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荷》大漠里的眼睛

24、行动

　　刚入教养所的时候，陆停云以为最难熬的莫过于食不果腹、劳作繁重、惩罚苛刻。随着他适应了矿区的工作，每日回到监牢，面对着斑驳的墙壁——大失所望的父亲、悲伤不已的继母、茫然无措的女孩、惊怒交加的叔叔……每一张脸都会交替着浮现在他眼前。

　　身体像是被拉入了沼泽，无法借力，越是挣扎会便越容易沉沦。

　　他也曾努力回想事发时的每一个画面，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探寻每张脸背后的深意。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却越发清晰，得到的答案也越令人疑惑而绝望。

　　他所幸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在记忆中沉沦，像一具傀儡，日复一日在教养所中沉默的劳作。

　　直到一个坚毅的声音问他：“你是谁？”

　　“十九号。”

　　“我是问你的名字。”

　　“……陆停云。”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好名字。就算这里不再有人这样叫你，也要记住它、记住你的来历，在你死之前……”

　　“陆停云。”墨兰组的几人解散后，秦天荷叫住了陆停云。

　　“何事？”此时红日将落未落，陆停云的脸隐藏在背光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我想……”秦天荷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跟你道歉。当年之事，是我误会你了。”

　　“我进去的第一年，”陆停云说道，“每日睡前必做的事情便是在监牢门口坐一会儿。”

　　“那时我总想着，或许有一天你能回想起来事情的经过。我的家人会来接我，父亲会拍着我的肩膀惭愧的对我说错怪我了。”

　　“我等了整整一年，监牢的门从未为我开启。”

　　“后来我便认命了。不管是父亲，还是你，我都不想再等了。”

　　陆停云看了眼秦天荷仿佛盛有秋水的眼睛，低头凑到她耳边说道：“小荷叶，覆水难收。此刻致歉，为时已晚。”

　　俯首低喃儿时的爱称，是极其亲密缠绵的举动，然而紧跟着的，却是最冷酷无情的话语。

　　少年的叙述终于击溃了秦天荷长久以来驻扎在心中的防线，她的脸像白樱一般失了血色，显得苍白而脆弱。

　　她尝试着蠕动嘴唇，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看到少女一副被扼住了喉舌的模样，陆停云满不在乎的一笑，转身离开了。

　　漫天彩霞之下、玲珑亭台之中，少女捂住自己的脸，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
　　翌日，学舍。

　　“老大，你的眼睛怎么了？”王闲坐在书案边，一边写字一边问道。

　　秦天荷轻抚了下自己肿胀的双眼，摆手道：“没什么，昨夜没有歇好罢了，你继续写。”

　　王闲看了看秦天荷苍白的美人脸，又看了看一旁专注抄书的陆停云。两人虽然皆一副一切如常的模样，但王闲能感觉到在这风轻云淡下面有暗流涌动。

　　他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却又不敢打破这种表面的宁静，心浮气躁之下写错了一个字。

　　秦天荷看到后秀眉一蹙，冷冷道：“若是无心学习，便别写了。”

　　“老大我错了。”感觉到今日的老大不好惹，王闲立刻认错，“你怎么罚我都行，千万别放弃我。”

　　“我何时说过要放弃你？”秦天荷叹了口气，道：“修习灵语最忌讳三心二意，你既注意力无法集中，便休息片刻。”

　　“好的，老大。”王闲心下微松，将笔搁在砚台边。

　　“王闲，银龙商会有不少消息渠道吧？”秦天荷问道。

　　王闲摸着后脑勺羞涩一笑：“老大，商会的消息渠道你不是见识过吗？”

　　“那你可能探知大理寺的案卷内容？”

　　“大理寺？”王闲一凛，憨笑道：“我们银龙商会只做合法生意，这大理寺的案卷普通人哪里能知晓……”

　　“我只要大夏历十三年、十年、八年和二年的重刑案卷。我以教授武技跟你换取可好？”秦天荷循循善诱。

　　所谓重刑，便是足以将修行者送进教养所的罪行。在灵气充裕的商国，修行者仍是少数。为了避免国家战力流失，先皇曾发布赦令，对商国修行者不设死刑，其中罪大恶极者将被关入教养所。

　　“这……”王闲面露难色，似在挣扎。

　　“你若能找来案卷，我教你使唐刀。”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陆停云。

　　“此话当真？”王闲在演武场见识过陆停云的武技，当时眼馋不已。陆停云其人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难以打交道，此时他却主动提出这个交易，王闲惊喜之中又暗叹自家老大美人的力量。

　　“轻诺者死。”陆停云淡淡道。

　　“一言为定。”王闲猛地站起来，“我先失陪一下，两位等着大开眼界吧。”

　　“多谢。”王闲走后，秦天荷向陆停云道谢。

　　“各取所需罢了。”陆停云继续埋头抄书。

　　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秦天荷咬紧了下唇。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打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她恨了陆停云整整八年，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而陆停云，却是因为她真正遭受了八年的禁锢。他必然也是恨她的吧。

　　若不是……他和她，会和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吗？

　　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了吧？

　　终有一天，她秦天荷，必要亲手让造成这个结果的人，付出代价！
　　………………
　　长安皇城，花房。

　　“昨日慕容大人已亲自前往天河院，说明逃犯情况及厉害关系并传达了您的意思。请陛下放心。”崔忆寒躬身向女帝汇报道。

　　女帝站在花前，看着近日的新宠。

　　女帝冬季从不看梅花，反而喜欢南边进贡的山茶。

　　这一株山茶花，名为朱霞。

　　植株形态优美，花朵艳丽浓烈，像是一团团火焰，在光润饱满的绿叶之间燃烧。

　　明媚似朱砂、璀璨如朝霞。

　　难为得了向来爱素雅花朵的女帝青睐，日日亲身照料着。

　　北部气候干燥，山茶花却喜湿。入秋后，便需早晚在植株附近地面洒水以保持湿润。近来，这些事都是女帝自己在做。

　　只见她手持喷壶，将水洒在绿叶之下，漫不经心的问道：“我们的小国师可参加了这次行动？”

　　“回陛下，臣向院长打听过了，秦姑娘也在的。”崔忆寒回答。

　　“呵，秦姑娘。”女帝轻声笑道。

　　崔忆寒心中一凛，头埋得更低了。

　　“寒儿，你觉得这秦姑娘如何？”女帝放下喷壶，将视线落在了崔忆寒的身上。

　　崔忆寒字斟句酌的说道：“秦姑娘蕙质兰心，不愧是天河院的学子。”

　　女帝讥笑道：“蕙质兰心与否不好说，姿容却是无双。寒儿与她一路同游，竟一点也不心动？”

　　听了姨母的打趣，崔忆寒顿时头大如牛，道：“姨母说笑了。秦姑娘有志国师，我心中敬佩有加，不敢唐突。”

　　“不敢唐突……”女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抚过山茶花丛，摘下一朵簪在自己的发间，说道：“寒儿……花开堪折直须折呀……”

　　稍稍领悟了陛下的意思，崔忆寒只得道：“姨母教训的是。”

　　女帝看他一副上刑场的模样略感乏味，说道：“你且下去吧，将叶知秋叫来。”

　　崔忆寒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下了。

　　“知秋，你说是不是真的有人能领悟红颜枯骨的道理，所以才难以动心。”女帝开口问道。

　　叶知秋微微笑道：“有没有这样的人老奴不知道。但老奴知道，陛下的容颜必将不朽，陛下的心愿必将达成。陛下尽管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不朽么……”听了此话，女帝沉默良久，才道：“她既能来长安，看来是看不上那陆家庶子了……让寒儿和她一起，加入搜捕逃犯的行动吧。年轻人嘛，多多相处自会有感情了。”

　　“老奴明白。”叶知秋恭敬的应下。

　　女帝挥退臣子，揽镜自照。

　　看着镜中的人与花交相辉映，她低低的叹了口气：无衣呀无衣，你若知道今日你的女儿如此这般，你可会早早抛下她独自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