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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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寒枝抬起头，看见堂上匾额写了“正气堂”三个大字。笔力勉强还算遒劲，笔锋却只平平，看来无甚稀奇。只是匾额边上描金画彩，隐然可见扁舟腾云，正是无易岛的徽记。
台郡渔民之间素来有迷信，还流传着芥舟圣人扁舟出海，悟道成仙的传说，至今台郡渔民出海仍有拜祭海上仙人的习惯。俗门确实沾了这名号的光，在台郡素有民望。洛寒枝记得，两百多年前的时候，仙门与俗门之间音讯仍频。俗门里几乎全都是天资不足、半途而废的修道之人。他们虽无缘仙途，但终究是岛上的同门，所以芥舟圣人才立下了规矩，俗门弟子不可杀。但这些俗门弟子多少有些道行在身上，招摇撞骗之事屡禁不绝，若是太过了，仙门也得管上一管。洛寒枝少年时也曾受大师兄派遣，来台郡清理过门户，这“正气堂”还是当年他亲自设立，如今已经成了俗门的正堂。
且说今上严禁修仙，将术法一道统一打为巫蛊之术，无易岛便跟传说中的仙岛撇清了关系，如今广收弟子，皆是凡人，只传授武艺，并无其他。除了掌门偶尔会收到仙门传讯，暗中收容一些像奚连川这样修道不成的人以外，和一般的江湖门派并无分别。如今这位甘掌门，洛寒枝也没有跟他打过交道。
甘籍匆匆而来，看见的便是洛寒枝负手而立，一派世外高人的样子。
“甘掌门。”奚连川朝他行礼。洛寒枝没动，只是转身将甘籍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
他打量甘籍，甘籍亦在打量他。四目相对不过半刻，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转头摈退了左右。
“不知是哪位……”甘籍躬身行礼，偷眼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他本想称一声“师兄”，但看到奚连川的神色，赶紧刹住了嘴。奚连川年纪虽小，辈分却很大。看奚连川这毕恭毕敬的，想来这白衣青年比他辈分还大。甘籍喉中发涩，毕恭毕敬地改了口，“哪位仙长大驾光临？”
“我姓洛。”洛寒枝说得随意，但是甘籍猛地睁大了眼睛，险些脚下一软，无力道：“洛……哪个洛？”
难道是……？
洛寒枝眉毛一挑，甘籍仍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腰低得更下，额上汗出如浆：“弟子无状，仙长恕罪。”
“无妨。”洛寒枝打量着他，“你紧张什么？”
甘籍擦了擦额上的汗，赔笑道：“弟子没想到是仙长亲至，有些……呃……”他说不上来，舔了舔嘴唇，生硬地一转话头，“仙长请上座！”
“不必。”洛寒枝还是定定地看着他。此人正值壮年，面色红润，未见白发。但洛寒枝知道，甘籍实际的年纪一定比他看起来更大。无易岛门规，俗门掌门只能由曾在岛上修炼之人出任。既是在岛上修炼过的，不至于这般没见过世面，一听说他姓洛便怕成这般样子。
除非，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洛寒枝：“我说几句话便走。”
甘籍忙作出恭敬之态：“弟子谨聆仙长圣训。”
洛寒枝似是不耐烦他这般文绉绉，眉头轻皱，直接问道：“梁家到底怎么回事？”
“梁……梁家？”甘籍吞吞吐吐的，不住拿袖子擦额上的汗，半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弟子不知……”
洛寒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不知？”
尸臭冲天，还说不知。鬼才信他。
甘籍见他发怒，神色愈发惶恐，语速飞快：“仙长恕罪！弟子道行微末，忝居此位，俗务缠身，早已无缘仙途……更何况今上设保圣寺在民间严查巫蛊之事，如今门中都是凡人，弟子实在无能为力啊！”
其实洛寒枝并没有问责之意。甘籍说的这些他都清楚，曾经的无易岛确实有保护台郡一方平安的职责，但世道大变，这条门规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梁家古怪，比梅川村更甚。在梁府门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梁家大小姐，连他都未敢打草惊蛇，只是在拽住梁冲的时候在他身上放了一道护身符，准备打探清楚了再去。
洛寒枝本就没有指望甘籍什么。
但他这般紧张，让洛寒枝怀疑他与梁家之事也是有关系的。
洛寒枝：“既说无能为力，那便是知道了？”
甘籍低着头，脸已经白了，但他一口咬死：“弟子当真不知！”
洛寒枝顿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你总知道这正气堂是什么地方吧？”
甘籍：“弟子知道。”
洛寒枝开始围着他踱步：“无易岛门规，仙门不杀俗门弟子，唯此正气堂，是专门清理门户之用。”
甘籍不自觉抖了两下：“弟子知……知道。”
洛寒枝继续绕着他不紧不慢地踱步：“你无力护一方平安，我不怪你。但你若为祸一方——”
甘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洛寒枝面前：“仙长！弟子没有！弟子哪有这个本事啊！”
洛寒枝并不理睬：“你为何派人送梁家公子去梅川村？”
甘籍张口结舌：“这……这都是梁老爷相求！他是台郡首富，权势滔天，弟子也不过是——”
洛寒枝打断他：“是他亲手把那穷小子打出去的，又怎会让人护送着儿子去接人？”
甘籍结结巴巴：“许是梁大小姐病，病重，梁老爷爱女心切，回，回回心转意了！”
“是这样啊……”洛寒枝继续绕着他打转，“那梁大小姐生的是什么病？”
甘籍的脸“唰”的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女子闺中之事，弟子怎么能知道……”
洛寒枝停在了他面前，目光如尖刀一般刺破了他：“当真不知？”
甘籍一时竟然说不出话，简直不打自招。
洛寒枝俯身，露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轻声细语地问：“还不说？”
甘籍“咚”的一声把头磕到了地上。
“是……是梁老爷要把他女儿嫁给知州做续弦，梁大小姐不依，他来问我要一帖药，好让他女儿听话！谁知道……谁知道……”
他伏在地上，抖若筛糠。
洛寒枝站直了身子，目光已经变得极冷：“什么药？”
“弟子……弟子给了他一张召阴符，让他烧化了混在水中，哄梁大小姐喝下……”
奚连川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民间历来有喝符水的土方，但多半是术士招摇撞骗，行诅咒巫蛊之术，真正的修道之人十分不齿这等行径。甘籍毕竟是在仙门修炼过的人，怎的也会作出如此掉价的事？
洛寒枝：“然后呢？”
“然后梁大小姐一病不起……”甘籍语速飞快，生怕说慢了又招惹洛寒枝不快，“梁公子与她姐弟情深，非要去那穷乡僻壤把那小子找回来。梁老爷怕他坏了与知州府的亲，就顺水推舟，把他远远地支开了……其余的事情弟子真的不知！梁府变成这样真的与弟子无关！弟子给的符水只是普通的召阴符，让梁小姐病一场而已，绝无害人性命之意啊！”
“这么说，”洛寒枝道，“梅川村的事，你并不知情？”
“梅……梅川村？”甘籍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洛寒枝，“梅川村何事？”
洛寒枝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似在审视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不怀疑甘籍说的话，以他的微末道行，画个召阴符也只能引来一些孤魂野鬼，正如他所说，只是让梁小姐病一场而已。如果甘籍说的都是真话，那梁冲去梅川村也确实只是因为梁老爷想把他支开，撞到魑鬼作乱也只是凑巧。但洛寒枝不信天下会有如此巧合之事。罗延对梁慈情根深种，一念成执，不惜与仲筤订下召奴来契，仲筤必会替他看护梁慈。梁家如此境况，多半还是仲筤在背后弄鬼。
甘籍虽可恶，但罪不至死。
洛寒枝十分轻蔑地看着伏在地上的人，摇了摇头：“起来吧。”
甘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膝盖仍旧是软，背佝偻着，不敢看洛寒枝。
洛寒枝道：“梅川村瘟疫泛滥，周华清已死，你好生抚恤他的家人。”
甘籍讷讷道：“是。”也不知道是周华清本就不讨他喜欢，还是他已经被洛寒枝吓傻了，对于周华清已死的消息，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意外，甚至对“瘟疫”两个字都无动于衷，只顾着擦头上的汗。
洛寒枝又指了指奚连川：“还有他，以后就跟着我修行。”
甘籍对此更没有异议。修道之人最是看中师门排序，奚连川是嵇昙的弟子，他若投入俗门，日后必然是要被指定为掌门的。甘籍正看他不痛快，洛寒枝要把人带走，真是求之不得。
甘籍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点头道：“一切都听仙长吩咐。”
洛寒枝一眼便看出他在想什么，心中轻蔑之意更甚，道：“今日放你一马，若日后再让我知道你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甘籍一口气还没彻底松开，又提起来，忙道：“弟子不敢！”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洛寒枝已带着奚连川走了。甘籍仍弓着腰，面上还带着那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可他在地上的影子却先站直了身子，发出了一声轻笑。
“甘掌门，”他的影子对他说，“好威风啊。”
甘籍怒视着地上的影子，眼中露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刻毒神色。
影子又道：“我不是让你拖住他么？”
甘籍恶狠狠地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你可没告诉我来的人是他！”
那可是洛寒枝，芥舟圣人最宠爱的小徒弟，如今嵇昙仙逝，无易岛上地位最高的弟子就是他。这正气堂都是他亲设，若他认定甘籍作恶，直接在这里把人杀了也是天经地义！
影子的语气凉凉的：“这就怕了？”
甘籍面上红一阵青一阵，半晌，讽刺道：“尊驾若是不怕，又何必叫我拖住他？”
影子不说话了，甘籍突然膝下一软，又跪回了地上，两只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地上的影子却仍旧站得笔直。甘籍的眼珠凸出来，额上青筋绽出，好像要把自己活活掐死。
“我……”他艰难地用沙哑的嗓子挤出一句话，“错了……”
他的手松开了，甘籍无力地跪伏下来，几乎贴到了自己的影子上。但他的影子已经不再站得笔直，一道青烟袅袅从他的影子里飘出来，在空气里留下了一声冷笑，消失不见了。
梁冲脚下一软，险些被自己房间的门槛绊一跤。他的丫鬟芳杏儿伸手扶了他一把，梁冲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把芳杏儿吓了一跳。
“少爷，你怎么啦？”
梁冲转身去看他来的回廊，回廊两侧是花园，前面有个影壁，绕过去便是前厅。一路上都是梁府的下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手里端着各色的食物、器物，花园里还停着几个大木箱，个个都贴着“囍”，当真是一副准备喜宴的架势。罗延就站在回廊尽头，看见梁冲看他，还笑着招了招手。
梁冲像被人当头打了一巴掌，终于醒了过来。芳杏儿缩了一下手，嗔道：“少爷，你弄疼我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谁？”芳杏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姑爷吗？”
梁冲额上青筋猛跳：“阿姊怎么会嫁给他！”
芳杏儿赶紧“嘘”了他一声：“可别让小姐听见了，小姐会不高兴的。”说着，又掩着嘴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得梁冲毛骨悚然。
姐姐不高兴……会怎么样？那个人真的还是他的姐姐吗？
“少爷，你舟车劳顿辛苦了，”芳杏儿又拉着他，往房间里去，“先回房间休息休息吧……你的房间我一直打扫着，盼着你回来呢！”
梁冲手脚发软地被她拉进房间，像个木偶似的被她摁在了桌子边上，桌上已经摆了茶水、果干，都是梁冲爱吃的。芳杏儿塞了一杯茶给他，走过去给他铺床，一面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
“如今天热了，原先用的香不合适，我给少爷换了鹅梨香，可是兰蕊儿非要用兰蕊香……”
门后不知何时藏了两道人影，梁冲抬起头，险些尖叫出来。但洛寒枝在唇边抵了一根手指，示意他安静。梁冲不得不两只手都捂上了自己的嘴，颤抖着，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泣音的哀求：“救我……”
芳杏儿转身：“少爷，你说什么？”
洛寒枝朝他使了个眼色，梁冲立刻放下了手，若无其事道：“没说什么……你说什么？”
芳杏儿似是根本没看见房里还有其他人，继续整理着床铺里悬着的香囊，一边道：“我知道那小蹄子的心思，她就是图那香和她一个名字，少爷，你可不能那个狐媚子迷惑了……”
梁冲急切地看着面前的人，洛寒枝身影如风，无声地飘到他面前，两根手指直冲他眼睛而来。梁冲本能地后仰闭眼，感到指尖迅捷地在他眼皮上一划，带来一种清凉的触感，再睁开眼的时候，芳杏儿正好转过身来，道：“少爷！”
梁冲猛地倒退一步，极力克制住了一声尖叫。
芳杏儿整张脸的皮都被完整地剥掉了，露着里面嫩红的肌肉。右颧骨那块大概是剥下来的时候不怎么利落，带走了大块的肉，现在已经盘了一窝蛆，隐隐露出白骨。蛆虫从她脸上往下挂，“啪”的一声落在她手背上，她也无知无觉。
“少爷，你倒是说说嘛，到底是要鹅梨香还是要兰蕊香？”
梁冲看起来快要吐了。
洛寒枝指尖凝了一缕灵力，像某种长长的、闪着金光的虫子，从芳杏儿眉心间钻了进去。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无比空茫，已经生了灰翳的眼球转了转，像浑浊的玻璃珠。
洛寒枝沉声道：“去吧。”
芳杏儿便僵硬地迈开步子，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就这样打开门走了。梁冲惊魂未定，腿下一软，跌坐下来。他下意识地拿起刚才刚喝了一口的茶，定睛一看，又叫起来。只见茶碗上结着蛛网，里面的液体是绿的，却不是茶水那种清澈的浅绿，而是一种浓稠的惨绿。梁冲摔了茶碗，坐都坐不住，猛地吐了出来。
奚连川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给他拍了拍背。
“师叔，”奚连川叫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寒枝只当没听见，低着头，研究着蜜饯和茶水。半晌，突然道：“天确实热了。”
梁冲一张脸惨白，抬头看他：“什么？”
洛寒枝问：“你什么时候启程去梅川村的？”
奚连川替他回答：“七月十五。”
“嗯？”洛寒枝久不到人间烟火地，日子都过糊涂了，“今天不是才七月十四？”
奚连川道：“今年是闰七月，有两个七月十五。怎么了师叔？”
“没什么。”洛寒枝笑了笑，“这日子挑得……怪不吉利的。”
这里离梅川村的脚程是半个月，但是他们去的时候，大少爷不习惯风餐露宿，横挑鼻子竖挑眼，在路上耽误了很久，不比他们回来的时候，梁冲归心似箭，还有洛寒枝保驾护航。
洛寒拨了拨那蜜饯：“瞧他们那样子，也差不多烂了一个多月吧。”
客房里沉默了一会儿，梁冲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我阿姊……”他抽抽噎噎，“我爹，我娘……难道也……？”
“他们还没死。”洛寒枝踱着步，打量着梁冲这个房间，“只是身在境中。”
奚连川没听明白：“什么境？”
洛寒枝没答，用指节在门框上敲了敲，好像在检查这是不是真的。在梅川村时，魑鬼附身的罗小妹曾经把他单独引进了差不多的境中。他在那里看见了一个叫小岚的姑娘，一头生着金翅膀、还会说人话的大鹅，还有一个雾气里的身影。魑鬼死之前曾说，那是仲筤为他造的。
洛寒枝的视线朝外，两道身影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外。芳杏儿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房中的人都看到了罗延拉着梁慈朝他们走了过来。
洛寒枝笑了一声，终于回答了奚连川那个问题。
“惑心幻境。”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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