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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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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瓦上层层霜雪泛着刺眼的光,朱檐下的玉挂冻得却越发结实了,地上薄薄结了一层溜滑的冰,便连日头也晒不化。小黄门裴六踩着双翘头履,小心翼翼趋步急行,直到靠近太子宫学率性堂门槛,方才大喘过一口气来。
殿里头融融暖意扑面而来,裴六精神不由一振,搓了搓冻得发僵的双手往堂中望去,只见九行九列案几,貂裘绵袍的童子们整齐席间坐着,个个低头凝神悬腕提笔,听见脚步声来,竟也无人抬头。
裴六自觉手脚活泛得差不多,便通禀入内,躬身与那殿里唯一的长者低声说起来。那长者绯色袍服,腰间束了九环带,听他说完便点了点头,习惯性捋了捋颏下美髯,方扬声道:“李棠,你且出席,随裴常侍去罢。”
裴六站在门外看时,后排果有个童子清脆应了声是,从容起身给先生道了声恕罪,就与他一道出了堂门,缓缓往宫门外走去。
两人行了一刻都没则声,裴六看那名唤李棠的孩童只垂着头,全没有他想象中该有的兴奋,想起自己此行任务,便开口道:“今日虞国公爷便到京了,皇后殿下吩咐小人请世子提早放课归家……想必世子也是早有准备才是,如何却并不欢喜?”
李棠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耷拉下去,低声道:“劳皇后殿下惦记了,李棠虽然知道家父归来,却到底想着家父是因为祖母病重,这才……”
他嗓中一哽仿佛说不下去,那裴六只得哄他道:“大郎莫急,公爷既是到京,想来国公老夫人便可安心荣养,康复定然可期,皇后殿下若知了想必会欢喜的。”李棠颔首道:“棠深……重感陛下厚爱,惟愿万事顺遂,皆如常侍吉言。”
话说间已停下脚步,李棠便抬起头来拱手道:“裴常侍还请留步。”原来已是到了秘书省外,在守着的李棠家人仆役见状,已是纷纷迎上来。
像他这样大的世家子弟,能做到这样礼仪周全的也并不少,这裴六也不是头回见着李棠,往日里几个后族里头少年子弟来给皇后请安的,这李棠在其中也并不见什么硌眼处,可这回两下里一对上,裴六就是觉着这孩子身上什么地方让人不得劲儿,再三思索终是不解,摇了摇头,便往皇后处缴旨去了。
这头不提,却说虞国公宅里虽一早获悉李深调防归来,却并不知他抵京的具体日期,今日得了准信儿自又有一番忙乱,李棠入了宅门,看着一群人兵荒马乱折腾得眼前犯晕,便挥退从人,独自往内堂去了。
按规矩,自外归家总要先拜见亲长,然祖母病重,他历来都只是隔着重重帏幕例行公事请安,这回难得出来个侍女,细细问他今日之事,李棠斟酌着,带三分稳重四分孩子气答了,剩下三分他自己心底揣摩的,并不愿宣之于口。只回话时听着帘子后头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心里还是阵阵发紧。
今日他答那番话,虽有做作之意,到底还是真情。他这位祖母的身体,虽说自打头回见就没好过,可还是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棠想着,边走去见他母亲穆娘。
他母亲穆娘正给一堆人围着转,嘈嘈切切,有要了人手去迎的,有打理布置内外的,穆娘纵有帮手,又一路路条理分明派完了这个再指使那个,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竟连李棠来了都不晓得,直到李棠加重了脚步声,众人方才止了话声让出道来。
李棠行到离穆娘三步远处立定,规规矩矩请安,穆娘招手唤他近身,揉揉他头上两侧分垂挽起的发鬓,李棠仰脸朝她笑笑,不曾开口,穆娘已道:“你爹爹今日回来,已遣人报过信了——棠儿,听闻皇后殿下特意嘱你提早回家来,可是的?”
李棠没答话,只顾看她脸色——无喜无悲——怎么会是这样?这些年千头万绪压上肩来,穆娘也就靠着和李深鸿雁往来才能坚持得下去,李深回来,她就算和自己想的一处,可怎么着心里头也该宽泛些,为何会是这样的不快活。
他心里犹自记得,他初见的那个连笑都不肯老老实实,非要生生要笑出两靥深深一对酒窝来的女孩子。
对,就是女孩子。
其时刚出世不久的李棠又睡个昏天黑地醒来,就发现身子底下潮潮一片,虽已对这具幼儿身体控制大小解的能力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可事到临头,他依然不免羞愤,几个女子赶着给他又抹又擦加上评点几句,他也就权当软玉温香服侍了。最可恨的是,不知哪个胆大丫头使坏,趁着其他人忙着换铺垫抱着光溜溜的他又捏又掐又亲地揉搓半天不说,最后居然伸手,往下身那精巧物儿上轻轻一弹,还吃吃一笑。
遭此恶意调戏,李棠脑子嗡的一声,险些没晕过去。
有没有搞错,他居然就这么给个丫头轻薄了?
条件反射一样伸手去捂下身,牢牢捂住了方回过神来——这反应简直像被调戏的小姑娘,何况哪有婴儿这么神,还晓得要保护重点部位的,他顿时间僵了,那抱着他的丫头怔了怔,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这下李棠给晃得更晕,旁边那几个女声立刻一迭声惊叫起来。
“夫人,小心!”
“您怀里,您怀里的少郎君!”
…………这么说来正抱着自己的,就是这身体的娘了?
李棠给连吵带晃弄了个半晕半醒,烦躁得忍不住开始腹诽。
他娘也忒促狭了些,哪有做母亲这么折腾自己娃儿的?
现在想想,他娘那时候也不过才十五六,却逢了丈夫出征,公公早逝,婆婆多病,正是少妇不知愁的年纪,却已是要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李棠暗叹一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穆娘问话,才用了嫩嫩的孩童声音道:“娘不开心么?”
穆娘愣了一愣,方轻笑道:“傻孩子,这是说什么呢,你父亲回来了,你不欢喜么?”
李棠自然是欢喜的,穆娘也就不多说,只叹道:“棠儿你心思怎么这么重?倒不知道像谁,你爹回来该怪我了。”
到底是谁心思太重?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的,难道不是穆娘你么?李棠看着她鼻侧两颊深深纹路疲惫神色,到底说不出话,原来那个活泼爽朗的少女,不过短短八年时光,如何就给生生磨折成这样。
穆娘看不穿他心思,细细问了皇后所派中使等等情由,便也一样不肯多说,只又劝哄道:“我该往驿站去迎公爷的,偏这头脱不开身,棠儿替了娘亲去好不好?棠儿不想早些见爹爹么?”
李棠自是愿意替她分担,乖乖应下,两个时辰后从人整束完毕,由家里大总管陪着,一行人就朝都亭驿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