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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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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不时怀念起上一份工作,那应该是我南下以来呆得最久的一家公司了,我几乎耗费了一年的光阴在那间三五人的小公司。当时,无疑是心甘情愿的,难得的是,如今回想起来,居然还是无怨无悔:)
我认为,这完全应该归功于该公司民风淳朴,人际关系简单友爱的缘故,所以至今,我仍对几位前同事怀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始终无法忘怀。
公司的大名不便公开,总之是十分辉煌雄伟并且琅琅上口的了,营业执照上的注册资金是人民币150万,经营范围则包罗万象,不必一一列举。员工五人,连我在内,法人代表就是我们的老总吴不凡(本文人物均采用化名),老总也不老,开一辆帕萨特。
刚来上班的时候,我很兴奋,以为从此就算跻身于白领一族了,着实好好准备了几套上档次的套装洋服,鞋子清一色的淑女款式,尖头高跟,而且以浅色居多。
谁知上班第一天,走马上任的的头一桩任务,是每天早晨先拖地:洗手间的水龙头漏水,打湿了我的白皮鞋;走道里的小钉子刮破了我的华高丝袜。然后,吴总命令我骑王会计的单车去银行划账,蜜雪儿长裙染上一些黑黑的机油,再也没法洗掉。更有一次,日光灯管不亮,各位绅士女士巍然端坐,一致认为我身轻如燕,通过了由我爬上办公桌去更换灯管的最佳方案——从此我再不敢穿一步裙上班。
我的工作主要是没完没了地整理文件资料,月复一月地编制各种报表一览表,兼顾卫生、后勤、接待和跑腿等临时任务。我从报道上班的第三天起,就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工作范围和性质,一直到我离开,都谨慎的从未擅自越权半步。显然,我的同事们至少对我这一点还是满意的。不过,我的具体职位,始终是个谜:吴总对客户介绍说我是秘书,冯经理则把我当成打字员,王会计认为我是半个出纳,电脑工程师小蒋觉得我更像一个文员。若有人直接问我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就只好说俺是个打杂的。
可是,对我亲爱的母亲大人,则万万不可如此敷衍了事。我知道她一向对秘书和文员反感,认定前者就是小蜜,后者等于花瓶;我也不能说我是出纳或者数据管理员,以免她会担心责任重大以至于遭人陷害,背上黑锅之类的种种危险。最后,我只好胡诌说自己当上了人事协理,负责协调各个部门之间的内部关系,这和我的处境也还算贴切。妈妈便又追问公司规模有多大,部门有若干,人员有几何等等……
我硬着头皮胡说八道一气:说老总生意做得很大,市郊的工厂有近千名工人,管理和业务部门遍布各地,我所在的不过是一个分支公司,约有六七个人,并特别强调说顶头上司是位女士,主管财务,简称王财务(这样说的好处是她打电话过来也不会穿煲),妈妈总算表示满意,放过了我一马~~
中午,公司免费提供工作餐,我便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订餐的光荣任务来。我也算不负同志们的殷切期望,几天下来,已对各位战友的口味了若指掌:小蒋喜辣,王女士爱甜,冯经理则要求加倍的葱姜大蒜,这一点王女士正好与之相反,生平不沾半点佐料,但她是餐餐无肉不欢,小蒋却是见肉就怕,唯独视鸡蛋为性命,煎炸炖煮,样样欢迎,他甚至重视鸡蛋胜过友谊,哪怕冯经理为此几乎与他绝交仍然痴心不悔——在冯经理心目中,凡是带个蛋字的,都能与胆固醇等量代换,嗅到蛋味便会头晕眼花血压升高,所以,他生气的时候尤其喜欢请对方“滚蛋”。
我第一佩服冯经理的鼻子。从不放过一丝蛋味而对蒜味宽容无比,第二尊敬小蒋的执著和不屈,同时也对王会计极强的原则性表达了由衷的欣赏。
平时上班时间,吴总虽然并未明确表示反对大家常作思想交流,但通常是不会有人主动聊天搭讪的,不管有事无事,人人都爱埋头收声作忙碌状。只有午饭前后的一段时间可以自由讨论,任你海阔天空,无任欢迎。
只要吴总没什么应酬,这一黄金时间无疑被他垄断经营。我倒是真的喜欢听他自吹自擂,当作听故事,他口才又好,夹述夹议,很是引人入胜,虽然内容难免有点雷同,但细节上毕竟还是次次都有更新的:有时好像神话,有时则更像童话。
男主角当然是旷世奇才吴不凡,主题不外乎那一段只有人负他,从无他负人的职场经历,背景往往放在他弃官从商之前的那个国营工厂。时间是自变量,他的身份更加难以琢磨:若将到出品的那一段,他就是生产科科长,管理指挥全厂数千名工人狠抓产量和质量,浴血奋战,终于如期圆满实现了货币到商品的转化;然后,他摇身一变,当上销售科的科长,几百个业务往来单位,全靠他去奔波联络,直到进一步完成商品到货币的回归和升值。
我听着听着忍不住着急纳闷,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个科长呢?只恨自己不是上级领导,不然的话,非弄个厂长什么的给他当当,这才对得住人家抛洒的一番汗水心血,创下的一番丰功伟绩啊!
遇上吴总出差或陪客,便轮到冯经理演讲。他的故事比较贴近现实,很有时代气息,绘声绘色的描述生意场上种种尔虞我诈,险象环生,杀人不见血的精彩场面:无非是某某某以次充好,企图蒙混过关却难逃他火眼金星,被他活捉在手;某某某在合同上模棱两可含糊其词,向混水摸鱼被他严辞指出,斩落马下;某某某报价单上误把美金打成人民币,他是如何不动声色,立马签下合同,赚到盆满钵满。
最后这个例子作为冯经理今生的得意之作被他不知疲惫津津乐道一再传播,听到第三遍时我有点坐立不安,偷偷递眼色给王蒋二位,可惜他们毫不理会,完全无动于衷。我只能就着冯经理这老掉牙的经典作品胡乱拔下几口饭去。还好,当我有幸第二十遍陪他重温旧梦时,终于能够完全镇定下来,甚至能保持着一种比小蒋更加严肃的神情继续洗耳恭听,情绪不再受到影响。
如果吴总和冯经理一同出去办事,王会计的好时光就来了。她最喜欢“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从她和老公初次相睇的轶事,一直到昨晚电视播映的长篇剧集,都能不厌其烦地一一向我们作个最详尽的报道。
后来,当王会计终于发现小蒋和我都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的时候,于是主动转换话题,说起冯经理在外沾花惹草的花边新闻来。
可是她把所有重点放在那个追到公司来索要损失费、营养费、堕胎费的年轻女子的容貌上,极尽诋毁攻击,把她形容的好似八戒的妹妹一般。接下来,少不了又扯到吴总的风流韵事以及吴夫人的铁腕管理手段。
可惜啊可惜,王会计或许是有着成为一名出色情报人员的潜质,却实在不是块讲故事的材料:再刺激再香艳的情节,一到了她的嘴里,就全变味了,拖拖拉拉。前言不搭后语。
而且她又总是忍不住先要透露故事的结局,再来颠三倒四地倒述经过,每每令到我的思绪混乱,艰难的随着她散乱的节奏进三步、退一步地缓缓移动……
通常此时,小蒋总是不屑一顾,习惯性的将嘴角向下撇成一个惊人的弧度。但我感激他至少没有制造噪音,我只需掉开目光不去看他,便可免受骚扰。
最后小蒋终于找到办法对付王会计,只需点上一支烟,很快她就招架不住,逃到门口透气去了。我以为能够得到片刻安宁,让自己饱受摧残的耳膜略事休息,对小蒋的好感又猛增百分之零点零一之多。
谁知,王会计前脚刚走,小蒋后脚便凑了过来,推心置腹地向我倾诉起他不为人知的痛苦内心来。他说他一早就烦透了这无聊的工作,俗不可耐的同事(当然我是一个例外),如果不是为了尚算过得去的一点薪水,我亲切的笑脸,以及中午这一顿不要钱的午餐,他早就辞职不捞了。
我简直受宠若惊,万万没料到自己在他的心目中地位如此重要,居然排名于免费的午餐之上!同时,也悄悄检讨了一下平素的言行举止,不过还是没能想起曾于何时何地何种环境之下,曾经对他展露过“亲切的笑脸”?
但饶是我如此可爱,免费午餐如此吸引,浅池难容蛟龙,小蒋还是多次向吴总提出过辞职的申请,不过碍于吴总求贤若渴,极力挽留,最终没有离开。他还说:唉,外面的天空多么广阔啊,我梦想着有一天能挣脱枷锁,赤裸裸地沐浴在纯净的月光下……听到这里,我吃了一惊,便劝阻道那样会着凉的,即使不怕伤风感冒,也有可能遭人致电110投诉有暴露狂骚扰行人。他翻了翻白眼,不再理我,拿出公文纸做起诗来。
王会计私下告诉我,小蒋爱贪小便宜,多次向报纸杂志社投稿,浪费了公司不少纸张墨水。我还知道,王女士曾向吴总举报小蒋这种恶劣的行径,滥用公司资源,谋取私利,不过有鉴于他从未获得过一分钱稿酬,所以应该定罪为:“以公谋私未遂”更为恰当。后面这部分是冯经理不小心泄露的内幕消息,最后的精彩判决也是他自己加上的,我猜他就是为了找机会发表他幽默诙谐的个人意见,才顺带透露这些内情给我的。
一个死气沉沉的下午,吴总照例是有应酬饭局。他打了电话之后,临时决定带我一同赴宴,特意对大家解释说,因为对方老总是我的老乡,带上我完全是为了活跃气氛,方便大家打开话匣子。我无可推辞,只好去了。
那老总倒是一点架子也无,果然是正牌老乡,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近乎:由同省到同市,由同市到同区,再往下来该不会是住在同一条街上了吧?还好不是,不过,巧妙就在此处——我们两人的房子正好处于一个十字路口,隔街遥遥相望,也许若干年前的某一天,彼此还曾经在窗前瞥见过对方的身影呢。
晚宴气氛十分融洽,事态进展顺利。忽然,对方的一个男秘书发动猛烈酒攻,那边显然是有备而来,吴总渐渐就有点招架不住了。关键时刻,我义不容辞,挺身而出,替他代饮了五六七八杯烈酒,又引来席间一片赞叹,最后终于圆满完成任务。
送我回家的路上,吴总酒后失控,找个机会吐露起对吴夫人甚为不敬的衷肠来。更是借口头晕,把车停在路边偏僻无人处,企图把脑袋靠在我肩上,寻求一点从他太太那里得不到的安慰或者是温存之类的东西。我闪开了,并果断致电给冯经理,说吴总醉了,请他速来救驾。
吴总半醉不醉,口齿已经不清,神志仍然清晰。他明确提出休妻的设想,并把其出发点提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和“想为女儿添个弟弟做伴”的高度,还具体提供了三个可行性操作方案供我选择。因为他说话时舌头太大,我一个也没听清。幸好,冯经理如同超人一般神速赶到,我请他驾车送吴总回去,然后推说有事,坚持自己打的回家了。
第二天上班,我发现办公室气氛有异,冯经理的神色尤其诡异。
我也不作理会,自顾地打开电脑上网。这时我接到吴总的电话,说昨晚酒后吐露的确是真言,希望我能表个态。我看着周围一双双竖起的耳朵,回答说:我妈妈早已数次催我回乡完婚,如果这次实在逼得太紧,我就只好母命难违啰。那边一声不出,挂了电话。
王会计表示对我的关心,说你这些话可不能在公司说呀,老板知道你不安心工作,哪会器重你呢?我道谢之后告诉她,我就是瞅准了老板不在场,才敢这么胡说八道的。当时心中不免添了几分惶然,下意识的收拾了一下办公桌,随时准备变成鱿鱼筒了。结果,吴总比我想象的更有风度,从此不再提起此事,只当成从未发生一般,我保住了饭碗,自然更加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