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在人间[短篇集]》梨橙橙

2、此事古难全（2）

　　我很难回答他这个问题。

　　无论是他所说的“人生中最大的遗憾”还是“念念不忘到死”。

　　人越是面临死亡，越能够真切的感受到这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即使我们认识了很久，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都没有分开过。

　　但我偏偏在查出病的时候才抱着不留遗憾的态度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暗恋。

　　两情相悦本是美好的事情，可我把它变得很残忍。
　　也许如果我选择带着这个秘密死去，他反而不会这么痛苦。

　　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必须尊重这个结局，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在一起，哪怕这注定是秋日限定。

　　是啊，现在已经到秋天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褪去夏日的燥热，有没有冬天的寒冷，不必像春天那样需要迎接万物冬眠后的百废待兴。

　　秋天，桂花会开。

　　随着病情恶化，各种各样的治疗已经让我的五感越来越不敏锐。

　　其实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我在家里晕倒被拉过来住院的时候，医生就说过我的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可能比医生预估的时间还要活得久一点。

　　很多时候，为了稳定病人情绪，医院并不会把情况直接告诉病人本人，大多数时候都很委婉。

　　但会把真实情况告诉病人家属，让其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有家属，守在病床前的只有他。

　　虽然医生并没有明确告诉我还能活多久，但每次被叫出去谈话回来的时候，他的表情都会告诉我一切。

　　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实际不然。
　　我难道还不了解他？

　　更何况身体是我自己的，谁都瞒不了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病痛的折磨，非要说的话，我觉得活下去越来越难了。

　　就在今天，对气味早已不再敏感的我忽然闻到了桂花的香味。

　　我忽然有了某种预感，让他推我去外面走一走。
　　正在陪我看土味偶像剧的他转头望向我，只那一眼，我就知道他读懂了我的预感。

　　他没有多问，点点头便把我抱到了轮椅上。

　　坐着比躺着需要花费更多力气，整个下楼的过程中我都在努力适应这种头晕目眩，稍微缓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桂花树下了。

　　他把轮椅放在长椅旁，人在长椅边缘和我并肩坐着，抬头望着树冠发呆。

　　我费劲地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挠了两下，他转头深深望我一眼，用力挤出一个笑，然后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由于仅存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我说太多话，我开始仔细思考我还有什么后事没有交代完。

　　细想下来，好像全都已经交代过了。

　　我没有房产，存款也不多，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牵挂也只有那只上学的时候在公园里套圈得来的巴西龟了。

　　当时我就开玩笑说，如果养的足够好，它说不定能把我送走。
　　没想到竟然成真的了，仔细想想还挺有意思。

　　有点想念我的龟儿子，不过估计是见不到了。

　　在生命的尽头，我本以为我会有很多话和他说，可事实上没有。

　　由于随时都会担心自己无法再次醒来，所以每次沉睡之前我都会尽可能和他说很多话。这其中所有许多重复性发言，但该说的肯定都已经说过了。

　　到了这时候，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得好好想想。

　　就在我思考应该聊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开口，用很缓慢的语速对我说，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同一条窄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他总是这样文绉绉的，显得我特别像一个草包。
　　我经常觉得没面子，但又不想改变他。

　　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之后，我先是夸他有文采，又问他这么说的意思是不是下辈子还想和我再续前缘。

　　他笑了笑，说这是泰戈尔的飞鸟集里的一句话，诗的大意是人的一生中会遇到一个人相伴到最后，但在死后会再次成为过客，去向不同的世界。

　　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他还非要把气氛搞得这么伤感，即使已经没了生气的力气都忍不住有些生气。

　　但他很快又问我会不会等他。

　　我思考了很久，刚想告诉他我会，却发现我仿佛丧失了这种能力。

　　我看到蓝天，随即是医院走廊刺目的白炽灯。
　　我听到有人在跑，在叫我的名字。

　　但我无法做出回应，思绪从一开始的清晰变得模糊，最后时刻我意识到，这一生将要结束了。

　　我很不甘心，因为我话都还没说完。

　　犹豫就会败北，我们在双向暗恋里吃了那么久的亏，临终竟然又吃了亏。

　　好气啊……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都死了。

　　幸好我早有准备，背着他和朋友商量好了墓志铭。

　　我的墓志铭基本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不至于让他太难受。
　　毕竟他最讨厌我说话说一半，哈哈。

　　墓志铭这档子后事倒是没什么必要瞒他，可我就是不想交给他来处理。

　　如果交给他，他肯定会在我墓碑上写我是他的爱人，我不想让他这么做。

　　换句话说，我不想他这一辈子都砸在我手里。

　　我还是希望他能开开心心过完这一生，等我死后就不要老是挂念着我了，徒增伤感。

　　这次肯定没办法再从手术台上下来了。
　　也好，还有人等着我的眼睛和心脏呢，也别让他们等太久。

　　人间很好，下次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