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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四回之三 ...

  •   大风行
      第四回
      之三

      自称“影”的剑士,骑着黑马,也不知要去哪里。
      夕阳沉下半边,西天的血红变得浅淡。
      影一手提缰绳,一手摸着怀里的东西,谨慎地捏了捏它。它还是那么冰冷,而且不会说谎。也正是它的诚实,成就了现在的他。还有他的坐骑,若不是邂逅了它,他就无法拥有怀中那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应该是它们,成就了现在的他。
      他在马上高昂起了头。
      一丝微弱了的霞光,缓慢地拂过他俊美的脸。他双眼中跃着与其冷酷外表极不相称的,比烈火还要炙热的光亮。他背后的长剑,剑柄于夕阳下熠熠生辉。
      唯一可惜的是,他想,我的剑不如那人的快。
      他见过那人拔剑,更见过那人的剑,盈薄、纤长而精美——就像他此刻拥有的这一把。不同的是,对方的剑锋异常晦暗。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自己的剑也变成那样,他总觉得对方的剑比自己的要锋利。他曾听一些见过那人的猎手说:“有一个剑客,也许是剑神,敌手还没看清他拔剑的动作,也或许根本看不到,就死在了锋芒晦暗的剑下。”
      “这是第二次了。”他垂下眼皮看一眼黑马。对方没什么反应。
      他道:“我见过他拔剑,并不像传言那般。这一回,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黑马用鼻音怪异地笑了,阴森而冷峻。它不屑地甩甩鬃毛,低低开了口:“就是这样!他的一切都是你的,因为你就是他……”马沉默了,蓦然驻足。它静静聆听了一会子,又道:“去找他!我能感觉到,他近了。”
      “在哪里?”影问。
      “附近的江水边。”黑马说着,兜了个圈,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急速驰去。
      夕阳最后一丝红晕,被地平线上越升越高的深蓝吞没。
      江边铺满了圆滑油润的卵石,这些石头随着光线变化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周围极静,那边的山崖正逐渐隐入浅淡的夜幕,大雾又升起,白蒙蒙地。另一边的茂林里也没有丝毫动静,风也没有。
      原不信始终没从江底上来。
      书生趴在水边,呆呆盯着越来越深沉的江水。
      嘚嘚嘚……有马蹄声近了,如此安闲,甚至透着些散漫,悠哉游哉地,那么熟悉。
      葛聂回了身,依旧表情冷峻。他分明看见一匹黑马,与原不信马的姿态一模一样,或者就是同伴?不,他很快意识到,那不是原不信,因为马上还有一个人,一个与他眉眼相同的人,连汗毛的分布也丝毫不差。这倒让他有点意外,可他的表情冷峻如故——这就是他的本性。
      “两、两个?!”书生一声惊叫,打破了诡异的寂静,“两个恩公?!”他不断重复着这一句,把两人反反复复对照地看了又看,竟分不清谁是谁。这时候,他简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好躲到一棵树后面,静静地观望。
      双生子似的两人,瞪着彼此。书生仿佛看见他二人视线的交汇处,眨眼间被什么给切断了,爆破出一点点的火花。他看见他们中的一个,眼里跳跃着火焰;另一个的眼中,则是深不见底的冰涧。
      这一瞬间,书生分清了他们。才于水中救他的、冷如冰涧的那个,是陌生人;而另一个眼中闪动着火光的,才是他真正的恩公,是“影”。
      这世上果真有一个与“影”相对的实体么?书生有点不敢相信。
      影跳下马,向着葛聂走来。他身披的灰斗篷上,竟也有着浅浅的卷草花纹。
      “又见面了。”影轻松地说。
      葛聂看着他,没有答话。他仅剩的左手,已握住剑柄。
      “就这么开始?”影笑着问。
      葛聂还是不回答,剑已拔出来。
      “你不想知道我是何人?”影又问。
      “盗用他人容貌,非奸即恶。”
      影笑了:“既如此,我也不需多说。”没有分毫犹豫,他的剑带着风声横扫出去。他动作太快,以致旁观的书生只看见暮色中划过一道美丽的银弧。
      葛聂并不正面迎击,因他知道这一剑带着必置他于死地的决心。他纵身跃起,反手出剑,目标瞄准了影的脖子。
      这一剑也带着必杀的气魄,影却迎面直击。他横剑挡下,继而矮身向葛聂刺出一剑;葛聂又以同样的招式回敬他。
      影向后滑步,闪开了,双脚不曾落地,翻手又抖出一线铜簇。
      暗器个个扑向葛聂要害,他轻盈地翻飞躲闪,剑锋左右挥扫。
      影趁机从怀中抽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与此同时,他飞出的暗器已纷纷坠地。
      “接下来,你可要仔细了!”影他把镜面对准葛聂,“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欲望!”
      镜心顿时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葛聂纵剑反击;那金光却像只巨手,将他重重打飞出去,同时罩住了他全身。
      书生大吃一惊,想过去扶葛聂站起来,又不愿因此而得罪影。他正犹豫之际,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四周万物都随之沉默,不仅是书生紧张的心跳,就连那匹黑马粗重的呼吸,及影的讥笑,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但是,战斗尚未结束。
      葛聂站了起来。
      这剑士的意志究竟有多么刚强?影与黑马在这瞬间里吃了一惊。
      只见独臂的背影像远处的青山一样高大俊秀。然而随着身周的金光逐渐淡去,葛聂的外貌产生了巨大变化。他没有变成饥肠辘辘的鬼怪,而是成了更令世人畏惧的,头发黄白、满脸褶皱的老人。他唯一的左手枯瘦得就像家禽的爪,颤巍巍地几乎抓不住沉重的剑;面色到苍白未变,却更叫人不寒而栗;他眼中的神情也不曾改变,还是藐视着世间一切的冷漠。
      葛聂的变化虽在影意料之中,影还是震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惊奇地打量着变得丑陋的另一个“自己”,淡淡一笑:“这就是你一直追求的?”
      葛聂不说话,提剑向影走来。衰老的身体似乎禁锢了他的速度与力量,令他的脚步也颤巍巍地,仿佛手指轻轻一戳,他就会栽倒。
      影原地站着,等待葛聂自己走过来。
      葛聂近了,哆哆嗦嗦地抬起腕子,动作慢而无力,那过程连龟也能看得清楚。
      影忍不住笑出了声,用剑端轻轻一拨葛聂的肩,使对方旋转起来。
      然而就在这旋身中,葛聂的速度闪电般迅猛起来。他挥臂撩剑,剑锋直逼影的喉咙。
      影吓了一跳,向身后跃去一步。下巴被划伤了,他趔趄着稳住脚步,手中的铜镜被葛聂一剑挑飞。
      “你、你使诈!”影恼羞成怒,提剑朝葛聂冲来。他速度之快,使观者看不清身形。
      葛聂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道划破夜色,呼啸着直奔面门扑来。他迎击了,却也快得使观者看不清身形。
      他二人从水边直斗到林子里。
      昏黑的暮色中,树影森森,只有两线上下翻飞的光,一银一金,来往交错,不时碰撞出震彻天际的金属之音。它们于空中留下的线条的残影,也交织出美丽的网,随即又消散无踪。
      书生远远地追随着两人,使众躲在安全的地方观望。一片昏黑下,他无法分辨这两线光的主人分别是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攥紧拳头,脊背渗出一层冷汗。他不由得想要逃跑,倒退了一步,正踩上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他拨开蒿草,借着月光一看,正是影失落的蟠螭纹铜镜。他从刚刚的一幕中隐约得知,这面镜子可以实现人的心愿。他瞥一眼还在激战中的两线飞光,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趴倒草间,往铜镜里看了一眼。光线晦暗,他没能看清镜中的自己,却见真实的自己起了变化。他惊愕不已,不过感觉好极了。他喜欢被这束金光笼罩起来的感觉,他的愿望,或者梦想、他人生的追求与目标,现在,实现了。
      另一边,影与葛聂的争斗还没有结果。那匹黑马一直跟在影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葛聂虽然失去惯用的右臂,但剑艺并未因此而退步。他就像早习惯了独臂和苍老,回击的速度逐渐加快,力道也变强了。
      这就是第一流的剑士!黑马不动声色地想,又将视线转向另一方。
      影的手段也毫不逊色,不过招式中总暴露出急躁与青涩。他只需再磨练几年,积累一些经验,亦可成为出色的剑客!
      葛聂不想纠缠下去,瞄准影的左肩,一剑砍下。趁影躲闪的瞬间,他转身飞向书生。
      “阻止他!”看到这一幕,黑马向葛聂飞奔过去,“镜子!”
      “卑鄙!”影也咒骂着,追赶葛聂。
      书生那身被活尸撕烂的儒衫,此刻换成了朱红的官袍。他头笈高冠,足蹬皂靴,腰悬佩印,手里还捧着牙笏,俨然堂上高官。他专注地打量自己的一身荣耀,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中,全不再留意那二人的战况。
      “你既看过我的欲望,也该让我见见你的真容。”葛聂飞身跃过书生肩头,几乎把那书呆撞个跟头。他单手翻剑,调转了剑峰,屈膝落地的一刻,剑端深深刺入那面铜镜的中心。
      一阵爆破般的巨响伴随激烈的旋风,从那碎裂的中心一起爆发出来,撼动着周遭的一切。
      “不!”影嘶喊一声,跪倒在地,剑也丢了。
      葛聂不说话,反将剑刺得愈深。旋风卷着他的斗篷,使其看上去像恐怖的魔鸟的翅膀。他的容貌再一次起了变化,于这旋风中变化着,变得越来越年轻。他对到此毫不在意,只透过层层风沙,瞥着近在咫尺的影。
      影的身形容貌起了变化,他仿佛一只正在快速退壳的蝉,退去第一层伪装的灰斗篷、退去第二层伪装的人皮,渐露出真实的他。
      原来,影竟是曾于火中重生、被毁了容的汉人孩子伊罗,亦是现在的鲜卑躯魔师乌洛兰乌伦。
      与此同时,身裹朱袍的书生,也起了变化。
      “此、此非天意乎!”书生悲呼一声,扑到地上,又变回之前那褴褛的儒生。
      对于这样的结果,葛聂似乎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的表情,还是那么不近人情。
      旋风散尽,铜镜再照不出任何影像,乌漆抹黑地,只映着夜色。
      葛聂提剑走近乌洛兰乌伦——曾经的影,亦是影的前身。
      这个青年被彻底摧毁了,不是身体,而是心志。他跪在泥地里,双手也撑在泥里,不说话,不抬头。
      梦想的破灭对他来说,无疑比死在敌方手中更令他难堪。如果是死在这家伙的剑下,他想,我多少会好受些。他伸长了脖子,等着葛聂手起剑落。
      葛聂看着他,果然举起剑,却将剑平滑地收入了鞘中,转身便走。
      “为什么不杀我?”战败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地问。
      越走越远的剑士没有回答,更不停步。
      战败的青年,双手抓满泥土,哭了。这时候,他的黑马从密林里走了出来,走到他的面前,低声说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乌洛兰乌伦低着头,没有反驳。
      黑马就像是炫耀,当着乌洛兰乌伦的面腾起前踢,站立起来,化成了一个体魄精健、金棕肤色的男子。
      乌洛兰乌伦觉察到了它的变化,惊讶得抬起头来。他一眼认出眼前的男子——七年前,他投火前见到的与葛聂在一起的陌生人。你是谁?他想这么问。可还不容他开口,那男子便拾起他的剑,向葛聂背后偷袭而去。
      那男子动作极轻,无论没踝的青草,还是从身旁拂过的微风,全都没有受到丝毫打搅。若换做普通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奇袭之下,定然命丧无疑。葛聂却躲开了,不愧是第一流的剑士!那男子手中的青锋一转,转得如此迅速,简直与葛聂的水平不相上下。
      葛聂知道,与自己交手的家伙,并不是原不信,而是蛇王。
      乌洛兰乌伦静静看着,看到葛聂俊美的面孔溶在一片浓浓的阴影里。忽然,他仿佛看见葛聂冷漠的面孔上划过一丝清澈的光。他不禁颤抖起来,望着这独臂的男人。这是怎样的人啊!他想,超越了生与死的,恐怕只有那美丽的容颜吧!
      如此想着,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极限——作为一个微小的凡人,无论成长到多么强大,终究不能超越自己的极限。他看看因梦想破灭而晕倒在身后的呆书生,仿佛是看着他自己。他难过极了,万念俱灰。他咬一咬牙,飞身向葛聂扑了过去。
      就在葛聂横剑抵挡蛇王致命一击的瞬间,心力交瘁的青年替葛聂挡下了那刺来的凶猛一剑。
      化作原不信的蛇王见状,丢下剑,腾作一道赤烟,冲天而去。
      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出生到世上?在这无情的天地间,倘若不能达成毕生之所想,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为了这毕生所想,将自己的毕生紧紧地束缚住、为它失去一切美好与幸福,活下去也是毫无意义的。这么想着,乌洛兰乌伦一把抓住了葛聂扶住他的手。他做梦般地看着他想要超越的人,微笑着。血淌过唇角,也让他毫无反应。
      他与他想要超越的人——天下第一的剑士、伏魔人,近在咫尺地面对着面,道:“……我,一直以来,从未恨过你,也不想杀你,我只是……想要成为你……”
      葛聂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动摇,他只是放低了声音,与毁了半张脸的青年道:“相反,我十分羡慕一直自由的你。”
      听到这句话,乌洛兰乌伦失声大笑。他似乎更真切地领悟到了什么,然而究竟领悟了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说清。他将涣散的目光转到夜空当中,望着黑压压的一点天空,仿佛是望着他的前路,越发攥紧葛聂的手,指甲也泛了白:“……一定、一定除掉万魔之宗,答应我……”
      “我答应你。”
      听到葛聂的承诺,青年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啊!找这个人果然没错……思绪似乎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片被晚霞笼罩着的密林。真希望那个时候,是随着这看似冷漠的剑士去了。但他明白,时光,不能够倒流。他好像又听到那冷酷、却无限优美的声音与他说道:“只有丧失自我的,才是鬼。倘若有一天,我丧失了自我,那么我就是鬼。但现在,我不是。”
      “……是啊,你不是……”他喃喃着,松开了攥紧的手,轻轻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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