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芝麻绿豆

1、第 1 章

　　“早上好。”
　　……
　　“今天天气不错。”
　　……
　　“你的气色比昨天好了很多。”
　　……
　　“我知道你话不多，但是没想到这么少。”
　　……
　　“正好，我需要一个不会打断我的人，来听我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
　　……
　　这几年，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吃饭吃了两口，咽掉嘴里的东西就把吃饭忘得一干二净，扭头干别的事去了。其实我并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只是东跑西跑，假装有什么事情正等着我去做，好让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一些。
　　其实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我看着眼前来往的人，有的脚步匆匆，有的连跑带跳，他们跟我一样，不知道自己忙的是什么，只是可怜卑微地想要融入这个忙碌的环境。你看那穿白衣的，拿了一个本子装作文雅，煞有介事的在原地徘徊。你看那穿条纹的，正劲头十足地在草地上跳舞，你问他为什么跳舞，他会告诉你，他跳的不是舞，是命。
　　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那个人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跳舞，我每天都去问，他说，我亵渎了他的信仰，还把我痛打了一顿。原本，我不该记得这事，但是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每次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都会疼。
　　身体的疼痛，是保留记忆的一个办法，我曾经尝试过，却不是那么有效。可能是因为我想要记住的事情过于久远，无法与现在的自己建立联系。我多么恳切地希望，那些记忆能够留下来，哪怕只多陪我一会儿。我痛苦又绝望地把回忆篆刻成碑文，希望他们与我手里的石头一样不朽，现在我却眼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地倒下，消弭在虚无的脑海里。
　　我用力地搂住最后一块石碑，害怕自己被它悄无声息地抛弃，像过去默不作声离开的碑文一样。现在，怀里的碑文开始乱码，有些地方，连我自己都看不懂。我只能凭借不甚可靠的回忆填补，尽量让内容合情合理。但我心里清楚，那上面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合理的。
　　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我再次低头去看，上面字迹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打磨的痕迹都不存在。当最后一块石碑变成空白，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最恐怖的是，我会忘记我在这里的原因，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所以我想把石碑上面的内容讲给你听，虽然你的记忆也靠不住，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对了，我叫王冬冬，在你的隔壁住了很长时间，你见过我的。
　　说起来有点可笑，故事从城东那家殡仪馆开始。
　　你不必害怕，那一次没有发生闹鬼事件。你也不必替我惋惜，我的父母早没了，那时候已经习惯了没有亲人的生活。我去那里单纯为了工作。
　　没错！不管你在殡仪馆还是产房，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只要下单，外卖小哥王冬冬，使命必达！
　　在殡仪馆点外卖的，大部分是工作人员。我之前接过这里的单子，没有那么可怕。估计是担心外卖员忌讳，工作人员都会在单上备注送到大门口，体贴地出来拿外卖。
　　眼下是晚上九点多，上面的备注是空的，地址精确到了殡仪馆的某个停尸间，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正所谓，钱壮怂人胆。由于配送费过于可观，我咬牙把这单接了下来。我唯物主义小青年还能怕这个！什么牛鬼蛇神在我鲜艳的红领巾面前都会无处遁形，不敢造次！新时代的年轻人相信科学！
　　以及，我保证秋毫无犯，心存敬畏，为亡者祈祷，并且送完这单就回家！
　　我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院里的空地被仅有的灯光打出圣洁的光圈，似乎有早登极乐的超脱之意。左右两侧的楼房乌漆麻黑，与黑暗融为一体，偶然看见一个亮灯的窗户，只让人觉得这窗户漂浮在半空中，更感觉害怕。没人敢住在殡仪馆附近，围墙外尽是看不见头的杂草荒地，不由地激起我的联想，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那里赶集上班的时间，有没有人借着这片荒地赶路？还是说火化的残渣都扔在这里，才让荒草长得比老头的胡子还枯黄？……
　　我心里默念科学与民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又念了声“阿弥陀佛”，正打算把圣贤语录也搬出来的时候，幽微的冷风从我后背爬上来，咯吱咯吱的巨响惊雷般在我头顶炸开。我顾不上其他，撒腿跑到仅有的光圈下面。玉皇大帝圣母菩萨，要超度先超度我，我尊老爱幼，好好学习，是个好孩子……
　　我叽里咕噜地念完“遗言”，待跑步的喘息平复下来才意识到声音有点熟悉，回头去看，果然是大铁门被风刮动，苍老的转轴发出的悲鸣。
　　空旷的场院实在让我没有安全感，我环顾四周，发现对面的房间亮着灯，没有门，在走廊上照出一小片亮光。我赶紧跑过去，把冰凉的后背抵在冰凉的白墙上，一边看单子上的房间号：三，一边往两边瞄，打算找准位置，快速冲过去，放下外卖就跑，绝不多留。
　　停尸间都没有门，只在出入口标着房间号。左手边是一和二，那右手边应该是三。我侧身望去，右手边的房间明明白白地写着五。
　　我后脖子一紧，又数了一遍：一、二、五……
　　妈妈，我想回家！我内心几近崩溃：三和四去哪儿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我有生之年还能有幸遇见鬼打墙吗？各路英雄，这运气我不想要，您自己留着，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我的世界观支离破碎，逐渐瓦解，求生欲消磨殆尽，正打算放弃挣扎，突然听到了极有烟火气的声音。
　　“三带二！”
　　斗地主！有地主的地方就有人民，有人民的地方就有科学！我只是短暂地放弃了科学，但是幸好，科学没有放弃我。
　　“开车撞人，又没闹到法院去，那小子得赔不少钱吧！”
　　“仨九！别提了，算上安置费，统共不超过十万块。”
　　“十万？一条人命就值十万块钱？这你都能忍？咋不告他去！我听说之前撞死人的，五十万保底。”
　　我崩溃的神经霎时间冷静下来。一条人命五十万，这样明码标价，把人当成猪肉掂量的思维比想象里的东西更让我毛骨悚然。
　　“说起来就我就气！四个五，炸！要不要？对四。货车司机说什么都不承认是他的责任，警察调了监控，竟然是小贱人自己撞上去的！人家本来一分钱都不想给，要不是我说不给钱就闹到他们公司去，连十万块钱都没有！”
　　“自己撞上去的？咋这么想不开呢？”
　　“谁知道呢！我早就怀疑她脑子有病，现在看，就是他妈的有病！表哥你说说，你给我们介绍的活多好，十个月，三十万，多少坐办公室的都赚不到！就是他妈的不愿意，死犟死犟地跟我闹！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干了十个月，就给我整这出！”
　　“你别生气，就当踩了狗屎，之后就该走运了。我奉劝你，下次再找媳妇，可得掂量清楚。你想想，这么来钱的工作，过不了三五年，房子，车，还有小情人，不就都有了吗？”
　　“那是！看看表哥这小日子过的，就两个字：舒坦！”
　　我提着外卖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倚在墙上长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清楚，跟远古简单的弱肉强食不一样，这个社会有它独有的生存法则。但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再怎么演变，也逃不过“适者生存”这四个字，而驱使他们生存与竞争的，是刻在基因里的自利。
　　我不是善男信女，这样的事，听过就听过了，我不会傻到冲上去，捍卫所谓的“人间至善”。我更不会自以为是地占据道德制高点，批判咒骂。人性都经不起考验。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比他更加不堪。
　　“表哥又赢了，今天的手气真好！这都多长时间了，送外卖的咋还不来？我给他打个电话，要是还不到，就给他差评！”
　　听到“差评”两个字，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我也是弱肉强食中的一员，一个差评打出来，这单就白跑了！抬头一看，墙上果然写着一个“三”。
　　我转身进去：“您好，外卖。”
　　背对门口，膀大腰圆的男人放下手机，转过脸，盯着我手上的东西：“我们正说呢，怎么这么慢！”
　　我点头哈腰地赔礼：“不好意思，路上耽误了。这是您点的烧烤和啤酒，要是没有问题，麻烦给个五星好评，祝您用餐愉快。”
　　我一抬眼正好看见五步之外的铁床上，白布泼洒成的人形轮廓，“愉快”这两个字直接走了调。
　　我干咳两声掩饰尴尬，还好没人听我说话，他们忙着开啤酒，开包装，塑料袋哗啦啦尖酸刻薄的声调，直接把我的话盖了过去。
　　“表哥，来，喝酒！”
　　背对我的男人拿起啤酒，把瓶盖抵在桌角，稍一用力就打开酒瓶，熟练地递给右手边的人。被叫表哥的人笑眯眯地接过去，他身上不瘦也不胖，只是那一张脸全是骨头，凹凸分明。可能是为了把这张脸跟骷髅头区分开，架了副金框眼镜，却只给原有的阴森添了不可捉摸的别有用意。
　　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好看的，白布下面的东西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我的目光逐渐从他身上挪到铁床那里，短暂地失了神。
　　一方白布，隔断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这样隔断时间的神秘现象勾起了人类世世代代的好奇心。它带着，恐惧又新奇，诱人又致命的吸引力，引诱人类一步步沦陷在无尽的揣测和想象中。人类给它取名为，死亡。
　　我在想，另一个时间静止的时空里，会不会有死去的亡魂，她正坐在铁床上，看他们打牌，喝酒，吃肉。她会不会被这样热闹的气氛感染，跟着笑呢？
　　目光随着我的转身逐渐挪到前方，没有门的门外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身前的衣裳被大片的殷红侵蚀，似乎就是他死去的原因。
　　“啊！”
　　我尖叫一声，往后退两步，撞到了背对门口的男人身上。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体型肥硕的男人正在啃串，随手把我扒拉开，不耐烦地问。
　　“有人！”
　　“哪？”
　　我指向人影出现的地方，但是门外干干净净，连微风带起的灰尘都没有。
　　男人冷笑两声，回过头继续喝酒：“哥们，这虽然是殡仪馆，但是我们哥几个没在怕的，你不用吓我们。赶紧回去吧，小心路上被女鬼勾了魂！”
　　桌边的人跟着哄笑打趣，我心里不畅快，冷着脸走到院里，心想，就算是被女鬼勾魂，老子也不想留在这里！
　　我闷头往外走，不小心撞到了人。我的气不顺，预备好了撒气发火，突然看见对面带着血腥气，红里泛黑的衬衫，不受控制地喊了声：“啊！”
　　对面被我吓了一跳，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弯腰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偷偷瞄一眼地面——有影子，长松了一口气。在这鬼地方，我要求不高，是个人就行。不过这人也太客气了，只不过是吓到我，腰弯得都能算勾股定理了，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
　　“没事，我只是条件反射，没有吓到。”等他直起身，我指着他的衬衫问，“这是……”
　　“哦！”他指指我出来的停尸间，“这个姑娘白天出了车祸，是我报的警。她的家人忙着跟司机理论，我又把她送到了这里。”
　　我听了立马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兄弟厉害啊！我连老太太都不敢扶，你竟然敢在车祸现场多管闲事，佩服，佩服！”随即压低声音问，“你不怕她们家讹你吗？”
　　“讹我？为什么讹我？我这是路见不平，助人为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我惊愕地盯着他。他的外形实在过于普通，不长不短的头发，不胖不瘦的轮廓，普通到撒在人海里，拿探照灯都找不到。他的外貌更加普通，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梁，是连亚洲邪术——化妆都拯救不了的普通。
　　这不是傻子，就是当代活菩萨！这样朴素的外形，居然隐藏着如此的高风亮节！这得让多少人自惭形秽！当然，第一个自惭形秽的就是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况且，有监控呀。”
　　他朝我笑笑，笑容里露出小孩子的淘气。我的惊讶脸当即垮下来，用得着我瞎操心吗，人家早有盘算。
　　不过我还是象征性地夸了两句：“不管有没有监控，你能对一个陌生人这样，也算是仁义，有担当，好样的！”
　　他踌躇了两秒，缓缓开口：“说起来，我们不算陌生人，我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