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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之一 ...

  •   大风行
      第一回
      之一

      永和五年,仲秋。
      黄昏已近,白亮的阳光沁透了淡淡的浅蓝。冷风吹过清冷的羊肠路,扬起一阵黄色的沙雾,同时扫得密林沙沙作响。一骑人马,略显寂寞地冲破这尘埃的大雾,向着这边近了。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的落下,风势陡然增强。不过这强劲的风,丝毫不能阻止那一骑人马的步伐。
      一侧的灌木深处,突然蹿出个瘦骨嶙峋的少年。
      少年手执一把锄刀,一动不动地挡在路中。狂风撕扯着他身上的褴褛衣衫,使其看上去像个瓢飘乎乎的鬼魅。
      “站住!”少年张开双臂,欲拦下迎面而来的一骑人马。
      马上人没有说话,马亦未停下步子。
      少年动也不动,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似地,瞪着马背上的人。他双目布满血丝,下眼乌青一片,一看便知是个彻夜无眠的人。
      大概被少年眼中的坚毅触动,一骑人马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你是云游剑士?”少年看准了马上人背后的长剑,问,“想必也能伏魔了?”
      马上人没有作答。他头上的宽沿笠压得很低,正把眉眼隐进阴影里;披在身上的灰斗篷也遮住一部分面孔,使少年无法看清他的脸。
      “如果你是伏魔人,”少年又道,“我就雇用你!”
      马上的蒙面剑士依旧不语,他坐下的黑马到发出一阵嘲笑似的嘶鸣。剑士一抖缰绳,他与他的马慢悠悠地与少年擦身而过。
      “站住!”少年大喊。
      一骑人马不曾停下。
      少年向着马上的背影投出了手中的锄刀。不等他看清锄刀的方向,那东西已落入剑士手中。
      “你、你以为我雇不起你?”少年追赶了几步。
      一骑人马还是没有停步。
      剑士头也不回,锄刀自他手中飞出,兜起呼啸风声,盘旋着擦过少年的耳际,没入其身后的树干。
      冷汗在少年的眉间凝固,但他并未因此吓住:“我、我要雇你除魔!如果你是真正的伏魔人,不会不答应我的请求!”
      马停住了步子。
      少年趁势奔过去,挡在剑士面前:“我雇用你!雇用你!虽然我没钱,可我……我有我自己!”他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污泥与发丝,尽量让马上人看清他的脸。他是个清秀的少年,却算不得俊美。他决绝地道:“只要你答应为我除魔,我有的是力气!我帮你拿行李,帮你牵马!”他说着,就要上前来牵马。黑马甩开他的手,让他吃了一惊。
      剑士似乎嗤笑了一声,但少年没有看见他的笑容,只听他开了口:“我的马从不许第二个人骑。”这声音冰冷而平板,却透着一种可以蛊惑人心的魅力,令少年的脊背划过一丝颤栗的快感。
      “我、我没想过要骑你的马……”少年低下了头,“我跑得很快,不骑马也没关系……”似乎于瞬间领悟了话中的另一层深意,他仰起脸,张大双眼盯着马上的剑士,欲哭的神情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通红了脸,忍耐着什么似地,道:“……再不然……再不然,我任你摆布就是了……”他迟疑地退下了身上的脏衣服。
      剑士不动声色地看着,黑马发出了比之前更加张狂的嘲弄般的嘶鸣。
      冷风吹着枯小的身躯,少年羞耻地垂下头,用双手环住了自己那皮包骨的身体。
      “与其和男人共枕,还是被活尸吃掉更有尊严吧?”
      剑士淡淡说着,向少年伸来一只手。
      少年惊惧地后退一步,随后站定,闭紧了双眼。剑士不曾下马,只抓住少年的下颚,察看了他的脖子——左侧的脖根处,有两排牙印似的伤痕。
      “穿上衣服。”剑士命令着,调转了马头。
      少年拾起衣服,紧紧追上:“我……”
      “我没有这个兴趣。”剑士停住了坐骑,似在等待少年,“作为报酬,我只要元凶。”
      “好、好的……”少年松了一口气。
      狂风骤止,夜色沉默地降临了。
      夜雾升了起来,荒凉的小村逐渐被一种神秘、阴森的气息笼罩,到处都弥散着沉滞、死亡的味道。这味道从枯死的树木、干裂的土路,和颓到的泥墙里散发出来,毫无理由地抗拒着所有接近村子的人。
      “石虎登基之后,把邺城一带能杀的汉人全杀光了。为建洛阳王宫,他又强征了剩下的人,我娘就给他们抓走了。”少年在前面引路,一边不安地四顾,一边对马上的剑士低声讲述,“我叫青云,也是汉人,我爹是给石虎手下的羯人杀死的。后来他们征丁,大哥把我藏到山上,我才逃过一劫。我还记得最后见到大哥——就是他把我藏到山上的那天,他跟我说:‘十日内不许下山!’可十日后我回到村里,不仅仅是大哥,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在一户将颓的茅屋前停下,向剑士示意:“这就是我家了。”他转进房里,点了松明照亮,又拾柴枝点了火把,插到门口的泥土里。
      剑士跳下马,卸了马辔行李,走进屋子。
      茅屋里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霉味中又混杂着刺鼻的血腥与尿骚,令人不禁掩鼻。
      剑士也闻到这难以忍受的气味,却无动于衷。他沉默地将自己的东西放到门边,取了桌上的灯火,开始检查房子的墙壁与门窗。
      窗子全用木条从里面封住了,房门只剩半扇,无法关严。房内四面墙的墙根下,淋了断断续续的血渍。血渍外围,还环一圈干涸了的尿液。
      看到剑士俯身察看那些污物,青云红着脸解释:“那、那是狗血和……听说狗血和秽物能避邪,我就杀了村里唯一还活着的大黄狗。似、似乎不见效,那些死人每晚都来叩门,每晚都来……”
      “黑狗血,”剑士站起身,摘掉头上的笠,“只有黑狗血才能避邪,却也不对所有鬼魔奏效。”他回身看了一眼瘦小的少年,“你脖子上的咬痕很新,告诉我,你是如何逃离活尸血口的?”
      “昨天晚上……”
      幽暗的火光下,看清剑士容貌的一刻,青云的话咽住了。他从不曾相信世上会有如此摄人心魄的美,冰冷、更近乎无情的美,犹如幽蓝的冬夜中,凝集了宇宙所有精粹的金月,敛着魔性的魅力。
      “你、你不是凡人!”青云盯紧剑士的脸,缓缓后退,“你的脸……”那种美,不是世间人所能拥有的。
      剑士看向少年:“我曾经是人,现在也是,”他的双目不见眼白,星光全含在漆黑的眸子里,“我是伏魔人。”
      “可你的脸……”
      “只有丧失自我的,才是鬼。”剑士以平板的声音说,言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气魄,“倘若有一天,我丧失了自我,那么我就是鬼。但现在,我不是。”
      青云困惑得说不出话。
      剑士转了身,向门口走去:“你若信不过我,我便告辞了。”
      “等等!”青云喊住他,“我信……信……”
      “那么告诉我,你是如何逃离活尸血口的?”
      若剑士真的地走了,青云所拥有的就只剩死亡,若他留下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的可能。此刻,青云十分清楚,他必须孤注一掷,他已别无选择。
      他颓丧地道:“我很怕,每晚都燃着火把睡。昨晚睡至深夜,忽然有人砸门,我知道,肯定又是那些吃人的死尸。只要附近还有活人,它们是不会罢休的。一个活尸冲进来的时候,我吓得爬到门口,想逃跑,可没料到,门外还有两三个活尸。我给它们抓住,其中一个扑上来,咬住了我的脖子。我不想死,摸到门边的火把就往它身上打。那丑八怪烧起来,哀号着从我身上跳开。我趁机把火往另外几个身上丢,还燃了几支小火把,全丢过去。一个烧成了灰,剩下的跑了。烧成灰的那个,就是咬住我脖子的。它生前,是村里的好人……”他哭了,“我没想烧死它,可我、我更不想死!我大哥和娘一定还活着,我还要去洛阳找他们!”
      剑士点点头,又问:“你第一次见到活尸,是在什么时候?”
      青云抹了抹脏乎乎的脸:“我下山有四天了,就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前天,记得当时月很亮,后半夜,响起了叩门声。我以为大家害怕羯人,全躲起来了,这会子知道我还在村里,所以来找我。我本要开门,可一下子从门缝里看见了他们的脸…..全、全烂得变了形,但我还是认出了几个,是村里的人,不会错。我想,他们一定是死了。我以前听逃难的旅人说,世间有种诡秘的巫术,能使死人复活。活过来的死人没了自己的心,什么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它们只知道吃人,只知道听从巫人的指使。我想,村里的人,死了人,恐怕变成了这种鬼。这些鬼又把还活着的人变成它们的同党,就像你说的,它们全都丧失了自我,可我不明白,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多鬼?”
      他哭着跪下来,抱住剑士的腿,摇撼着:“我恨它们!更恨那个巫人!我在路边埋伏了两天才等到一个活人路过,那就是你!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吃我,所以我求求你,求你一定救我!”
      剑士没说话。房里回荡着青云的呜咽。
      狂风又起,村里空房子的□□与哀号,于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可闻。黑云遮月,门口的火把突然被狂风扑灭。青云要出去点燃,却被剑士一把扯住。
      剑士脱下自己的斗篷,示意青云披上。
      青云照做了。
      剑士在房子中央席地坐下,青云问他怎么回事,他未作答。青云只好把松明挪到自己脚边,紧贴着他缩起身体。
      风势陡增,一股腐朽之气从四壁的缝隙间弥散进来。
      噼里啪啦,远方似有挥动鞭子的声音。青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草木于风中的悲鸣。
      沙沙的细微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来了!”青云惊惧地看向剑士,“活尸!”
      剑士点了一下头。
      “对了,我还不知你叫什么,”浓得花不开的黑暗,令青云害怕得闭不上嘴,“万一我死了,你也死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到时成了鬼,我找不见你……”
      “葛聂。”剑士打断了青云的滔滔。
      “葛、葛聂?”青云咕哝着重复了几次,道,“我听村里的先生说,古时候有个叫盖聂的剑客,用一个眼神就击败了想刺杀秦王的刺客,那刺客叫荆轲。你知道这故事么?哦!我差点忘了,你的马还在外面,它会……”
      “不要紧。”剑士盯着那半扇损坏了的门,示意青云别再出声。
      松明快燃尽了,豆大的光亮不安地摇曳着,照不明三步远。
      恶风中的腐朽之气愈来愈浓烈,破门咔嚓嚓地发着抖,被钉死的窗也不安分地抖起来。
      青云紧盯着门外的黑暗,听到剑士的黑马不住地在外面踏蹄、鼻子吐着突突的粗气。他觉得,那畜牲似乎不是在害怕,而是难抑某种喜悦与兴奋。
      “......你、你的马真的不要紧?”他根本无法让自己不开口。
      剑士白皙的皮肤于昏暗中泛起浅淡的青,红唇亦荡着血光。他舔了舔湿润的唇:“啊,不要紧。”声音微微地嘶哑了,他仿佛也压抑着某种跃动的情绪。
      话才落,恶风扑倒了破门扇。
      门板直挺挺砸将下来,拍灭了青云脚边的松明,激起一阵微微的尘埃。
      血腥的狂风紧跟着卷进来,漩涡似地扫荡了房内的一切。房中的人与物,全都撼动起来。青云吓得抱住了旁边的剑士,后者却如石像般动也不动。
      只听得外面霍得一声,就像那宝剑出鞘时的一响,接着一阵马的嘶鸣,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夜,静得叫人心安。
      即便如此,青云还是缩在原地,没敢动。他看着剑士走到门边,从行李里取出细木枝,剜了松明点燃,走向门外。
      “葛聂!”青云紧追出来。
      黑云散尽,皎月格外明朗。剑士的黑马完好无损地立在井边,肮脏的人骨零落在马的四周。
      剑士走向自己的马,轻轻拍了拍马脖子。青云似乎看到,他与他的马交换了眼神。
      不可能!青云以为自己眼花了,马怎么会……
      就在此时,凄厉的一声鞭响划破了长空。接着是惨绝人寰的哀号,青云知道,这哀号是活尸于毁灭前最后的声音。
      “又、又回来了不成?”青云躲到剑士身后。剑士将手中的灯火交给他,望着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要离开这匹马。”说完既奔入夜色。
      “我怎么办?”青云向着剑士消失的方向大喊。
      无人应答。
      片刻的工夫,青云耳边响起了嘲弄般的,幽幽的说话声:“不是还有老子呢嘛?臭小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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