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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春天 ...

  •   踏入晚秋已经一月有余,天气冷得直教人打哆嗦,但是就是不下雪。

      笔岐山山腰一千米处的巫氏村里,一家名为“巫九餐馆”的饭店高朋满座,客似云来。这都多亏了今年的长秋——想要赶在冬天封山前登山的旅客络绎不绝,但由于太靠近冬天以及要为狩猎季做准备,酋长已在几天前下令封山,所以大多数人都只能改为来巫氏村度假。

      今天的巫九餐馆依然门庭若市,弦纳看他的孙子孙女们忙前忙后做事一丝不苟,心里有几分安慰。

      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负责坐在餐厅的角落里充当店里的吉祥物。

      他已经九十九岁了,吃过他煮的饭、煲的汤、炖的肉的人多不胜数。单单今天就有八个人拖家带口路过巫九餐馆看看他老人家还健不健在。据他们所说,他们婴儿时期就和父母来过这里,是名副其实吃巫九菜长大的人。

      弦纳眯着眼睛听他们说得口沫横飞,可图衣保们的语速实在太快,他就大概听到了“婴儿”和“名副其实”而已。他只好假装听得很认真,一直坚持微笑着,间中点头表示明白,别人也就没有太为难他,反而还说他老当益壮,耳清目明呢。

      等到图衣保们侃侃而谈结束并把专注力放到菜肴上时,他就会把视线投向窗外,看外头的大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落叶知秋,秋风萧萧。

      他想起即将替换秋天的冬天。冬天是属于他、沫沫和父亲的季节,然而这些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这个季节,随着树叶的凋零,好像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

      他还记得那年的狩猎十四,村里开始传出程聆没有下山的消息。

      他心绪不宁,立刻下山了解情况。

      甫一踏入圣安堂,就瞧见里面聚集了不少人——有的是猎人家属,有的是猎人所在队伍的队员,还有一些是塔米瑞村民和圣安堂委员。有些人兴高采烈在牛仔中心点算收获,有些人呼天抢地为死去的同伴哭丧,悲喜不通,让他更觉局促。大家看起来都很忙碌,他找到询问处,排在了队伍后面。

      在他右边的是报难处,是猎人向圣安堂汇报队友罹难并请求特派队运送尸体下山的报名处,猎人需提供大致坐标并当场付款。如不确定队友是否已死,则需去报失处登记。

      现在已经是狩猎十四,报难处的队伍只排了不到五人。

      而在他左边的则是罚款处,在山上违规或逾期下山的猎人需在这边缴付罚款,此时的罚款队伍大约有十几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一口气交了六个人的罚款,然后转个头又去报难处排队。

      弦纳认得那个男人。他是莱智十二队的其中一位队长,据说心思缜密又可靠忠诚,是莱智里非同小可的人物。可今天的他看起来心力交瘁,疲倦不已,看来再风光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沮丧一面。

      他把目光移到了报失处,然后巡视了一圈圣安堂,没有看到那个少女。

      难道他们父女俩出了意外?

      可是以聆爷的经验和身手,应该没事吧?

      前面的人终于问完了问题。弦纳趋前一步,看到今天值守询问处的正是他父亲的多年好友,年霆。

      看到弦纳,年霆不禁好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弦纳张嘴就想道出此行目的,却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程聆不泄露组队的事。于是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狩猎五日时在牛仔机器那里遇见过程聆,但是因为帐户没钱所以和他赊了一些干粮。他本想等到程聆下山后再还人情的,结果只收到了他失踪的风声,现在是特意来关心情况的。

      由于相信弦纳的人品,年霆没有过多追问,只说道:“聆爷确实失踪了,平时他都会在十日前准时下山报到的。今年过了四天还不见人,暂时作为失踪人士处理了。明天中武祭结束后,特派队上山就会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年霆打开话匣子继续说道:“你也知道的,聆爷这个人喜欢独来独往,从不组队,还喜欢去孤僻的地方打猎,我看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话音刚落,他想起了什么便义正言辞地对弦纳说道:“话说你是在哪里遇见聆爷的?当时的情况还记得吗?这些你都得去调查官那里交代清楚,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道吗?”

      说完,年霆招手叫住一个路过的调查官。“露官,这里有个目击者,程聆案的,劳烦您带他去调查局记录证词。”

      露官颔首往这边走来,弦纳只觉得头昏脑涨,思绪混乱。

      独来独往?从不组队?凶多吉少?

      他茫然地问:“聆爷从不组队吗?”

      年霆回应道:“当然啊!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一个人也游刃有余啊!”

      说着说着,年霆在自己的电脑里输入几个字,调出了信息,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喏,这里清楚写着呢:程聆,男,持单人级猎人证。”

      弦纳脑袋一轰。他木讷地点头,和露官交代事情始末后就离开了。

      话虽如此,他终究是隐瞒了程聆带着女儿上山的情报。毕竟程聆救过他,他担心程聆平安下山后会因为偷偷带人上山而被加罪,所以在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前,他选择暂时隐瞒那个少女的信息,保护程聆的名声。如果真的再没找到人或者只找到了尸体,那他再说也不迟。

      弦纳此时只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等到他再次听到关于程聆的消息时,事情已经超出了他认知的范围。

      十天后,和往年一样,怡达集团公布了所有山峰的牛仔机器录像,帮助圣安堂寻找失踪人士。视频中,程聆由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全然没有那个少女的身影。唯有一点奇怪的是,狩猎九和十日的视频因为技术原因而无法提供,怡达集团为此还发布了道歉声明,一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被失踪猎人的家属连番声讨。

      怎……怎么可能?

      他明明亲眼看见程聆的身边跟着一个少女的啊!怎么哪里都没有她?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他的第一个想法依然是继续隐瞒。说不定程聆是故意让少女不出现在镜头前的,如此费尽心思也要保护她的行踪,这个女儿对程聆来说一定很重要,为此他更需要保密才行。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现在说出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了,大家只会把他当成是忆父成狂患上臆想症的人罢了。

      他就这样沉默着,想着一定要在程聆下山时好好问个清楚。

      然而此后许多年,他都没有再等到那两个人出现。说好要请他们吃上一顿的愿望也终是没能兑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

      ***

      最近的弦纳总在回忆往事。

      他总会想起以前小时候坐在同样一个角落里看父母在店里忙碌的情景。他和沫沫则在一旁做功课,沫沫久不久就会打断他,问他这页怎么做,那题怎么解。每次到傍晚的时候,母亲会端来两碗百宝粥,要他们两兄妹趁热喝下。打烊后,他们一个牵着父亲的手,另一个牵着母亲的手,然后父亲牵着母亲,四个人快快乐乐蹦蹦跳跳地走回家。

      那是他最怀念的时光。

      也是他这辈子最想回去的时光。

      他还记得这一切开始变化的时刻。

      父亲去世后,母亲坚强地撑起整个家,尽最大的努力让他们的生活不因为失去父亲而有一丁点改变。他们依然可以坐在店里做功课,他们依然可以吃到美味的百宝粥,他们依然可以……

      唯有牵着父亲的手这点,不可能毫无改变。

      无数次回家的路上,他和沫沫都会牵起母亲的手,借着掌心的热度互相温暖彼此。

      那一刻,极力让生活保持不变的母亲会反握住他们的手。弦纳知道,那是母亲在用自己的方式说:父亲永在心中。

      再后来,母亲也走了,弦纳和沫沫抱着哭了两周。从那以后,他们两人不曾在回家的路上牵手了。或许是出于习惯,他们总会有意无意空出两个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想象,父母还在与他们同行。

      回忆往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就已经下山了。等到最后一桌客人也吃得酒足饭饱后,孙儿们决定提早打烊回家。关店后,他们几个去后厨打扫洗碗,留下弦纳一个人坐着赏景。

      此时店门被人拉开,迎客铃发出很轻的两声“当啷”。

      弦纳正纳闷为什么还有客人进来时,抬眼却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里经常出现于回忆中。

      之后,他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度过了非常幸福的一生。

      于是,这个身影渐渐被他遗忘,也不再让他在夜阑时分辗转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想起过她,也没有再想起那个救了他一命的人。

      那个被大家所敬畏的男子,那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魂归何处的猎人,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字。

      他叫做……

      他叫做……

      他叫什么了?

      终于,在他望眼欲穿的瞳孔里,那个仅仅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看向了坐在餐厅一隅的他。

      依然年轻的她长高了一些,短发肆意飞扬,整个人意气风发。

      他想起来了。

      她是一个比冬天还冷的女子。

      唯有这点,从未改变。

      ***

      她朝他走来,坐到了他的对面。

      她说:“老板,来两碗百宝粥。”

      和平日不同,弦纳听清了整句话。他吃力地站起来,双腿颤抖地走向厨房。意外地,走了两步后,他的脚底像生出了某种力量,让他得以稳步前行。他稍有迟疑地回头,只看见少女托腮凝视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转头,继续往厨房走去。

      “爷爷您怎么进来了?哎,想喝粥?您喊一声就好了嘛……我来我来!爷爷,让我来吧!爷爷,您小心别烫着……”厨房传出断断续续的吵闹声。

      一阵动静后,弦纳左右两手各捧着一碗热粥走了出来。他的孙子孙女躲在门后,看到莫名变犟的爷爷步履蹒跚地走到角落后便放心地继续打扫洗碗去了。

      “趁热喝。”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口条也变得清晰了,显然是她所为。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感激之情,明白她用了某些法术让他变得不那么难堪。“但也别喝得太急,热啊。”

      和当年一样,少女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举起碗一股脑地喝完了粥。

      “好喝!”她满足地放下碗称赞道。

      “还想喝的话,我再去添。”弦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终于想通为什么当时会觉得她那么与众不同。

      因为她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

      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当时他怎么就会想不到呢?

      “谢谢,但不用了。”她低头在腰间寻找什么,然后把一样东西推到了他面前。“当做答谢你请客的回礼。”

      岁月在弦纳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而当他看见那样东西后,他眼中竟闪耀出一种孩童时期所拥有的至纯目光。

      那是一个木雕模型场景。一男一女在玩雪,另一个年长的男人站在帐篷外笑着看他们。

      他第一眼看见这个模型时还以为这是他们当年在笔岐山抖雪的画面,但是等他再看清时,他赫然发现帐篷里还坐着一个女人。

      他一瞬间明白了。

      那是他们一家四口某一年登山的情景。

      当时他和沫沫还很小,只有七八岁,他们一家人在两千米处度过了极其难忘的周末。本应凶险的山他都愿意前往,只因最爱的家人在那里。那是一去不复返的日子,也是他越来越想念的日子。

      他看得出神,热泪盈眶。

      当他再抬起头时,对面的女子已经消失了。桌上仅留着两只空空的汤碗,另一碗百宝粥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她喝光了。

      他望向窗外,竟看见有雪花徐徐降下。

      初雪已至。

      打转几回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她最后还是记得来赴约了,也替那个本该一起的男人喝了一碗百宝粥。

      心愿已达。

      望着越来越多的雪花飘下,弦纳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他小时候一样真诚,再也不是讨好游客的那种笑容。

      孙儿们从后厨跑到前面来,一个两个兴奋地喊着下雪了,有的甚至还跑到外面切身体会一番。

      弦纳把那个木雕模型牢牢地拥入怀中,觉得一切都来得刚刚好。

      笔岐山的山尖上,一个少女的黑发随风飘逸。她展颜一笑,转眼了无影踪。

      在她刚刚站过的地方,有个神情慈善的木雕小人静静立着,雪花落在它身上,不知白了谁的头。

      有憾方无憾。

      冬天来了,春天必然不会远。

      必然不会远。

  • 作者有话要说:  2023年1月6日凌晨4:16,一边吐槽自己的文笔,一边修改错字。不知不觉再一次读完了四篇番外。
    我的天啊!我还是好爱黎幽,也好喜欢薄拂晓啊(尤其喜欢薄拂晓的名字哈哈哈)。
    当然,我最最最爱拉森!
    然后读完《番外·春天篇》的我,整个人炸了。
    老土且自嗨地说一句:我永远永远永远爱格奈库娅!
    她太酷了呜呜呜。
    「依然年轻的她长高了一些,短发肆意飞扬,整个人意气风发。
    他想起来了。
    她是一个比冬天还冷的女子。
    唯有这点,从未改变。」
    比冬天还冷的格奈库娅。
    从未改变的格奈库娅。
    反正就是很戳作者本人,见笑了各位。>_<
    一些肉麻感触:我真的写完了这个故事,也创作出再次回看还是会心动的角色。
    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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