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余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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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人类史前遗迹下面，3104看到了1126。他半个身体被压在废墟下，一口口朝外吐着气。
“能动吗？”3104调整自己的机械外动力骨关节，轻而易举地抬起了压在1126身上的残垣断壁。
1126艰难地撑着身体，却坐不起来。
3104这才发现，本来应该保护1126的机械外动力骨关节，被搭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支撑架。它们挡住了掉落的废墟墙体，露出了一条通往废墟内部的狭窄道路。
什么情况？
3104认真想了想，告诉1126：“你病了，病得不轻。”在自身安全和史前废墟建筑之间，能选择保护后者，那肯定是神经系统上出了缺陷。
1126的表情有些扭曲。他艰难地抬手，示意3104带自己回基地。“没有……时间了……”
没有什么时间？
3104困惑地打开担架，用机械臂将1126固定好，轻巧地背了起来。她一面向基地总控中心申请医疗准备；一面开始链接星际回收局后勤科，准备报告地球最新变化。可在链接的瞬间，通讯联络被1126利用权限切断。
“不要反馈……”1126说完就陷入了昏迷。
【工作日志·地球·0028】
位 置：210516-01-43；
气 温：28摄氏度；
气 压：1008hPa；
工 作：救援1126。
……
3104回到基地，将1126送进了医疗舱。
1126的躯体已经遭到严重损毁，从细胞机能和骨骼技能计算，医疗舱判断他大概活不过30个地球日。
所以……没有时间了？
看着在修复液中沉睡的1126，3104问医疗舱，是否可以增加基因强化针剂来帮助1126自我修复。“我可以跟后勤科申请更多的医疗额度。”衡量了下自己的健康状况，3104决定把今年的部分先透支给1126，毕竟协同作战是进化中的关键步骤，也是野外生存科目的基本常识。但医疗舱在评估了3.7秒后，否定了3104的思路。
“建议保护大脑神经数据，更换躯体。” 医疗舱嗡嗡地给出了结论。
更换躯体？那得需要多少个星际币？3104链上星际售卖信息，随意搜了下价格……数字后头的零好像有点儿多。就算打折扣，凭借自己二百年内的收入，也付不起一颗脏器的钱……3104看了眼躺在医疗舱里的被修复液包裹的1126，伸手敲了敲医疗舱，唤醒了他。
“这个……价格……能看到吧？”3104跟1126解释治疗方案。“史前废墟不属于工作地点，按照规定无法报工伤……如果……你有积蓄的话……”
“咕噜——咕噜——”1126费力地坐起来，从湿淋淋的脑袋上拉下呼吸面罩，用力喘息着。在修复液的处理下，1126被废墟压坏的骨骼已愈合，但皮肤上却多了许多棕色甚至黑色的斑点，随着1126身体的晃动，它们浮现在表皮层上。而细胞的更新能力似乎也濒临耗尽，他的面部在加速苍老，一条条皱纹爬上了额头和嘴角。但他没有理会3104的问题，反而盯着她，问——“人类是什么？”
人类是什么？
“……”3104想了想，建议医疗舱先集中能量修复1126的脑部神经。她觉得也许是被史前遗迹砸到的缘故，1126的大脑受损严重……比脑神经系统基因缺陷还严重。“医疗舱判断，你只有三十个地球日的寿命。它建议你更换躯体……不过以我认为你应该先更换脊柱、脾脏和原始肠系统，重建你的免疫功能，激活细胞……这样前期只用花费十分之一的星际币……如果你还记得自己的星际币支付权限，最好马上授权给我。先进行脊柱的置换，这样起码能将寿命再延长六十个地球日……”
“人类是什么？”1126却好像没有听到3104的话。他直勾勾看着她，重复着那个问题。
如果面前是一头星兽在反复追问，3104会直接用武器告诉它人类是什么。但对面是1126这个编号人类……使用武器不符合人类相处的规范准则。
“回答我……人类是什么？”1126眼神里突然透出一种3104从未见过的情绪。
“真核总界，后口动物总门，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类人猿超科，人族，人属。”3104简化了答案，顺便让医疗舱再给1126神经系统补充一些平复性的药剂。
“不——”1126猛地推开了医疗舱的机械臂，拉住3104，“人类……的本质……是文明！”
“医疗舱，给1126再补充两支平复性药剂。”3104把手腕抽回来，想要离开，却再次被1126拉住。
“你的父母是谁？”1126问3104，但并不需要她回答。“你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是编号人类。”3104提醒1126。“有基因缺陷的编号人类……按照星团共同法，我是不会拥有父母的。”说着，她伸手摸了摸1126的额头：这家伙果然还在发烧。
“他们选择了基因传递，却因为过程中的突变缺陷，放弃了后代……”1126摇摇头，“这不是真正的人类该有的行为……史前人类不会这样……”
“所以史前人类灭亡了。”3104觉得1126能作为编号人类生存下来，都堪称奇迹。明显是神经系统坏掉吧？比起缺陷基因，完美基因更适合生存。
“你什么都不懂……你一无所知……”看3104一脸平静，1126疲惫地扶住了医疗舱。
3104不懂1126在说什么，只是建议他继续进行身体修复“……如果不需要我协助你购买身体器官或者是医疗救护，我去工作了……”看了下时间，3104觉得今天还有空去处理108号堆场上的几个蓝色涂装箱。
“那一百零七个堆场的零件箱……你想要吗？”1126突然提出了一个3104从未想过的问题。
“什么？”3104感觉自己心跳的频率发生了些许变化。
“一百零七个堆场，里头那些蓝色涂装箱，你不是早就清点过数量吗？”1126一边嘴角朝上提了提，指指3104那台环境监测仪，“随便哪一只涂装箱里的零件，都能组装一个全新的……如果你机修科成绩过关的话。”
“那些回收品属于星际回收局。”3104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调。
“自从我上报否定了它们的回收价值，它们的记录就已经从回收局记录里消失。”1126想到那个史前人类遗迹中的知识——“贿赂”——这个古老行为似乎有点用。他忍不住又加上了筹码，“101号堆场里，有工业光魔厂的飞行器零件，你可以用它们来改装一下你的维修车；如果你能看懂工程图，也可以用87号堆场的零件组装一辆飞行器；或者是用25号堆场里的机甲零件组装几台小机甲搞个对战游戏打发时间……这种机会，别说编号人类，就算是普通人类也很少有。不是吗？”
“这……不符合规范……”3104感觉心跳频率再度产生了变化。不仅是心率，就连呼吸系统也受到了影响。
“不符合规范的是我。都是我做的，你并不知情……”1126声音变得更柔缓了。“没有……没有人类能抵抗内心深处的欲望，那些欲望属于人类的本能，它们是基因的记忆和传承……”1126回忆着从史前遗迹中学到的对白方式，努力表达着。“被回收局发配到了地球……你的余生只能在这里渡过。作为一名编号人类，你并没有其他选择。可你要明白，绝大多数时间里，这里除了我们不会有其他人类。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儿吧。”
“按照规章制度，回收局应该对你的汇报进行核查。他们并没有。”3104强迫自己不按1126的描述展开思路。无论如何，那一百零七个堆场里的蓝色涂装箱……安全值还没有到达标准线。
1126却笑起来。“你在担心什么呢？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十……五？”3105强调着自己的成年身份。
“中等技术学校里，不包括成本核算科吧？”1126建议3104去星际信息网络上了解下成本核算问题。为什么太阳系会成为垃圾处理区——因为偏远而无开发价值。为什么地球上的回收员会雇佣编号人类——因为薪资水平低于普通人类。为什么回收局后勤科并没有复查1126关于涂装箱的汇报——因为这些垃圾对回收局可有可无，他们宁愿选择相信编号人类的汇报，也不愿耗费旅行船的能量和相应人工费用……
“这里，是被遗弃之地。”1126望着基地外头的灰褐色土地，“那些史前人类，我们的祖先……永远不会想到。人类的母星，最终成为了被遗弃之地。”
当资源耗尽时，人类必将开拓新的疆域。这些早就在学校里学过了，3104认为完全没必要在意什么史前人类。不过，不过，她倒是想起了刚来地球时，和1126共进的唯一一餐。“那是什么星兽肉吗？跟以前吃的合成肉都不一样，香料也很奇怪。“是食品开发公司的新成果吗？”
1126的笑得有些诡异。“是啊，你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烤五花肉；又怎么会懂……记住，，食品开发公司那些人工合成的味道全部都是垃圾。真正的香料，是地球历史中那成千上万种植物……气候变化、物种更迭，你不知道人类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伟大的史前文明，曾经造就了怎样的辉煌……几大星团那些该死的课本，掩盖了历史的真相……”
“警告，维生系统存活时间28个地球日，建议继续沉睡；警告，维生系统存活时间28个地球日，建议继续沉睡……”医疗舱过来提醒，打断了1126。
“你的神经系统过于活跃，导致了超量消耗。”3104提醒1126不要再过度使用身体。
1126却用管理权限将医疗舱噤声，再次问3104，“那一百零七个堆场的涂装箱……你想要吗？那个……撒着香料的烤肉，你还想再吃一次吗？”
涂装箱……特别好吃的食物……
犹豫了二十三秒钟后，3104拿出数据系统，开始查找几大星团的法律以及相关人类规范守则。
“不会有任何问题。”1126很笃定。
交叉对比，查证已有案件案例……3104最终确认：接收1126的赠与，的确不违反任何规范守则。想想那107个堆场里的涂装箱，又想了想那个散发奇怪香气的烤肉，3104关掉了数据系统，问1126：“那么……需要我用什么来交换这个契约？”
1126一边嘴角再次提了提，竖起三根手指。
……
在地球漫长的历史上，适合人类生存的时间只占据了极小部分。1126到达地球时，这里早已和史前人类生活的环境不同。但在二百地球年之前，地球板块再次发生了挤压，巨大的地震撕开了地表，露出了远古史前人类遗迹。
1126不惜耗光所有积蓄打造了一个生态覆盖系统。这让从AP基地辖区到遗迹，都处在一个类似恒温箱的环境中。时间过短，并不能对AP基地辖区产生影响；但却能让遗迹中的一切，尽量保存完整。
“保护好……这个……秘密……”
1126强撑着身体，带3104了解了生态覆盖系统的每一部分构成。而这次消耗，让他的存活时间再次减少到只剩下十五个地球日。
“医疗舱在警告你。”3104提醒1126，1126却再次关闭了医疗舱通知，带着3104重新进入遗迹，来到那处坍塌。
救助1126的时候，3104没有足够的时间查探。这次她才发现，这处坍塌的内部空间远比她想的要大，从通路进来，就是个约四人高的幽暗大厅——显然，这只是一处建筑物的入口。
“大概有六层，不过，基本都埋在地下。”1126调整了下头顶的探照灯。3104顺着那灯光，看到了角落里已经损毁的半块石刻，上头有一些古老的纹样，前半部分坏掉，只剩下后半部分花纹，如果描摹下来，大概是——“图书馆”这样复杂的形状。
“这个图案……是什么？”3104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凹痕带来了奇妙的感觉。
1126的脚步凝滞了，看着3104的举动，他轻轻回答：“文字。”
“文字？”3104又摸了摸那些凹痕。“字母吗？但它们没有规律。”
“不……另一种……只有你积累到足够的样本量，才能懂得的文字。”1126带着3104经过废墟内部的走廊。3104看到走廊上方也有被1126加固过的痕迹——撑着两道墙壁夹角的，俨然是一条战斗机甲的腿部结构！
“工业光魔厂出品！”3104看到上面的厂标，不知该如何描绘自己神经系统的变化。
“不要在乎。这种东西，堆场里很多……”1126示意3104跟上，他费力地钻进一扇被挤压变形的门里，很快地，又捧着一件只在考古科上见过的东西出来了。
“书籍？！”3104伸手摸了摸它。“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纸？”
“小心。”1126让3104记录下此时的温度和湿度。“任何变化都可能导致它们的损毁。以后你要看，最好是来这里，而不是把它们带出去……”
“这里和基地那边，不都是恒温生态系统吗？”
“基地那边，湿度和气压没有这里稳定。”1126的喘息又急促起来。
3104递上一支能量合剂，却被1126拒绝了。
“没必要浪费……”1126不确定到底是心脏还是肺部……血流似乎在减慢，力气从四肢里一点点消失。倚着那扇变形的门，缓慢地坐下。轻柔地抚摸着那本书，他将它交到3104的手中。“我花了五十年才读懂它……希望你能快一些……”
“第二件事？”3104问。
“第二件事。”1126点点头。
3104放轻动作，手指在书籍上拂过，她看到这上面也有花纹，风格跟入口处破碎石刻的雷同，可纹样走势又截然不同。“这上面也是史前人类的文字？”她发现，1126看着这本书的眼神是那样地柔和，甚至让她想起了那头在野外生存课上被猎杀的星兽。它守护着幼崽，舔舐它，拥抱它，脸贴着脸在磨蹭，而血与血混合在一起……3104摸着那书籍上的花纹，不，应该称呼它们为文字。问1126，这上面的字念什么。
“字典。”
“字……典？”3104学着1126的发音，体会着舌尖、口腔的新运用方式。
1126又掀开了一页，指着上面的字告诉3104，“拼音。”
“拼……音……”
“t-i-an-天……”
“t-i-an-天。”
“d-i-地……”
“d-i-地。”
“r-en-人……”
“r-en-人。”
……
在念到第一百四十七个字的时候，1126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他的声带难以为继，四肢软软绵绵地甚至撑不起躯干。3104背着他出了废墟，将他放置在带来的医疗舱中。
“警告，维生系统存活时间3个地球日，建议及时更换器官，提高存活时间；警告，维生系统存活时间3个地球日，建议及时更换器官，提高存活时间……”
只剩下三天了吗？3104看着医疗舱。里头休眠的1126，身体上的斑痕越来越多，而皮肤则变得近乎透明而脆弱，透过它们，甚至有种隐约能瞧见骨头的错觉。他的手，比荒漠中枯萎的植物更萧瑟；脸颊则没有血色，最后一点点红从嘴唇上褪去，仿佛有一个黑洞，抽取了他浑身的血液……
3104把那本字典放进了背包。沿着来时的路，她走到了那个大厦脚下，昂头仰望，她头一次觉得这个史前建筑物巨大恢弘，相较之下，自己只是一个……人类大小？她思考着，攀上了楼体的金属管道，准备顺原路返回楼顶的甬道。而此时，巨大的太阳开始下落了。她望见天边有一片片金红色的云。太阳的光，透过云层照到了医疗舱上，让里头沉睡的1126沐浴在温暖的色调中。
太阳的光，也照到到了大厦上。她看到3楼的位置有一处反光，便立刻想起，上次攀援下来时，只有3楼那块玻璃窗是完好的，而那个房间里，有一具穿着蓝色裙子的人类遗骸。
3104手脚并用，再次沿着金属管道爬到了3楼的窗户边。
窗户是开着的，上次离开时为了救援1126，忘记关了；屋内摆设也没有任何变化；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类遗骸的指骨松动了，那个有着蓝色涂装的长方体金属物应该是从指骨里滑落……如今，它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3104把它拾了起来。轻轻的摇晃，她就能感受到这个东西构造方式的古老，甚至没有一点分拆变形的可能。换句话说，这个物品是一个整体……不可破坏的整体。
这是什么呢？金属……机械……整体……不可破坏……无法自我运动……3104环顾这个房间，脑海里否定了一种又一种猜测，直到看见窗外等候的环境监测仪，才意识到手里这东西跟环境监测仪完全不同。史前人类不可能做出环境监测仪这种程度的机械制品，他们对机械的理解浅尝辄止，除了工具，就是介质……是的……介质……这个东西……也许是某种介质？
3104看着手里的蓝色涂装长方体，看着角落里镌刻的那行古老纹样——虽然跟1126讲的那种史前文字不同，但反复出现的几个纹路说明这极可能也是一种语言表达。
“Ohno Satoshi。”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3104摸着那行镌刻。它们，被窗外的夕阳笼罩，金属凹痕上散发出淡淡的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余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