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蓝》糍粑鱼

2、昔年事

　　小镇地处漠北，街道上镇日都是灰扑扑的，人却并不少。恰是一天将始，热腾腾的吃食摊子支了起来，容留来往的人将就着吃顿热乎乎的早饭。
　　在一片小摊里，支在角落里的那家人最多，两张小桌早已坐不下了，没抢到座的人捧了大瓷碗直接蹲在一旁吃。
　　这家饼面摊子与别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一块堆着面团的大木板，几个装着葱花及调料的小陶罐，许多碗和筷子，平平常常。
　　“一碗素面才二文钱，还能兑肉汤，也就老哑巴这么实诚了。这肉汤可真香，定是加了大筒子骨熬了一整宿熬出来的。”有人一边吸溜着面一边说道：“去别的摊子，兑肉汤不要肉都得加钱，还没这么香，潲水一般。”
　　老哑巴便是操持这饼面摊子的老汉，一头灰白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脸上皱纹虽然很深了，身板却还挺直。他对谁都客气得很，做生意又实诚，人缘还不错，否则在这粗犷的小镇，以他一个哑巴早被人欺负得混不下去了。
　　这一片原本有好几家饼面摊子，有人生意好，其他人的生意自然要受影响，渐渐地便只剩了两家。另一家在另一头，离老哑巴的摊子有些距离，否则只怕也要做不下去了。

　　“四张大饼，两碗素面，兑点肉汤。”两个官差模样的人挤进来，将身上的佩刀往桌上一横，便有知情识趣的人主动捧了碗站起来，将凳子让给他们。
　　那张桌子上其他的人也不敢继续坐，都起身蹲到一边去。
　　“真他|娘倒霉！”其中那位面黑的官差往地上啐了一口，愤愤道：“昨夜去守那贼人的又不止老|子一个，人跑了，倒只找老|子的晦气！”
　　另一位官差脸白些，看着也瘦弱些，附和道：“可不是！那些家伙各个不做事，推脱起责任来倒是挺麻溜。大哥消消气，那些人混过了今日，还能一直混下去不成？”
　　“哼！老|子迟早要收拾他们！”面黑官差依旧气呼呼的，却作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如今抓那杀人如麻的贼人最紧要，否则会有更多的人失踪。要不是怕误了正事，老|子今天就把他们一个个收拾了！”
　　“可不是，就他们几个，还不够大哥收拾的。”白面官差应声道。
　　这时两碗面端上桌了，叫的是素面，面上却堆了好些肉片。两个官差对这老哑巴的识相很是满意，大口吃了起来。
　　“这肉味道可真不错，镇上别处都卤不出这个味儿。”面黑官差赞道。
　　白面官差又随声附和了几句。

　　吃早食的摊子通常不过午就收摊了，老哑巴生意比旁人更好些，收摊也比旁人早。别的摊子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食客，老哑巴案板上的面已经全卖完了，调料罐子也俱都空了。
　　他如常般有条不紊地收拾好案板和桌凳，堆到小推车上，费力地往回推。
　　老哑巴住得远，过了小镇最繁华的地带，人影就少了许多，越靠近他住的地方，就越见不到人。他停下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弯腰继续推车。
　　车前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穿的是小镇人常穿的粗皮袍子，一头乌发在头上简单绾了个髻，用一根乌黑绣金的发带系住。脸清秀白皙，是个眉目秀美的女子，不似本地人的长相；身形纤瘦，手里却拎着一副精铁镣铐。
　　她话也不说，甩着镣铐，踏着推车就扑了过来，端的是干脆利索。
　　老哑巴转身就跑，腿脚也是十分利索。

　　琅嬛阁最高的楼里，楼主闵苍的茶室迎来了两位客人。
　　“闵大人，您派的人出去快半个月了，可有消息不曾？”来人直奔主题，心急得很。
　　闵苍悠然地泡着茶，淡淡道：“急什么，九烟亲自去办的案子，还不曾失过手。”
　　“可她……她一个年纪不算太大的女子，又是那人的女儿……”在闵苍倏然冷下来的目光中，来人到底没敢把话说完。
　　“她不会失手。”闵苍道。茶泡好了，他却不给来人倒茶，只道：“琅嬛阁做事虽是本分，但如你这般凶险的案子，却是情分。你们那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有人肯去做，你本该感恩；你不感恩却还口出不逊之语，我便是即刻叫九烟放下手里的事回来，也是理直气壮。但琅嬛阁言出必行，你走吧，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

　　老哑巴被女子直撵到镇子外的荒地里。
　　在这绝对碰不到第三个人的地方，一直狼狈逃窜的老哑巴突地变得精神起来，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一根鞭子，直往女子身上抽去。
　　女子立即退了几步，却还是被鞭子尖儿抽到，粗皮的袍子也被抽开一道口子，好在没见血。
　　“这么美貌的小娘们他们竟然也舍得。”老哑巴脸上忠厚老实的表情消散无踪，顿时很有些猥琐：“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可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他故意引她来这里，便是为着好收拾她，又能不叫镇上的人发现。
　　能在那么多人的追踪之下逃匿三年，这人自然很有些本事，武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过，闵苍敢让她独自一人接这么难搞的案子，九烟自然也不是好打发的。不说她半个月便找出了他藏身之处，单说敢只身一人应对这等凶犯，便知她也不是头一回处理这般棘手的犯人。
　　她拔出背后长剑，迎着鞭风冲了上去。
　　缠斗半日，那恶人终被制服；而九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束发的发带被鞭子抽坏了，一头乌发披了满肩满背；袍子上又添了许多口子，有些口子很深，已然见了血，连脸上也有一道口子。
　　九烟脸色微有些苍白，看着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盯着人的眼神却令作恶多端的人也有些发慌。
　　她舔了舔唇，道：“我答应了楼主现在不能吃你，但我受了伤，需得补一补。”
　　“你……你要干什么？”那恶人被精铁镣铐锁住了手脚，鞭子也被她的剑砍成了数段，此刻当真是反抗不得。
　　“倒也不算得什么，比起你用那些人的骨头炖汤、割了他们的肉做面里的浇头，可要仁慈得多。”她浅浅一笑。
　　她自以为笑得柔和。然她面上伤口尚滴着血，散乱的乌发衬着她苍白的脸，实在有几分骇人。
　　“你……你别过来……救救命……”
　　可他忘了，这里是他精挑细选的地方，从前他做的事别人找不到痕迹，如今他出事自然也难以叫人发现。

　　被闵苍轰出来的两人再不忿也无可奈何。
　　“陈大人，这闵大人也实在太不客气了。”两人之中年轻的那一个抱怨道。
　　“皇亲国戚，再不客气也只能受着。”年长的官员也很无奈。
　　年轻官员又问：“那九烟到底是何人，闵大人竟如此护着她？”
　　“说起这九烟姑娘，”年长的那个叹道：“倒也是个身世可怜的。你可知嘉元十年，晋州原氏大案？”

　　晋州原氏，乃是当地百年大族，到嘉元年间，原氏虽然繁盛依旧，主家却人丁凋零。这一代的原氏只得一个男丁，尽管他身体强健，耐不过娶了个体弱多病的妻子，又只生了个同样体弱多病的女儿。
　　原氏家主与妻子鹣鲽情深，妻子在世时不纳妾，妻子早逝后也不愿续娶，只一心为女儿调养身体。他为女儿遍请名医，又请了高手教她练武锻炼身体；为了替女儿积福，他捐了许多钱给寺庙，又修了许多医馆，还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养在原氏别院里。
　　尝试了所有能试的法子，他女儿倒真的渐渐好了起来，从小缠绵病榻的人，十四岁上便能自己骑马出游了，令得许多曾言之凿凿说她活不过十岁的大夫大跌眼眶。
　　京中的皇帝听闻了这桩奇事后，不仅御赐了他一块牌匾，还着人接他与他女儿进京觐见。
　　他女儿生得端庄秀美，皇帝原想纳作后妃，不料原氏却怎么也不肯。他的质疑拒绝不知怎地令皇帝起了疑，又恰好有人进京鸣冤，说原氏害人性命，皇帝便叫人去详查。
　　这一查却不得了。原氏号称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却是得了不知哪里传来的巫术，以人入药，为自家女儿治病。那药刁钻得很，据说一丸药便是一条人命，一个月需服用一丸，他为女儿治病十数年，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对外却只说那些孩子是得病没了的。

　　“那原氏的女儿，便是这琅嬛阁里的九烟。”年长的官员道：“原氏恶行累累，他女儿却养得天真无邪，对此却一无所知，该如何断罪，当初亦是有一番争执。原是要同原氏一般对她行极刑，她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琅嬛阁，请求加入琅嬛阁。说是琅嬛阁只捉拿穷凶极恶之人，她想以此替父亲赎罪。她自幼师从名家，身手还不错，闵大人看中她的武艺，便上书给陛下，保下了她的命。从此她改名九烟，终生听命于琅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