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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二月尾巴的时候,枯死在冬天的野草正渐次返青。
      那个时候春光难得,杏李盛在枝头;地里的种的豌豆与胡豆也逐一开了花,小小的一朵,含着别样的风情,一片接着一片;金灿灿的油菜妆点着山坳,甚至还连了山。
      因为临近开学,我又住到姨母家中去了。
      她家的苗圃早就种上了丝瓜与苦瓜,长了个瓜秧。连茄子都怯生生地冒了一小茬嫩芽。
      我拎着行李推开门,见她正拿着鸡毛掸子拂开器物上的灰尘,她见我便咧嘴一笑,对我招手。小丁迈步过来接住我的行李,这屋内终于将往日里遮得厚厚的帘子撩开了。
      阳光一下就穿了进去。
      而这个时候,应该也已经开满了迎春。

      我时常被委派向隔壁的两姊妹送东西,她们见我性好,也愿意与我相交,对我常是笑脸。
      我向她们请教学问,她二人也十分热心。尤是柳知絮,她在学术方面总是非常透彻,也从不吝啬指点我,所有后来,我更偏心她一点。
      柳小姐已于学堂任了见习先生,看顾幼龄孩子的启蒙。她素日里老是携着教案,在邻里的谈话中记住小孩子们的喜好,或是向孙先生问一些本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如此细致,只是怕教不好那些孩子。
      因她这样的品行,我们这些高年级的学子都很敬重她。

      有人私下问我,为什么她这样的才学,却甘愿居于这荒僻的一角。
      我当时愣了一下。
      我那时没有见识,也不明白。这个世界其实很大,千百种的人都有,你想见繁华,人家想归真。你觉得怎样的,并不一定要旁人来认可。
      所以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巷子口的猫儿也爱出来溜达。那处林荫的地方下有一大丛嫩嫩的薄荷,经常引来流浪的小动物,如果有善心的人肯在那里留点吃食,第二日,便会有一只猫儿在他的门前叫一声。
      那日的柳小姐穿了一身浅灰素色的衣裙,那颜色很衬她的乌发、黑眼、红唇,甚至是如冠玉的面,仿佛有一种浓烈的风情,若一袭水墨点染了红。她手上还环着从不离身的木镯,腋下夹着她的教案,走的匆匆。
      因是邻里,我与她总是一路行的。

      路过那有丛薄荷的巷口,我见着那群猫儿来蹭她的鞋跟,她微微垂下眼睛,那黝黑而深邃的瞳仁里头浸了一点儿温柔,我听闻,她轻轻笑了一声。
      满城的光,疯狂向一处倾泻。
      我知道,我完了。
      她这样不俗的长相,这样沉静的性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我忽然记起来与她的第一面。
      其实初见那两姊妹的时候,我的目光是顺着柳小姐手中的那本书攀缘,再定格在了她身上。
      那日的阳光正好,因透过格子窗而斑驳。牡丹的花叶,与她执书的手,那一点认真的笑意,与她看向杜素声时的会心,无一不是镌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少时的目光多在她身上。
      而她的目光,多在杜素声的身上。
      那并不是一个妹妹看姐姐的目光,纵然那目光里也有包容、宠溺,但那其中更深沉的东西,我却分不清了。
      那里面的水太深,而情,太浓稠了。

      瓷器,纵然有朝一日与瓦砾同在一处,但它们二者的本质,也到底是不相同的。
      她们都是将被供奉的瓷器,而独我一人,是灰扑扑、不打眼的瓦片。
      我从不值得她们上心。

      我有自知,可有的人却没有。
      命运从不曾放过一个苦难的人。而身在苦难的人,也不曾放过旁人的一生。

      那日,天有些云翳,很昏沉,也有风,仿佛山雨欲来。
      一个半大孩子在课堂上发了高烧却不自知,直到他头一偏,瘫软着把头砸了下去磕出响声来,他的同桌才惊惶的叫了起来。柳知絮亲自送人进诊所,垫付药费、联系家长、进进出出全是她一人。诊所里的老大夫出去了,两个小徒弟也脱不开身,她就在那孩子身边照顾,忙的不可开交。
      她一直陪到了太阳落山。
      杜素声做好饭,直到冷透,见她还久不归,便出来寻她。
      来学堂有条必经之路,是要过一条巷子。
      那道巷子很长,因为老旧而人稀,但那处有一户卖烧酒的人家,傍着一棵杏花种在小院里,瞧着有趣风雅,但酒不是很好,却因便宜而热闹。

      黄昏时,光竟然穿透了彤云。巷子的小道铺满灰石,颓丧的光洒下来,于树影郁郁之间有些暮气。
      冯开的口碑在这一带不好,他是个劣性根很重的人,吊儿郎当,又不敬重家中的长辈,还好酒好赌好美色,活得如地痞流氓一般。
      那日他赌钱赢了,不多不少,刚好够两杯,就去小巷深处沽了二两酒。他为人不规矩,净在店里和人开些不着调的玩笑,直到饮尽了那点儿猫尿才肯走。
      有人抽着旱烟,在薄薄的一层蓝雾里看他,明明弯得很深的眼,却没有很深的笑意。
      冯开喝了个半醉,他出门时就扶着墙根喘了两口浊气,再一抬头,便见杜素声从他面前走过。她的容色,在这一带都是极有名的。
      癞蛤蟆当然肖想过白天鹅。
      所以那时,冯开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一下被勾了上来,他甚至觉得喉咙有点痒。
      他仗着自己的气力,胆子一下大了,就想去拉人家的手臂,嘴里还不停说着带酒气的浑话。这还不够,这下流的货色甚至把脸也贴着往人家的跟前凑。
      杜素声紧紧皱起眉,内心的厌恶止都止不住。她挣扎着反手一扯,直直把软脚站不住的冯开推搡在了地上,他一跌,掌心破了好大一条豁口。他不顾,仍要挣扎着向她凑过去,反被踢了记心窝。
      冯开这才止了动作,又捂手又捂心口,嘶嘶叫着疼。
      几个蹲在墙根儿的二流子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杜素声环了一圈,啐了一口下流,又急匆匆的走了。

      她一路辗转,使自己的衣襟都被汗水洇湿了,终于在诊所寻到了柳知絮。
      正好这时那孩子的父母也赶来了,杜素声便一脸不虞的将柳知絮带走了。
      等柳知絮回家吃完热过的饭菜,她们才觉得疲累,洗漱一番后,便一起休息了。
      杜素声没将冯开这事儿放在心上。
      这不过一件小事儿,哪里值得累一天的柳知絮心烦。

      山雨迟迟地来了,那夜风很紧,吹得窗户乱响。翻来覆去一阵,屋外才下起了细密的雨,绵绵的,使大地都润湿了。
      杜素声一夜好眠。
      她的心情还算愉悦,吃过粥,就挑了件水雾蓝色印花的衣,擎着把油纸伞,挎个篮子出门买菜去了。

      事情并不如她所料,她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风声。
      她还是太年轻,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地方小,偏见就多。
      人若是闲了,下流的话就多。

      有两个好事者看见他们二人的拉扯了,虽看的不甚清楚,但却不妨碍他们自己在脑中编排一出闹剧。
      这俩人也是一对坏心眼儿的,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吃了酒就更遮不住大嘴,一路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选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待坐下,就忙不迭和别人胡说。
      那茶馆旁的柳树依旧袅袅娜娜,如美人弯腰,风姿曼妙。月光在湖蓝的天上高悬,轻风温柔,使人望则心静。
      不过短短一夜,流言蜚语就在小镇上传了个遍。

      第二日,令人可笑的还在后头。
      不知冯开是怎么乱说的,竟怂恿他妈去了杜素声家中。那何凤丫也是没有自知,直直就领了冰人上门提亲去了。
      却被勃然大怒的柳知絮抄起扫帚打了出去,一路赶出二里地去,叫好多人看了热闹。
      柳知絮本来是个文雅的人,那天竟然十分的泼辣。这还尤嫌不够,不仅直接跑到冯开家中去骂,还请了两个壮年的男人打了他一顿,只把那个混账打得哭爹喊娘。
      有人笑着说过瘾。

      这本也没什么要紧的,可在有人看来,问题就大了。
      有一户人家,因单传了一根独苗,便总是不肯委屈他家的孩子。又正巧这孩子是被柳知絮管着,他们便总是留意着她的言行,唯恐是自家的孩子受了一分委屈。
      这事一出,就仿佛是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
      他们闹着要将那孩子换个班级……可是那个学堂,除了原先有个太年迈的先生,就是孙先生带着高年级。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柳知絮管着,更没有旁人了。
      孙先生一直这样被闹着,不仅耽误了他自己的时间,也耽误了我们的课程。于是大家都对这户人家生了两分怨气,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渐渐的,风声又多了。
      “依我看,还是让柳见习去跟他们讲清楚好了。天天这样闹着,大家还读不读书了?”
      “还有还有……冯开好好一个男子,被屈辱至此,却仍愿意娶杜小姐为妻,此也算对她一往情深吧?”
      “她为何不嫁呢?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啊。”
      有人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啊。”
      “什么话!”还有一个人正气凌然地反驳,“你们家中女眷若是遭人欺辱,尔等大丈夫不仅要袖手旁观,不为女子说话,更要使本无过错者弯腰道歉,这是个什么道理?那起子人不知柳见习的辛苦,你等也没见过吗?”
      最后他直言道:“你们真是枉为君子!白读了这么多年书!某不屑与等为伍!”
      他满脸鄙夷地说完,转身就疾步而去。

      那是我至今仍然相交的一个朋友,敢为女子不平,敢对不公抗拒。

      那些说话的人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指着他你了半天都没个下句。
      我当时不在,不然一定笑了。

      姨母日日忧心着何凤丫来吵闹,但那两姊妹依然好吃好喝地乐着,一点儿也不担心,这反倒衬得姨母有多不沉静似的。
      杜素声仍然笑,她说:“这有什么,若是日日困在他们的闲话里,我还活不活了?”
      柳知絮也点头,附和着说:“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同旁人何干?”
      于是姨母被开悟了,她也不管这些杂事,每日仍然向隔壁跑,听八卦,做了吃食就给那双姊妹送去。

      我也在私下偷偷问过一句,若旁人太过,她们又要怎么办。
      那时柳知絮正在剪花,那肥厚的枝叶掉落,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渺远,我至今仍记得:
      “我希望阿素平安喜乐,若此地令她不快,我们搬走就是了。她在的地方,才是我安心的地方。”
      ——她们终其一生必将为爱情而亡,也一生都要去流浪。

      可我当时毕竟还年轻,我不明白地问:“可是这处宅子,不是您的家吗?”
      她笑着说:“是的。”
      但她还隐了半句话没说,“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那时我清醒地看见,柳知絮眼底含着的笑意,有那么一点悲凉。却被深深地淹没在了甜蜜的笑里,使我不能一下窥见。
      可我那时惊人的清醒,既敏锐也巧合,我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悲哀。
      仅仅是因为“家”这个字眼。

      她的灵魂好像分为了两半。
      一半穿越了万里,去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富贵乡;另一半固执地坚守在这里,静静地凝望着她的杜素声。
      那是她想要共老一生的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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