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行》百纳川

22、第五回之三

　　大风行
　　第五回
　　之三

　　头顶的光线越来越弱，是那个漩涡自动封上了。
　　原不信只好往前游，潜入更深的水下，凭借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用即使于黑暗中也能看清一切的眼睛寻找他必须要夺回的东西，如意珠。
　　螭化为龙的五百年间，如意珠是一股过日月精华不断锤炼滋养而成的元真精气；在后来的龙族演化过程中，它则慢慢成了龙族每个成员生来就有的藏元之所。
　　龙族的每个成员都拥有一颗属于自己，并且只能属于自己的如意珠。没有了它，龙便不再是龙，无法飞天、不能行云布雨、不能吐雷降霜，甚至失去龙形。可如意珠偏偏就像无常的命运，虽然属于自己，却不轻易受自己掌控。只要稍稍离身，它就会自动溜走，溜到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原不信还记得，他破壳而出、冲入天际时，看到的东海。不似他在幽暗隐蔽的龙穴中听到的那般富有生机，没有龙的长啸、没有鱼的游弋，更不见水鸟划海面的倒影。到处都死沉沉一片，到处都横着白骨死尸。海水中的血虽然早就荡尽，然而那股浓烈的血腥还在无情地驱赶着所有想要接近这片海域的生灵。
　　海面上的乌云，久久散不去的怨念似地，经历了几十年岁月的折磨，还像坚硬的岩石般压迫在头顶。
　　人世间，不只有人死后才会化出一股怨念。无论是谁，无论多么渺小、卑贱，或多么神圣的生命，都渴望着生的愉悦。
　　从见到死去的东海那一刻起，原不信就踏上了行程。他不相信他的家族全死光了。即便果真如此，他也要揪出凶手复仇。
　　直至有一天，他碰到一名剑士。这剑士身上不可言喻的超凡气质，吸引住了他。而对方在见到他的刹那，竟也吃了一惊。
　　剑士似乎看出他是龙族，主动地接近他，并告诉了他关于龙族的一切，包括龙族的生、与被魔宗屠尽的事。
　　他相信剑士，把对方当作他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好朋友。当剑士请求看一看他的如意珠时，他毫不犹豫地吐出它，托在手掌心里让对方看个仔细。他还告诉剑士，这颗珠子如果离了他的身，便很难找回，他也会因此失去龙的身份。
　　剑士对他的话坚信不移，却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把夺走如意珠，将它远远掷了出去。同时，剑士露出了真面目，竟是魔宗本人。
　　魔宗对他说：“你既不再是龙，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如若有一日你遇到与我相似的人，你们就一起想法子来杀我吧？也好让我的日子不再那么无聊。我会给你们留下线索，你们有本事陪我玩到底，我就还你们本来面目。否则，你们的命运将永远属于我。”魔宗说完，化成一股清烟，徐徐而去。
　　自此以后，原不信不再是龙。他只能是一匹龙驹，以黑马的姿态奔驰于世间。
　　不知过了多少年，他果然遇到了魔宗说过的那个人，竟也是一个剑士！
　　太像了！原不信见到这名剑士时，直怀疑自己花了眼。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与多年前诱走有他如意珠的魔头如此相像！无论气质，还是容貌！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这剑士就是他的仇人！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家伙不过是个一心寻死的可怜虫！
　　不能让他死！原不信打定了主意，这家伙与我有着相同的愿望！
　　前面的水流变得湍急，一个浪花打断了原不信的思路。以人的模样在水下游了几天几夜，身体早就冷得像冰。
　　果然不是龙身就不行吗？原不信真不甘心。可身体的承受力早就到达极限，逼迫着他不得不往水面上游。
　　这片水域相当接近入海口，不仅浪头湍急，而且水深莫测。原不信也不知游了多久，似乎总摸不着水面上荡漾的粼光。就在这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悄悄缠上了他的足踝。他以为是水草，并没有理会。那东西却忽然将他往水下拽，并说起话来：
　　“原不信，你在找这个吗？”
　　原不信大吃一惊，回头细瞧，才知缠上自己的是条小小的赤练蛇。
　　“蛇王！”
　　“是我呀。”小蛇发出嘶嘶的笑声，“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它故意龇一龇牙，露出口中一颗雪白晶莹，内里弥漫着灰烟的小珠子，“可惜你们太没用！给我先得到了！”它又露出珠子，让原不心看个清楚，“瞧见了吗？它就要变黑了，彻底变黑后，它就只能属于我了！”
　　原不信回身去夺，小蛇轻巧地游开了。
　　它衔着原不信的如意珠，眨眼工夫变成原不信的模样，道：“蛇五百年才可成狡，狡五百年成螭，螭练成元真精气又五百年，才能飞天为龙。你生来就是龙，凭得什么？好在大人公平，诱走了你的珠子。如今它是我的，也可早早回去请大人履行曾对我的承诺……”
　　“想得美！”原不信伸手去抓对面的冒牌货，“别以为老子成不了龙身就杀不死你！”他一把攥住了那冒牌货。
　　假装原不信的蛇王又化成蛇身，滑溜溜地扭动着，露出毒牙，回头给了原不信的手背一口，然后趁机走脱。
　　原不信紧追不放，将毒血挤出，向着小蛇身上甩去。他此际不是龙身，那一点血又受了蛇毒污染，甩在蛇王蛇身上，毫无杀伤力。
　　临近水面，小蛇弓起身，将自己奋力弹出湍急的水流。原不信及时抓住它的蛇尾，也跃出了水面。他抓住小蛇便不松手，又死死掐住它的蛇头，使它再不能以毒牙伤人。
　　它扭动着，突然在原不信手中化作一线赤烟，冲天而去，又于半空中变成一只巨蟹，抬起钳子划出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原不信跳将下来。
　　原不信往后轻轻一跃，闪躲过去。蟹爪又一次向他伸来，向着他的腹部刺过来。他足尖一点，飞身跃起，跳到了巨蟹的利爪上。巨蟹挥动另一只钳子，试图将他扫落。他动作异常轻盈灵敏，躲闪了几下便一口气奔到蟹背上。他迅速脱下颈间的金项圈，照着巨蟹的脑壳重重砸了一下。
　　恼羞成怒的巨蟹，转眼化成一只毛乎乎的红眼大蜘蛛。
　　原不信见状，笑道：“凭你变成什么，老子今日就结果了你！”说着，金项圈又是一下。
　　大蜘蛛稳住脚，口中放出无数蛛丝。这些蛛丝虽然纤细，却坚如铜丝，端头上还有柔软的细小刀刃。
　　蛛丝笔直地冲入半空，又坠下来，直对准了原不信的后心。
　　原不信翻个跟头，跳到地上。那些蛛丝也没征兆地随之改变方向，再次向他迅猛袭来，仿若一束束擦身而过的剑锋，划破了他的身、脸。
　　蜘蛛趁势吐出一条夺命蛛丝，直扑原不信面门。原不信不但没有躲闪，反而朝着蛛丝端头的小刀刃直冲过去。他一把攥住锋利无比的端头，扯住了这条蛛丝，将它紧紧绕上手中的项圈。
　　另几条蛛丝重新发起进攻，原不信扯着手中的项圈上下翻飞跳跃，如同在空中演绎了一出优美的舞蹈。
　　这一次，被原不信牵住的大蜘蛛，攻击的命中机率降低了。
　　原不信借势抓住另几条蛛丝，统统穿入项圈，紧紧缠住，牵制了大蜘蛛。他身、脸被划破的地方早不再出血，伤口也愈合得不见痕迹了。他看着那只还在张牙舞爪的大蜘蛛，得意地笑道：“你万般变化，也逃不出老子的手心！”
　　蜘蛛听了这话，竟也得意地笑起来：“我想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关于葛聂。”这一回，它没有变化，一双红晶晶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注视着原不信，“他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它观察着原不信的表情，故意把话顿一顿。看到原不信脸上闪过一丝怀疑，它越发猖狂地大笑道：“你不信么？”
　　“我不信！”原不信有点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
　　“既如此，过了这许多时日，他为何还不来帮你？”蛇王变换而成的大蜘蛛说，“你再仔细想想，你们游历了这么多年，他可对你讲过心里话？你又知道他多少底细？”
　　原不信没有说话。
　　大蜘蛛继续道：“这就是了，你怎见得他没有独自高飞的念头？他是为了摆脱你这累赘才……”
　　“你说谁是累赘！”原不信扯紧项圈，几乎把蜘蛛的大脑袋扯下来，“你听着，”他一步跨到蜘蛛那可憎的面孔跟前，“我不想听他的心里话，也不需要。我只知道，没有我，那蠢东西就别想实现愿望。因为只有我，才能杀死你！”话未落，他冷不丁地挥拳打碎了蜘蛛两颗钳牙，直掏进蜘蛛嘴里，一把攥住蜘蛛口中的如意珠，把它掏了出来。
　　与此同时，大蜘蛛连着项圈上的蛛丝，化成数不尽的小赤练蛇，小蛇纷纷向西面八方游走逃散。
　　原不信不急于追赶那些小蛇，戴好项圈，咬破自己的手掌，把污浊的如意珠在染了血的手中揉过一遍。如意珠内里灰蒙蒙的烟气急速淡去，它又恢复了清澈晶莹的本来面目。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蛇，把如意珠含入口中，纵身跃入半空。
　　一道闪电般的银光从天际落下，萦绕上原不信的身。他就在这道闪电之中，化成了一条冲天黑龙。
　　黑龙缠绕着天际渐渐淡去的闪电，不断在空中搅动它墨黑乌亮的身体。头顶的乌云随之越积越多，眨眼工夫就灰压压地仿佛夜幕降临一般，看不见阳光了。
　　云伴着浓浓雾气汹涌地滚动，浮着紫青的亮，好似一群有生命的动物。黑龙于其间若隐若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咆哮，大地抖了两抖，跟着吹起一阵狂风。狂风卷起江河中的浪涛、掀翻林中的草皮、刮折了苍天大树。
　　天上的飞龙从云中探出头来，向四散的小蛇喷下一道道闪电。被霹中的蛇顿时焦成一股黑烟，那些还活着的，纷纷钻入泥土之中。又几道闪电落下，泥土也变成了焦灰，使小蛇无处躲藏。才钻入地下的蛇只好爬出来，化成一道道迷离的赤烟，冲天而逃。
　　闪电霹上那片赤烟，被霹中的赤烟燃起一线火花，坠到地上成了焦灰。幸存的赤烟没奈何逃回地面，聚成一体，向林子里快速涌动。
　　黑龙向着林子吹一口气，比以往更加疯狂的狂风扫荡了整片山林，刮得赤烟四散。丝丝赤烟又于草间匍匐着汇成一体，变幻成了人形——竟是葛聂的模样。
　　“且慢！”蛇王伪装的剑士向着灰压压的云际大喊，“你看看我是谁！”
　　“休想骗我！”怒吼震彻了山川。黑龙张开利爪，从天际俯冲下来。假剑士在地上滚了几滚，勉勉强强躲开了能够撕碎他身体的龙爪。
　　黑龙又吐出一线烈焰，将假剑士团团困住。假剑士只得于火中现出原形，成了一条与黑龙一般长短粗细的巨型赤练蛇。
　　红黑相间的赤练缠绕着熊熊火焰游进江水中，灭了身上的火，又一下子甩着水花腾入天际，对着黑龙喷出阵阵青色的毒雾。黑龙降下雨水，扑灭毒气。毒蛇趁机绕上黑龙，却被龙的利爪撕伤。黑龙一个摆尾，将巨蛇重重摔回地上。大地腾起一阵尘埃，发出山崩地裂的响动。黑龙拖着优美的身躯，再度俯冲下来。
　　蛇王忽然扬起巨大的脑袋，嘶嘶地吐出了信子：“你若杀我，就别想再知道大人留下的线索！”
　　黑龙在半空中停住了。云雾缭绕下，它的鬃毛须髯向上飞腾着，让它看上去庄严而威仪。
　　“你可想过，杀死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蛇王依旧吐着鲜红的信子，两只青翠似的眼睛里，一点黑色的瞳仁一缩一张，“预言早已实现，即使你现在把血洒遍九洲大地，也于事无补。我没有撒谎！葛聂抛下你独自去了未知之地，只有我知道唤他回来的方法，也只有我能把你送去他那里。还有，只有我知道大人的栖身之所……”
　　黑龙盯住它，沉默了片刻。这片刻的工夫里，周围所有的东西都被黑龙的气魄压制，草、树叶，一动不动，连蛇王也不敢妄动。它忽然咆哮起来：“我只需知道那魔头的下落！”说话间，伸利爪冲了下来。
　　蛇王大吃一惊，缩起遍体鳞伤的身体，拼尽全力地吐出越发凶猛的毒雾。
　　毒雾冉冉弥漫天际，游走了方圆几百里，所触之处花草无不枯败、人畜无不死亡。黑龙赶紧洒下甘露，待大片的毒雾散灭，身受重伤的蛇王早冲入天际，躲进了云里。
　　黑龙咆哮着追赶，只在云间穿梭了不一会儿，便紧紧追上了亡命的蛇王。
　　蛇王知道逃脱不掉，猛然调转蛇头，亮出毒牙，对着黑龙作出一幅威胁的模样。巨大的蛇尾忽然一挥，劈开了身后一片浓厚的乌云。
　　耀眼的白光顿时从云后刺出来，给灰压压的天地间罩上一层蒙蒙的白纱。
　　“原不信！你这泥鳅！”蛇王嘶嘶笑起来，回音震颤苍穹，“我虽为你克制，可你别忘了，我乃巫蛊出身！”它边说边迅速缩去那片乌云后面，“此处有你，我性命难逃！若去得一个连你也去不了的地方，看你能奈我何！”
　　黑龙不理会它的猖狂，直扑向那片乌云。那片乌云看起来像一扇软绵绵的门，前面却阻着一堵看不见的墙，让黑龙无法靠近。
　　黑龙在乌云前徘徊，口吐几道闪电，不但霹碎了看不见的墙，还劈开了那扇即将关闭的乌云之门。
　　苍白的光又探出头来，照亮了混沌的人世。大地在这片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悲凉，又诡秘。
　　黑龙向乌云之门的里面望去，除却鬼魅似的白光，还有海市蜃楼般的所在。蛇王就游走在前面，大半蛇身引入茫茫的云霭，只剩一点越来越小的蛇尾，点动着。
　　黑龙没有犹豫，追着蛇王的踪迹，钻入了乌云的缝隙。
　　乌云的缝隙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将两条巨兽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