时候下午四点,烈日余晖榫在窗沿上。
      林简从床上蹦起来,心急火燎地套上短裤,跑到楼下的公共卫生间长长地释放了一阵。同时还听到了住在一楼的老奶奶气急败坏的抱怨:“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啦,从楼上往下面撒尿,昨天刚洗好的床单,又要洗一遍。”
      这些老人看林简的眼神都是鬼鬼祟祟的,这么破旧的老楼里,住进这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让所有住户人人自危。
      住在四楼的王爷爷在院子里逮住了准备上楼的林简,说:“小林啊,伊怎么每天都早上三四点才回来?哎哟弄得乒乒乓乓的,老头子我睡不好的啊。”
      “谁乒乒乓乓了?”林简没好气地回应,“你半夜屙尿的声音才吵人好吧?一晚上搞个好几次,声音能不能小点啦?”
      “哦哟,怎么跟人说话呢?”王爷爷吹鼻子瞪眼,“伊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没家教的?”
      “不好意思,家里人死得早,来不及。”林简干脆利落地回应道。
      “啧,真是不孝。”李婆婆加入了对话,眉飞色舞地评论,“哪有这么说爹妈的哟,他们从小怎么管教你的哟?”
      “李奶奶,改天你遇见了我爸妈,正好帮我问一下他们好吧?”林简说,“你肯定比我见得早。”
      李婆婆被呛了一嗓,还在想该怎么回击,林简就已经跑上了楼,不给她纠缠的机会。
      一般来说,林简都会在下午的时候醒过来,收拾收拾东西,洗个澡,整理一下,差不多也就该出门了。他打工的地方晚上八点半开始营业,在那之前,他要负责打扫地板,擦干净桌椅,将新到的酒一件一件地搬到仓库。等正式开始营业的时候,他就会守在酒吧的入口处,要么提防着酒吧里的人喝多了闹事,要么提防着酒吧外的人没喝够来找事。再后面的工作就简单很多了:打赢,或者打输,没有别的选项。
      不论输赢,他的下一站都是藏在居民区里面的社区诊所,让赵医生缝补一下伤口,然后心安理得地逃票。
      他其实最早并不知道赵医生是一个医生,只是有天晚上在酒吧门口抽烟的时候,碰见了被一群人围堵着的赵昱康。带头的是一个留着寸头的小年轻,叼着根红塔山,一脸玩味地堵在赵昱康面前。嘴里说着:“我妈死了,你总得给个交代吧。”
      赵昱康并不说话,甚至都没有看他。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他将视线投向了远处。小年轻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蹲在酒吧门口的林简。
      林简转着面前的啤酒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
      “哟,那是你朋友啊?”小年轻问,“想叫人呢?”
      赵昱康还是没有说话。
      小年轻搡了一把,赵昱康就连连后退,看得林简心里觉得窝火。但他又不知道这股怒意从何而来,在他判断的过程中,赵昱康被人打了一顿,倒在地上。
      等小年轻们走了,林简凑到赵昱康的身边,问:“这位朋友,你都不知道跑吗?”
      赵昱康摇了摇头。
      “那你可真够傻的。”林简说。
      赵昱康倒在地上,但是伸出了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林简的头发。
      林简立刻蹦了起来,触电一般,问:“你他妈干啥?”
      赵昱康没有多话,自己慢慢地爬了起来,然后离开了。
      每隔几天,熟悉的一幕再一次发生在林简眼前。还是那个小年轻,带着一堆兄弟,堵住了赵昱康的去路。小年轻说:“考虑得怎么样了?”
      赵昱康一如既往地将视线放在林简身上。
      操他妈的,每次出来根烟,都能遇见这种破事。这是林简的第一反应。
      赵昱康又被人揍了一顿,又一次蜷缩在地上,他又一次凑了上去。
      “那帮人怎么就盯上你了?”林简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他妈的怎么又一直盯上我了?”
      赵昱康拍了拍身上的灰,探出手,又想拍一拍他的头,被林简敏捷地闪过了。
      林简警惕地看着他,说:“你再碰我头发一次我杀了你。”
      赵昱康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你他妈下次好歹也离我这边近一点啊,隔半条街,我他妈怎么帮你?”林简想了想,还是冲他的背影吼到。
      所以当林简第三次目睹赵昱康被小年轻团团围住的时候,他捻灭了手里的烟,冲身边的兄弟伙说:“办事儿了”。然后插入了战场,一把将小年轻举起来的手擒住。
      林简玩味地笑着,说:“哥们儿,咱们这儿开门做生意的,别乱了规矩啊。”
      “你他妈什么规矩?”小年轻问。
      林简马步扎稳,用脚一绊,给小年轻来了一个过肩摔。
      “这就是规矩。”林简乐呵呵地说,“懂了吗?”
      一个令人寂静的过肩摔很快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群殴,林简打上了瘾,把小年轻摁在地上不断地猛击。要不是一个啤酒瓶碎裂在他的额骨上,他可能会一直冲拳下去。
      人的头部在遭受剧烈撞击之后,很容易产生:晕眩,畏光,意识模糊,短暂失忆等症状。所以林简也不知道赵昱康是什么时候换上的白大褂,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缝合的。缝合没有打麻药,针尖在皮肤上的穿刺感与缝合线在皮肤内的拉扯感迅速地让他醒神了过来。他眨了眨眼,说:“你能不能轻一点?”
      赵医生戴着口罩,只看得到他的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伤口,又打了一个结。
      “真的很疼。”林简说,“就不能先打麻药再缝合吗?”
      “要什么麻药。”旁边的护士没好气地说,“打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现在忍不住了?”
      “大姐,好歹我也是见义勇为,咱们能不能说话稍微客气一点?”林简嘟囔道。
      “我看你就是多管闲事。”护士说,“别人打架你逞什么能?”
      “我还不是……疼疼疼疼疼。”林简嚷嚷道,“要不然咱们不缝了吧,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已经弄好了。”护士说。
      林简凑到镜子前打量自己的伤口,在左眉骨的上方,一道纵向的伤疤已经被缝合得严严实实。“欸?怎么有个蝴蝶结?”
      赵昱康没有说话,只是摘下了自己的一次性手套。
      “大哥,你给我搞一个蝴蝶结我怎么出去见人啊?你要不再给我一个hello kitty的裙子好啦?”林简抱怨道。
      “行了,没你的事了,走吧,一周之后过来拆线啊。”护士没好气地说道。
      林简只好带着一颗蝴蝶结回家,第二天等他睡醒了,在镜子前龇牙咧嘴地用指甲刀剪断了蝴蝶结。
      本来今天他可以不用上班,但他也无处可去,溜达了半天,还是回了酒吧。
      那个时候的酒吧,或许叫做“迪厅”更为合适一点。通常都是宽敞而昏暗的,靠墙的地方摆放座位和沙发,中心一点的位置空出来,顶上吊着一个硕大的Disco Ball,供人跳舞用。林简在的这一家更为离谱一点,除了跳舞的区域之外,旁边还有一块更大的空间,用来给人滑旱冰。劣质的音响里,传来时下最热门的嗓音,一个男人诚恳,或者玩世不恭地唱着:
      “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
      “也许是我的错。”
      “也许一切已是慢慢的错过。”
      “也许不必再说。”
      林简没有特别喜欢这首歌,相比之下,他更想听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因为他会这样唱到: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干枯。”
      这首歌比上一首好太多了,林简这么觉得。当然这首歌也不是这位歌手的巅峰,在林简心里,这位歌手唱得最好的几句是: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说来不怕人笑话,活到十九岁,林简还没跟谁嘴碰过嘴。有一次去巷尾的霓虹色洗脚房的时候,他差一点点完成这件事情,但还是临阵退缩了。他觉得那个女孩的唇太黑了,在紫红的霓虹光彩下,像带毒。
      有一些冲动潜藏在他的皮肤之下,潜藏在他的毛发之中,他似乎有所察觉,但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玻璃罩子里面撞来撞去,找不到出路。
      所以他热衷于打架,打架让他燃烧精力,让他没空去考虑别的事情。打架非常简单,要么赢,要么输。不论输赢,他都会见到赵医生。
      “呐,我说,你这次能下手轻一点吗?”林简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割伤,被雨水浸透之后,伤口的边缘泛白,里面还是鲜嫩的,汩汩冒血。“而且我不要蝴蝶结。”
      赵昱康没有说话,用紫药水为他消毒。
      “以后我会不会这一块就长成紫色的了?”林简问道。
      “不会。”护士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又搞成这个样子?”
      “我也没想到人家带刀嘛这次,”林简说,“还是被我气势给镇住了,只好在兵器上下功夫了。”
      “你家里人不管你的吗?”护士问。
      “那他们也得管得着才行。”林简说,好奇地看着赵昱康在帮他缝合的双手。“欸,这次怎么一点都不疼?”
      “你这一整块儿都没什么感觉了吧。”护士戳了戳他的手臂,盯着他神色如常的脸,如是说到。
      “还真的是。”林简说,“卧槽,怎么做到的,我下次给对面说一下,以后都照这么打。”
      “要死了伐?”护士说,“还想有下次。”
      “总会有下次的。”林简说。
      这一次缝合了很久,因为伤口太长了,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到最后林简都觉得饿了,而且极困,脑袋一点一点地下坠,几乎要睡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窗外日光凌冽,手臂被绷带包扎了起来,看不出来有没有蝴蝶结藏在里面。
      “这次没有蝴蝶结吧?”林简敲了敲赵昱康的桌子,问道。
      赵医生抬起头看了他几秒,点了点头。
      “是有还是没有的意思?”林简追问。
      赵医生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林简继续发问。
      “你不知道?”路过的护士反问他。
      “什么?”
      “赵医生不会说话。”护士悄悄地说。
      “你这么小声做什么?”林简问。
      “因为他还是听得见,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护士说着。
      林简扭过头,看到赵医生正看着自己,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安宁。
      “你是从小就不会说话吗?”林简问。
      赵昱康点了点头。
      “哇哦,就这样也能当上医生,”林简赞叹地说,“我是真的想夸你啊,没有别的意思。”
      赵昱康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这你也会?”林简惊奇地说,“好潮啊。”
      赵昱康摆了摆手。
      “好的,我这就麻溜地滚。”林简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正气凌然地离开了诊所,让护士花了一个小时才反应过来,他再一次地没有给钱。
      诊费还是赵昱康出的,护士在收钱的时候嘀咕:“赵医生,你真的不能再这么帮他垫着的,你一个月能有几个钱啊,这种人救不干净的。”
      赵昱康只是露出了他习惯性的,标志一般的微笑。
      护士也没好意思再说些什么,照例地找零给赵昱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天赵昱康下班的时候,被林简堵在了诊所门口。这一天的林简没有伤口,他只是问道:“要下班了?”
      赵昱康点了点头。
      “那走吧,我请你吃顿饭。”林简转身带路,带有明确的不容反驳的意味。步行一阵,他才继续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跟上来。”
      赵昱康不会回答。
      “唉,瞧我这脑子,忘了你不会说话。”林简说,“能吃辣吗?”
      赵昱康点了点头。
      “行,那就没问题了。”林简说,“我也不继续跟你搭讪了,免得你觉得尴尬,走吧。”
      林简带着他找到了一家东北烧烤店,刚开始营业的样子,一切都很新。他熟稔地跟店老板打了个招呼,利索地塞了一框食物递出去,然后开了两瓶冻的力波啤酒,稳稳坐下,说:“喝吗?”
      赵昱康摇了摇头。
      “那正好。”林简兴高采烈地回应,把两个酒瓶都搁在自己顺手的位置上,“咱们也没必要刻意聊天,就请你吃顿饭,当作还你医药费好吧?”
      赵昱康点了点头。
      这顿饭在林简心里欠了一点声色,可能是习惯了平时与兄弟伙们吃饭时的喧闹,这种一言不发的晚饭让他总感觉手里的烤串淡了盐味。当他把最后一块烤馍咽下之后,他说:“吃饱了?”
      赵昱康点了点头。
      “那走吧。”林简利索地起身,一面跟店老板说:“王叔,先记上这一顿啊。”
      “你小子都记多少顿了?”店老板故作生气,但还是摆手让他走,也没有要赵医生递过来的钱。
      “都说了今天我请客,你抢着付什么账?”回去的路上,林简抱怨道。
      他不会得到回答的,他知道,但他还是想要这样说。
      “赵医生,你这个人就是心太好了,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想当活菩萨。”林简继续说着,“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自己连话都不会说,还想着要怎么救别人。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连喊都喊不出来。”
      晚风摩梭树叶,发出轻柔的声响。
      “你说那天晚上你要是没在我酒吧门口出现,你会落得什么样?”林简瞥了一眼走在身边的赵昱康,“细胳膊细腿的,从小就没打过架吧?”
      这条路上的灯接触都不太好,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飞蛾撞击着灯罩。
      “你在做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情。”林简继续说着,“赵医生,你知道你不礼貌在哪里吗?”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爆炒的香味。
      赵医生缓缓停住了脚步,他所站立的位置,正正好好地,有一株硕大的法国梧桐遮挡住了路灯,因此他们都在暗中。
      “当一个人决定像狗一样活着的时候,”林简盯着赵昱康,郑重地说着,“任何一个来提醒他还是一个人的人,都是在犯罪。你听得明白吗?赵医生。”
      梧桐叶挣扎着从树枝上掉落。
      “请不要再让我觉得难堪了。”林简说,“不要做我的菩萨,下一次再发生任何事的时候,不要救我。”
      该入秋了。花草知道,树木知道,动物知道,人们知道。
      赵昱康在黑暗里窥窃着林简的面容,但黑暗的好处是它足够淹没很多东西,就像此刻的林简也无法从赵昱康的眼睛里拓印到任何情绪。总之,在一段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们继续出发,答案留给了那颗梧桐树的影子。
      林简心安理得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里,在半夜四五点的时候乒乒乓乓从筒子楼的楼梯上跑过,蜷缩在床上睡到天色渐暗,然后再乒乒乓乓地跑下楼,去打扫卫生,搬运啤酒,最后蹲在门口抽烟,盘算着今晚会不会有架要打。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架的,无非是店老板想省点钱,上下关系没打点到位,不然也不会有林简的工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简还得谢谢老板的悭吝。他报答老板的方式,就是在这条街上打出了名气,因为每一次下手都不要命似的,一段时间之后,也鲜有人再来店里闹事。基本上他坐镇在门口,里里外外的人都比平时要好说话一点。
      店老板挺开心的,打算把他升成经理,薪水也要多一些。
      林简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其实只是从随便穿穿变成每天要穿衬衣加马甲而已,生活没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几乎不用再打架的关系,他也很久没有去过社区诊所了。他依稀记得里面的护士凶巴巴的,总是板着一张脸;里面的医生倒是很好说话,就是太好说话了,让他觉得不舒服。很难讲这究竟是他进化出的技能,还是上天赏赐的运气:他不太记得过去具体的事情。不像一些人可以准确地说出过去的某一个日期或者某一件事,他的过去总是淡化成一种印象,像取下眼镜的高度近视眼,只有一些朦胧的色彩代表着他过去的画面。保罗·高更一定是窥探过他的记忆,才画得出那样一副巨幕的图画。在139厘米乘374厘米的空间里,高更把林简的困惑画得一清二楚,又语焉不详。
      这是只有我们这些“后来者”在对过去或者前人的总结时,才会发现的联系或者得出的结论。在“当下”的时空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自己命运的提线。而当我们越过一段时光往回看的时候,那些纠缠的纷网早就形成了文字。更妙的是,当我们站在过去的因缘之中向未来投以视线时,你看得见层层叠叠的云雾,和一种隐约的预感。万物之关联早在描绘万寂之景,千种语言和文字最终会汇聚成一种,百样的人生其实只有一副面孔,十数年的努力,只会成为一场空。在时间长度跨越几十万年的人类历史之中,无论先后,无论左右,都在反复地询问同样的问题:《Woher kommen wir wer sind wir wohin gehen wir》。在繁荣复杂的各种选项之中,有人相信这个世界存在一个至高的存在,它关爱万物,创造万物;或者,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或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人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一个至高的存在,它只是一个还未发现的方程式;或者这个世界只存在于心中;或者,只是一连串的突变而已。这些持有不同信仰的人,一边穷兵黩武地为它描绘,一边大刀阔斧地为它精简。它们所引发的涟漪,以各式各样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与历史中:要么是屠杀,要么是玛尼堆,要么是十字军东征,要么是横跨亚欧大陆的蒙古帝国。当婆罗门被定义为教师,学者,祭司的代称之时,在它附近的另一个文明吼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在,好在,我们现在还暂时不用讨论这些问题。
      让我们继续回到林简的世界里吧,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段时代里,林简像当时的摇滚乐一样猛烈地生长,迸发出刺眼的光,然后骤然陨灭。
      那天具体是怎么回事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林简在上厕所之前还一片祥和,等他提溜着裤腰带出来时,门口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人和店里的客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至少有三拨不同阵营的人聚集在门口,劈里啪啦,一顿乱响。林简尝试让人群冷静下来,吼了几嗓子,但是毫无效果。于是他只好用回自己最熟悉的办法,拎了一把椅子丢进人群,硬生生砸出一个空挡。然后他冲进了人群,左拳右踹地,试图把人群分开。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但他没有格外在意。直到自己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股凉意已经化为一股热泉,从他的左腹往外潺潺流淌。人群如愿以偿地分开了,没有人敢靠近脾脏上插着一把尖刀的林简。在慌乱之中,应该有人报警,有人尖叫,有人仓皇逃窜,但这些都化为了次要的事情。毕竟在林简的世界中,一切都变得逐渐模糊。
      他应该是又看到了赵医生,他在看到赵医生的时候甚至还有力气开玩笑,说:“怎么又是你。”
      赵医生没有说话。
      “这次好缝吗?”林简问,“太麻烦的话就算了,能缝的话可以不要打蝴蝶结吗?”
      隔了几秒,林简自嘲地笑道:“唉,忘记了你不会说话,我还在等你的回答呢。”
      赵医生只是望着他。
      “一直不能说话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林简忽然可以产生好奇,“你会觉得憋得慌吗?”
      赵医生摇了摇头。
      “你都没有特别想插话的时候吗,没有特别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
      赵医生想了想,摇了摇头。
      “唉,我也看不懂你到底是想说‘不是’还是‘没有’。”林简喃喃道,“赵医生,这次你应该缝不好了吧。”
      赵医生点了点头。
      “那也挺好的。”林简说,“不然你又给我一个蝴蝶结。”
      在林简的视线里,世界奇妙地产生了变幻,霓虹与激光重新将他的世界进行切割,带他回到了五岁那一年。当他站在阳台上,看着母亲走向阳台时,他终于可以问出一个埋了很久的问题,他问道:“妈妈,我不重要吗?”
      母亲穿过了他,翻过了栏杆。
      他逮住下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提出同样的问题:“爸爸,我不重要吗?”
      父亲穿过了他,翻过了栏杆。
      他拦住最后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追问道:“那你在等什么呢?”
      五岁的林简抱着栏杆,蹲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着。
      “你在等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怎么还想要活下来?”
      “你以为自己活得了很久吗?”
      “你以为自己这样活下来很开心吗?”
      “你有什么好不敢的?”
      “你有什么好活下去的?”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在等什么呢?”
      他没有办法把五岁的林简拽出阳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姨把五岁的林简拽了回去。
      然后他浮光掠影地度过了一生,回到此刻。他歪过头,看到半跪在身边的赵医生用手按压在他的伤口处,救护车红蓝的光晕不断旋转,和在霓虹灯下显得有毒的血缓缓弥漫。他说:“赵医生,你怎么又忘了,不要救我。”
      这是林简在这个世界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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