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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故事十二 ...

  •   1.

      先皇驾崩的第三日,
      文武百官以“国不可一日无主”的说辞扶年仅七岁的幼子继位,太后垂帘听政,正所谓母壮而主弱,而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乃当世枭雄。
      先皇的死的说辞是突发恶疾暴毙而亡的,其实世人心知肚明,是真是假重要么?
      自是不重要的。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林睿也曾立志登庙堂之高,守山河无恙。
      一朝为天子门生,欲肃清万象。

      而事实却是,在这个烟尘四起的天下,在这个腌臜不堪的朝堂,连保持本心都是一种奢望。
      浑浑噩噩几年,如今他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太后娘娘懿旨,翰林院修撰林睿……”太后身边的小太监来传旨。
      院内林睿领着众人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林睿有些昏沉,只听了个大概,大概是说自己有大才,可为帝师,即日起由自己教导小陛下。
      林睿低垂着头掩盖着眼底的嘲弄的目光,伸出手来冷静地说道:“微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那黄帛递到林睿的手上,小太监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睿的肩膀:“林大人,这个是个好差事啊,好好做,他日自有飞黄腾达之日。”
      “谢公公。”林睿敛了神色道谢。
      “奴还有事,就先走了。”那太监的得意之色,令林睿想到了一个词:狗仗人势。
      偏生他还要笑着将人送出府去,不断地说着:公公慢走。

      而后握着黄帛的手青筋绽起,回到了书房将黄帛扔到了书案上,整个人才像是脱了力似的躺到了地上。
      一只胳膊掩面,不知是哭还是笑。

      给小皇帝找老师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他们的意思自是不必好好教了,否则又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
      林睿又何尝不想清君侧,只是这个朝廷上下沆瀣一气,都为了自身的利益做尽违心之事,犹如滴水入海,他即便是触柱而亡,也不起微澜。

      不破不立,林睿忽的想起了这四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届时天下满目疮痍,又要死多少人?
      可如今百姓的日子亦是苦不堪言,难道又好吗?
      乱世出英雄,总之他不是英雄,亦与他无关。

      2.

      “先生,怎样才能做一个好皇帝?”
      “陛下想当一个好皇帝?”林睿看着眼前的稚子,莫名的心软,稚子无辜,不过是权势的傀儡。
      小皇帝颔首,声音微小却坚定:“嗯。”

      林睿眼中难得地浮现一抹笑意,拿过一张宣纸挥笔的模样有几分肆意,随后将其呈于小皇帝面前。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小皇帝说得有些磕绊,但这却不是最重要的。
      “陛下不会断句?”林睿诧异中有几分愤怒。
      小皇帝红了脸,目光有几分闪烁,犹豫过后摇了摇头。

      林睿左手握拳,指甲嵌进了肉里,荒唐!未免太过荒唐,陛下七岁了竟连断句也不会。
      天下的重责,这样稚嫩的肩膀,又怎么当得起?
      小皇帝的声音拉回了林睿的思绪,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忐忑:“先生愿意教朕吗?”
      林睿眼下发酸,忽然很想摸一摸小皇帝稚嫩的脸颊,哑声道:“可以。”

      3.

      小皇帝很聪明,如果有人教养,如果生在盛世,或许真的能成为一位明君……
      只是如今的局势……
      而自己……为小皇帝开蒙还好,作为帝师却是远远不够。

      “陛下,微臣教你的这些……”
      “朕知道,朕甚是愚钝,什么都不知道。”小皇帝说得随意反而令人心酸。
      作为皇帝竟需要小心翼翼地藏拙,林睿忽然有些不知所言:“陛下……”

      小皇帝又问:“先生,朕是不是……来不及了?”
      林睿微顿:“陛下何出此言?”

      “都说皇帝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可是朕……
      更何况朕最近读了些史,还有各地上来的折子,也会……看上一看。
      在其位,谋其政,而朕……年幼……”

      “陛下琼枝玉叶,不论旁人如何说如何做,陛下须记得,您是天子。”林睿起身跪在了小皇帝面前,一字一句认真而执着,“陛下年幼,但不会一直年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红了眼眶,却没去扶他,反而坐的更端正了:“平身。”
      那话是安慰小皇帝,亦是安慰自己。

      4.

      “先生,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会。”
      “朕相信先生。”
      ……
      小皇帝很努力,努力地让自己成长起来,那副憔悴的模样看得林睿心疼。

      那天的日头很好,微风和煦,是个好天气,小皇帝下了朝便来找林睿了:
      “先生。”
      “陛下怎么了?”林睿瞧见小皇帝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模样莫名的心慌,有些顾不得君臣之礼将人拉进了屋子摁在了榻上。
      “林大人死了,触柱而亡。”
      “哪个林大人?”
      “林远林大人。”
      “……”
      “今日早朝,边关八百里加急,众臣商议割地赔款和亲……
      林大人死谏后触柱而亡,可朕……朕又如何做得了主,朕辜负了他,辜负了天下人。”

      小皇帝太单薄了,仿佛下一瞬就要昏过去似的,那副惨烈的死法也或许给小皇帝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世人皆知他是傀儡皇帝,他为何又要将这样重的担子往自己身上扛?
      在其位谋其政,尽人事听天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陛下,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始皇帝二十余岁方才掌权,身为皇帝该忍常人之不能忍。”林睿这般安慰他。
      可他没有说的是,如今我国内忧外患,士族大夫王公贵族如跗骨之蛆,而邻国还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各地反王烟尘四起……
      这整个时局烂透了,又怎么有时间给他成长起来?
      倒不如随波逐流,但他不能这般说。

      “好。”小皇帝扯出一抹笑来,“先生,你说史书以后会如何评价朕?”
      “陛下……”林睿张了张口,只觉得词穷,他忽然觉得小皇帝其实什么都懂,只是不想承认或是想逆天而为……
      亡国之君么?
      又能得多好的评价呢?
      “先生,我叫白琮。”小皇帝忽然说了他的名字,林睿不解其意。

      5.

      这几年来,
      白琮暗中培养了一支影卫,也得到了几位朝臣的支持,只是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反王逼近长安,宫中歌舞升平。
      小皇帝十四岁生辰的夜里,拉着林睿去了一处僻静之地。
      月影窸窣,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小皇帝牵着林睿的手,与之对视着,耳廓却是莫名的红:“先生,我心悦您。”
      “陛下。”林睿觉得心停了一瞬,苦涩笑道,“陛下这几年过得太苦了,许是分不清……”
      “先生给我的是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可我不是那般的庸人,并不会被这样的温暖捆绑一生。
      行止由心,林睿,我心悦你。”白琮的神色言语说不出的认真,目光比那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

      他的小皇帝长大了,只是面庞稍有稚气……
      林睿是白琮为数不多的温暖,白琮之于林睿是什么呢?是希望。
      是他理想破灭后的希望……
      他庸庸碌碌地为官,一事无成,这么多年便把希望寄托在了白琮身上,纵使希望渺茫,可总归希望他真的能成长起来,会成为一位好皇帝的。

      林睿斟酌道:“陛下年幼……”
      白琮打断了他的言语:“年幼的情感反而赤忱不是么?”
      林睿又道:“陛下,这不合伦理。”
      白琮的目光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林睿一瞬间的不忍:“等陛下再长大些,臣再给您答案。”
      白琮的眼眸又明亮了起来:“那待我及冠,阿睿可否给我答案?”
      林睿颔首,自是应下了,只盼着年岁渐长的陛下能改变他的想法。

      6.

      只是来不及了,他一早就知道来不及的。
      叛军兵临城下,黄昏的天际是鲜血染就的红。

      那些在朝堂上色厉内荏的王公贵族早就跑的无影踪。
      还有几位稍有良心的则是在劝说陛下逃往蜀中以待来日重整山河。
      得民心者得天下,反之亦然。
      这白家的天下气数已尽,又哪来的什么来日呢?
      站在城墙上望去,满目疮痍。
      敌军势如破竹,而我方自是溃不成军。

      白琮由着他们跪着说得唇焦舌燥,他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先生信吗?若能再给我十年,胜负犹未可知。”
      林睿胸闷得有些喘不过气,看着白琮竟再也挪不开目光:“信。”

      “终究是……太短了啊。”白琮叹了口气。微微歪头的模样颇为可爱,像是什么小动物,“先生以为我该如何?”
      “如今国破家亡,陛下断不能为被俘之君,白陛下当为国死。”林睿跪拜在了白琮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每说一个字,心便痛上一分。
      白琮去扶他,像是疑惑,又像是释然:“如此么?如此朕便算得上一位好皇帝么?”
      林睿瞧着他不语,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先生,那个答案可以提前给我吗?”白琮眼中包含着几分希冀。
      林睿沉默着,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彼此,良久过后,林睿答曰:“我心亦然。”

      无论是真是假,总归得到了答案不是么?
      那便是真的了。
      白琮笑了,笑中带泪,他站上了城墙面对着林睿整个人往后仰,然后从城墙上“跌”了下去。

      林睿愣怔了半晌,最终跌跌撞撞地奔向城墙往下望去,哪里瞧得见白琮,能看得见的只有乌泱泱的人群。
      林睿整个人僵在那了,
      还差一月,他满十五……

      “先生,朕会是一位好皇帝吗?”
      “会。”
      “朕相信先生。”
      ……

      可这天下的担子不该由一个七岁的稚子来挑,他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被弄权者推上了那个位置,还什么都不懂。
      仅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力挽狂澜呢?

      朝堂上,为数不多的想救国救民的白琮算一个。
      人怎么能够活得这般自私自利呢?

      林睿闭了闭眼,后退了两步跪下三叩首:国破家亡与您无关。
      我似乎忘了说了,一直以来陛下您做得够好了。
      如去岁您用自己的私库偷偷救济南方受水患的灾民,我说杯水车薪,您说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只是到头来,这一切的努力,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城下的将士们杀红了眼,大地用鲜血染就的红铺着无数年轻的骸骨,比那夕阳更刺人眼。
      林睿站上了城墙,凌冽的风割的肌肤生疼,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将那些烦人的声音抛之脑后,脑海中回响的只有同小皇帝过往的点滴,竟释然地笑了……

      番外.

      “七岁继位,九岁立后,十四岁崩,这便是小皇帝的一生了。”
      “九岁立后?九岁的小屁孩懂得什么?”
      “那七岁就懂得当皇帝了吗?”
      ……
      当然不懂,小皇帝短暂的一生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自从这门冷门的选修课换了个老师来上竟是热闹了起来。
      台下有人举手。
      林睿让人提问,
      少年人站起身,是一抹明亮的姝色:“那老师认为他是一位怎样的皇帝?老师的答案还作数么?”
      ……

      课后,
      “所以老师当初只是哄骗我的罢,不过是看我可怜且快要死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竟也当真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
      “是么?我不管。”
      “并非哄骗。”
      “嗯?什么?没听清,老师再说一遍。”
      “没听清就算了。”
      “不不不不,我听见了,我听见先生说心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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