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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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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读过书的姑娘家家呦,怎么能这么没有教养,还能不让人进门啊?”
何凤丫被柳知絮推搡出了门就开始嘀咕,她也不羞,只是不再试图踏进门槛,转而站在门外叉腰叫嚷。
这家人没有男人,就被她视作软弱可欺。她想着,这说不定是不满意父母安排的婚事,姐姐带着妹妹一起逃出来了——这实在是太不叫样子了!
因此她格外大声地道:“小女娃子不懂事,不跟你计较。你让你姐姐出来,我跟她讲,你难道还能不要你的姐姐嫁人喽?我家大儿又有啥子配不上她的唉?”
她秉性一贯泼辣,嗓门又出奇大,一下子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她自知却不顾,又在絮絮说冯开的好,仿佛她那不成器的儿是天下一等的良人,错过了便要悔恨终生一样。
不少路过的行人耳朵里听了一话,皆笑得捂嘴。
正巧赵寡妇拎着挎篮,从这近处的一处市集回来,路过这里,她听见了话就嗤笑一声,又顺嘴回了一句:“可笑死个人嘞!大家伙都来听听,这人不要脸起来把癞蛤蟆都夸上天了!”
何凤丫转头就骂:“你个欠登儿,哪儿都有你!坏了我家的好姻缘,你来赔?”
赵寡妇啐了她一口:“我呸!八字还没写出一撇,你把一捺都想完了。”
大家笑着,有的人停了下来看她们吵,有的人却走得匆匆。
他们正热闹他们的。我听见嬉笑与怒骂不绝,私语和起哄的嘲弄不断,一声声浪潮般地朝一处涌去,我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像被人放在了一个冰窖里——他们争论的人是杜素声,而柳知絮又会怎么样呢?
她亲耳听见,有个人空口白牙,就把她的杜素声和一个登徒子凑成了一对,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恨?
我隔着熙攘的人群,在众生的欢乐之中见着了柳知絮。
她就站在门边上,一只手扶着半合的门,指尖用力嵌着,发了白。我见着她一双眼睛里的光阴阴沉沉的,有种很尖锐的愤怒,仿佛狂啸的海,吞噬着周遭浪潮一样的声;这时候,她的面庞已经绷得很紧了,在愈拢愈深的眉宇间透出了一种分外仇恨的厉色。
那一刻早就遥远了,但却在我掠影一般的记忆里记得很深。或许是因为感受的缘故,哪一刻我觉得很悲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
她好像和这群人一下子分在了两个世界里——那种距离感太强烈了,以致于第二次我与她共情,哀她之伤——我记得她隐忍的难过,和那时我并不明白的,却因时间而生辉的最深沉的爱意。
她爱杜素声。
因为她一直在看杜素声,那双眼睛里的水,是欲望的爱河。
她嘶哑着嗓音开口:“离开这里,不要再来我家了——”
她如是说。柳知絮素来是个温和的人,哪怕不常笑,也绝不使人难堪。
可如今她珍视的人被轻贱了,她的良善也被人视作软弱来践踏;或许,她曾因微小之事而真正欢喜过这片土地,却因愚民的不解而再次对人世失望了——
她的锋芒因此而露,柳知絮面容冷冷,近乎是咬牙切齿:“冯开配不上我的阿素,你要是还敢再来我家,我会让人把冯开的腿打断,我说到做到。”
何凤丫终于清醒了一下,她见到了柳知絮的这副表情,浑身激灵了一下。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还强自道:“你姐姐名声都烂透,除了我家……啊!”
洗完衣服闻声赶来的杜素声端起水盆泼了她一身的脏污,她一言不发,冷冷扫了周围一眼,转而拉过柳知絮进了门,‘砰’一声,门关上了。
那里面被关上了。
我急忙跑去找姨母,想着让她这位长者安慰安慰这对姊妹。她去的时候,杜素声正在说柳知絮,我俩就隔着窗听了一耳朵:“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无非就是嘴上闹着,左右少不了我一块肉,你和她呛什么声呢?”
到最后还是自己先笑了,她说:“也不是怪你,下次遇着她,趁她还没张嘴,你打她一顿就跑!”
却久久没听闻柳知絮的声音,她好像一直在沉默。
“阿絮?”
“……”我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啜泣声,只听见柳知絮的声音传来,她说:“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我怎么能让她说一句你的不是……阿素……我的阿素呀。”
我听到了一声倒抽气的惊呼,抬头只见姨母捂住了嘴,眼正颤着。
“我知道。”
杜素声说。
要是有人翻开阿华那本藏得很深的软羊皮的本子,会看到两句话。
第一段像是嵌在了纸页里,已经泛了岁月的枯黄;第二段字迹崭新,却被水滴晕开了墨迹。
他是这样写的:
「那时候命运不曾慈悲,终带着所有人走向那场悲剧。我是不知今后的看客,不然当时我一定会以泪吊唁。」
「可我不知能否哭得出来。
我也是个缄默的刽子手。」
那是1923年。
我记得那一年。
那天是个黄昏,有风。
时光惊惶而过,轻得若一阵拢不住的风。
一眨眼已经过了好多年了,那件小事,最开始不过如同雪花,轻而无声。
只是再细小的东西,日积月累下去,都会变得壮大。更何况还有人在这背后推波助澜,恨不得杜素声的名声烂透。
此后杜素声一直活在流言蜚语里,她说她不在意。可她的口角边渐渐少了笑,偶尔干坐着,看着柳知絮给她买的饴糖发呆。
她已经不怎么吃糖了。
她也忽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小孩儿来她家里要糖了。
她依旧侍弄着那盆牡丹,坐在窗边,看阳光进来。
从二月末的花开,到九月的秋来。长青的山色被夕阳吞没,一点一点蔓延着瑟瑟。
自古逢秋悲寂寥。
一辆沾了灰的四轮轿车一突一突开进了小镇,从副驾驶上下来了一个跛脚的男人。他合上前车门,转而颠向了后座半开的玻璃处,他一边谄媚笑着一边弯腰说着话,露出被熏黄的牙齿。他的眼神向远处看了一眼,好似在确认什么。
他是镇上的人,半年前出去务工了。
随着他的话,有一个穿长襟的白脸男人和一个个子精壮的男人也从后座上下来了。跛脚男人就领着他们走,一面说:“我是知道地方的,那家人口碑不太好,就在前面一些了……”
白脸男人:“口碑不太好怎么回事儿?”
他笑着,有点戏谑的样子。
跛脚男人陪笑着道:“嗐,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儿了,我一朋友看上了那姓杜的小娘皮,结果那女人死活不嫁给他——装的那叫一个烈性。可她就这样不嫁人了?”
白脸男人漠不关心地哦了一声,转而问:“那姓柳的那位呢?”
“哦,她啊,”跛脚男人砸吧了一下嘴,“也不肯嫁人。”
“太不叫话了。”白脸男人这样说着:“这可怎么行呢。”
那个跛脚的男人带着两个人,一路到了我姨母隔壁的宅子。
柳知絮与杜素声的住处。
好多路人看着他们去的,他们好奇的打量着,一边互相问发生了什么。
可没人能回答。
“他们去哪里干什么?”
柳知絮跨进门,听得堂屋仿佛没有人一般的安静,她暗自叹了口气。
直到进屋,她才看见那个男人。那是她的表兄,性子圆滑又狡诈,嘴甜又讨人的喜欢,原本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做生意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皱着眉。
李平轻轻放下茶盏,说:“姑父病的太重了,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他想见你一面。”
柳知絮头脑空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一样:“他身子素来硬朗啊……怎么会呢?”
她惶然地看向抹泪地杜素声,“怎么会呢……”
杜素声在泪眼里看着她,那双曾经带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看着柳知絮,簌簌的泪水滴落地潸然,她轻轻摇头。
李平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他拿手指拎着茶盖转了一圈,眼中全然没有亲人将逝的伤痛。
可惜柳知絮没有看他,不然一定能觉察出什么。
到临行的时候,柳知絮想将杜素声一并带走,可遭到李平的拒绝,他说:“车坐不下了。而且姑父……可能不太想见到她吧。”
他的话音带着讥讽,说话时也一直看着柳知絮,想知道她会如何做。
柳知絮不看他,只说:“那就再雇一辆车,到时候……阿素在府外等着我就好了。她不跟我走,我怎么能放心呢?”
李平眨了眨眼睛,诡秘地笑了一声:“随你。”
夜悄悄暗了。
两辆车开在黑黢黢的道路上。
李平看着昏过去的柳知絮,慢慢笑了。
而他们后面的那辆车,也一点一点行驶慢了。两辆车之间的距离,渐渐被拉远了。
李平忽然说了一句,只像是在感慨的话:“可惜我姑父,只有一个女孩儿。如珠似宝地养大了,却是个不着家的……阿絮妹妹,不要怪我。”
他是被姑父纵容过的,他也必将纵容姑父唯一的女儿,不然沈家的家产,怎么能到他的手里。
沈家是书香门第,沈老爷子爱他的妻子,连唯一一个女儿都跟着妻姓,是一个好姓,柳。
柳小姐自幼生长在巨富之家,又有古今中外的诗书作伴,她知道的多了,就目下无尘。
因此,她从小就和同龄人不一样。她和那群只喜欢华美衣裙、香料水粉的女孩子隔阂太深了;而那群女孩子吃着糖果,拿手帕轻轻一掩口鼻,轻声漫语地说柳知絮太高傲了。
她们的灵魂本不相通,因此谁也没想要到彼此的世界里去看一看。
于是柳知絮日复一日地待在府中,纵然她享有奇珍与异宝,但她却从不看,而是与书籍作伴。
她从未觉得孤独,只是莫名,她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
她像是本该飞翔在天空的鹰,却被人收拢了翅羽,硬生生拘禁在这四四方方的城。
她没有相携穿过风雨的伴侣,也从未渴慕过热恋的灵魂。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少的那一部分,是叫做“爱”的一种本能。
她如此性情,又对掌家之事毫不在意。沈父无法,只能在妻族挑了一个孩子,来当做柳知絮今后的左膀右臂,若她有意,还能择为夫婿。
沈父为她算计着,一边挟制着李平,一边期盼着柳知絮快快长大、成材懂事。
可是哪料后来,她直接为了杜素声将家族都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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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