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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云麾将军霍青 ...

  •   府中祭祖规矩极严,各房各制供奉,再由长及幼,亲疏远近依次去拜。
      顾妧前头还有百余人,觉得在外头冻着不上算,于是拿了个小盏跑到祠堂后边“照虚耗”。
      她熏黑了十五个石头,正打算烧第十六个,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来人,伸手将那些石子都拨进雪堆里。
      顾怀一恍恍惚惚的走来,似乎是刚拜完祖宗,袖子上还染着一抹香灰,官帽拎在手上,头发也已经散了,整个人看上去异常颓废。
      顾怀一似乎没看见近在咫尺的她,自然也没看见前头的一盏油灯,顾妧赶忙喊他一声:“五叔!”
      倒把他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连跳几下,回过神看她,有些迷惑不解的问:“你是哪家的?我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顾妧笑着道:“我叫顾妧,半月前刚从青州回来。”
      “我记得你!”他突然高兴起来,说道:“那时我还在国子监,四哥时常爱领一个小孩去听戏,是你对不对!”
      顾妧起身拍拍手上的泥灰,仰着脸明媚的喊了句:“别来无恙啊五叔。”
      顾怀一心情大好,走过去靠在一颗老衫树上,见顾妧罩着面纱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这些年你在青州过的怎么样?”
      他身上似乎还保留了一些少年气,明明刚才还魂不守舍,现在倒有些飞扬的神采。
      见他问话,顾妧本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全靠家中长辈惦念,吃也好睡也好,想起记忆里两道模糊的影子,到嘴边的话变成了:“青州风沙大,到了冬天鼻子嘴里都是土腥味儿,有几年也缺水少粮,不过马场多,是跑马的好地方,五叔若是去了,就不会被围栏绊住了。”
      “你还记得这事!”
      顾怀远挠挠头,他当年在国子监课业但求拔尖,四书五经倒好说,到骑射这里生生去了半条命,还是学了个半瓶水,于是就跑去央求已经结业的四哥教他,他想起旧事,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怀念、怅然的神色:“我去烟云巷堵他,他竟说要带你去看戏,那年我就像你现在一般大,听他这么说还挺生你气的……”
      他抬起头来,吸口气,伸手递个什么物件过来,“给。”
      六颗黄豆大小的金珠被一根彩绳穿起,金珠上錾刻着祥云和北斗,绳子很旧,这串数珠已经很多年了。顾妧拿着数珠的手微不可闻的颤抖一下,她抬头看见顾怀一温和的双眼,突然没由来的鼻酸。
      “后头我去了惜之园一趟,这串数珠有不少融进旁的器皿,剩了六粒掉在火灰里,都在这了。”顾怀一见顾妧听到这也没红眼,也没掉泪,暗自长舒口气,继续说:“听闻你嫂嫂说你回来了,我便带着这串数珠,想着碰见了给你。”
      他说完也不管顾妧有没有反应,拍拍她的脑袋:“收着吧,我先回了。”
      顾怀一转身脚步虚浮的往景门而去,祠堂两侧的灯火烟气映的他的背影恍恍惚惚,定是在宫里受了些搓磨,才会六神无主的走错路,顾妧在心里嘀咕:还是心软又怕鬼,这也不知道是不是见了死人。
      她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是要说什么?
      官场艰辛?同僚就是今天有明天无的?或者说,五叔莫怕,侄女带你去青州沙场见见真正的厮杀?
      顾妧打个寒战,顶着闺阁娇女的皮说这些未免也太惊悚了些,思来想去,眼见顾怀一一脚踏进景门,她赶紧喊一声:“五叔,侄女有方符咒,明日差人给你送去!”
      顾怀一脚下一顿,像是点了点头。
      他走不久,素芷自景门急步而来,连声说道:“姑娘,到咱们了,快些过去吧。”
      顾妧一拍脑袋,她倒把祭祖忘了!
      她急步到祠堂门口,蹑手蹑脚混进去,四下一打量见众人都闭目念诵着,忙找了个空拜垫跪下。
      神位供在一方方精致的檀木龛内,由高至低依次嵌在一面山形镂空木壁,背靠一面坚固石壁,朝向选的是宅之吉位,神位雕漆而成,镶着錾银字迹:顾氏顾元堤堂上高曾祖之神位,可见是上京顾氏的先祖,前朝的用栗木,近一代顾府发迹,用的檀木,一眼看去都乌沉沉的。
      这一屋子的人一一亮烛上香,侍奉香案的老仆把高碗盛的三牲、灯花果摆上,长声道:“送席。”
      祠堂外的小厮立刻搬进来一张香案,上有摆着檀香山、八宝斋,还有水晶杯玉壁等宝器,形制规格样样都比祠堂原有的高,是宫里的两位娘娘送来的祭品。
      祭祀已到尾声,祠堂里的人静声退下,顾妧偏过头打个哈欠,跟在众人后边去了颐和堂。
      除夕守岁实则是个苦差事,能令这差事不那么苦的办法除了吃喝,剩下的就是家中长辈的银裸子金瓜子了,顾妧顶个元宝头领着五叔年方三岁的儿子彦哥儿在席间长袖善舞,收获了个盆满钵满。
      顾茗破天荒的坐在了顾妧身边,只是席间一口未动,顾姝顾菁两姐妹时不时的陪顾妧喝一小杯果酿,吃东西也克制的很,顾萦更别提,瑟索的含着肩膀头都没抬几次,顾妧吃了两口冷盘,愈发怀念起晨起和八重明远一起吃的明州元宵起来。
      夜半子时,外头传来几声锣响,老夫人面露紧色的说道:“赐菜到了,怀瑾亲自去迎进来吧。”
      顾怀瑾点头,片刻进来,在老夫人那席低语一番,抬手唤骆长随去隔间去取他给老夫人备的年礼。
      景阳侯顾怀瑾向来以清贵儒雅束己治家,这直接影响了众人送给顾老夫人的的年礼,一概的名画、古籍,钱嬷嬷在一旁收拾着那些画卷,顾老夫人撑着额头已有些乏了。
      顾妧看了她一眼,被勾的打了个哈欠,想起八重刚刚奉上去的年礼,不由得又有些许肉疼,因为红布下盖的不是她所以为的什么汉白玉像,而是一尊金光熠熠的金弥勒,父亲的脸色再黑一层,祖母倒是挺欢心的样子。
      直至月将落,顾妧才得以回拈花阁小歇,素芷见她满脸倦色,急忙将顾妧手中捧着的一小盅赐菜接过去,把平日里放香炉古琴的桌子腾空,好生把那一盅赐菜放好作罢。
      顾妧看着镜中她这一通忙活,撇撇嘴,随手拆下头上一团金花宝钿的华胜,说了句:“不就一盅菜而已,至于这么宝贝吗?一路上举的我手都酸了!”
      素芷方才在堂前看的清明,总共就只有五盅赐菜,依着往年旧例,都是老夫人一份,其余的四房各一份,今年老夫人却在众人退场之际,对顾妧说了句:“妧儿,刚在席上吃的那么少,这盘菜你端回去吧。”她咂摸着这句话,想着老夫人目光自始至终也没往西席过几眼,顾妧吃多吃少,又如何会知?素芷也拿不准老夫人是个什么意思,莫不是真想抬举一个伶人生的?
      她放好东西,听顾妧说话,心里头嘀咕一句:不识抬举!嘴上却不得不解释了一番这盅菜的来由,以及多么金贵。
      顾妧甩着手凑过去,揭开盖子看一眼,沿处似乎有些油花凝在边上,已经凉了。她回头,八重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中只剩下她和素芷两人,她端起白瓷盅,凑到嘴边,转身进内室,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我吃了就是。”
      素芷在外间听到喝汤落盅的动静后,这才推门出去,则路去了裴氏的住处。
      顾妧舒出口长气,举着盅里的白瓷勺坐在灯下冷汗连连,心中已经满是疑云。
      它就像一盅被寻常的但是被精心烹调的豆腐花一样被津在金黄浓郁的汤汁下,足以满混过关,为什么,官家要在除夕夜给景阳侯府送一盅猴脑?
      皇宫里的赐菜向来有定制,什么人每年分到什么菜都是明明白白的,猴脑是关北一带募国名菜,燕国贵族斥此菜血腥向来只以豆腐代替,宫里御厨更是将此菜做的假能乱真,若不是顾妧接过赐菜闻见的就是一抹极浅的腥气,估计这会儿早就下肚了,这算不上硬要掰开去说的大事,豆腐猴脑成了真猴脑,顶多算是不同于旧例。
      老夫人茹素,这盅猴脑就给了她这里。
      父辈们进宫说的是坐相遇刺一事,顾家向来在官家和太子面前得脸,后宫又有两位娘娘坐镇,合该不伤毫羽才对。
      因为什么呢?
      顾妧在屋内枯坐了很长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知过了多久,燕京城钟声敲响,顾妧手一转,一盅名菜瞬间被倾倒了个干净,空盅被随意扔在桌上,她看着室内一盏灯静静燃尽,这才起身亲自换了一身衣衫,推门出去了。
      ……
      大年初一又叫元正,燕国都会举行大朝会,每到这时官家都要在正殿召见百官群臣,以及各国的使节和附属小国的朝贡使。天门街的灯火便或从钟声起时燃到坠兔收光,顾妧既然睡不着,少不得要去瞧个热闹。
      带着八重出拈花阁,远远两道身影快步走来。
      顾菁道:“赶紧的吧,钟响三轮了,再晚连马蹄子都见不着了。”
      顾妧不由得感慨,因着那盅赐菜府里的姐妹都有些心气不平,只有顾茗和二房这两姊妹看起来无波无澜的。
      顾姝拉过她,说道:“来得及来得及,你别听她诓你。我兄长已经在外头等着咱们了,走吧。”
      顾妧拧了一把顾菁的肉脸,提起裙子跟上顾姝。
      几人雀跃的和二房长子顾昭汇合,顾昭一拱手道声:“街上人杂,妹妹们还请跟好。”
      顾言面若冠玉,生的相貌堂堂,行为举止谦恭有礼。
      顾菁吊在后头偷偷给顾妧嘀咕:“这就是我哥哥,景阳侯府……不对!是国子监著名的书呆子。”
      “书呆子?不至于吧。”
      顾菁促狭的笑了笑:“你等会到街上就知道了。”
      天门街直通宫城,长有千丈,宽近百丈,街道两旁商肆无数,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是熊熊燃烧的松油,很有些资财雄厚的商行,请了名妓名伶在楼台庭阁处唱个不休,舞个不休,街上行人俱都是穿戴一新,还有锦罗玉衣的人家出行,手里拎着柄奇巧精妙的归鸳灯,行在期间,只觉得当今服饰流行风尚,时事政事不用刻意探听也可灌入眼中了。
      真是平生少见的热闹。
      顾言带着几个妹妹坐在临街的雅阁上,一口气不停的将街上的各色队伍车马介绍了个干净。
      “妹妹请看,第二列衣裳鲜洁鼻高黑髯的是大食国的使者,他们国家盛产琉璃,第三列是高丽国,他们中有不少国子监的学子,往年都是楚国使者做队首,”他叹口气,“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今年出了这样大的事故,也不知会不会影响两国邦交。”
      顾菁递给顾妧一个:“你看吧”的眼神,转头吩咐雅阁里的茶博士制上几盏紫笋。
      此雅阁名叫“泯然局”,是燕京文人学士们一等爱来的绝妙处。
      它地理位置好,坐落于天门街的中心地带,左邻永元书林,右邻淑芳宝斋,横梁大柱皆用百年大木,窗格灯罩皆用七彩琉璃。中间大厅留出四层挑高,四周设置花窗、凭栏、隔扇,其间以微小精致山石、照壁花木堆出峡谷,山峦叠嶂,起伏不止,山间偶有用作熏香的香雾飘散,楼上设榻置几,客人或是品茗对弈,或是浅读临帖。
      今夜取消了宵禁,泯然局内观者云集,街上的花灯过了十余架,使者过几千人,临街靠窗的这一面的人声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方隔间内传出的窃窃私语。
      无外乎两件事,一者是函谷关焦灼的战事,二者是左相遇刺一事。
      “这次函谷关的战事应该可以终结了,乔某有位表兄在兵部,说是原本俪昭已在三月前连夺我两县,年关前邴州阳县兵尽草乏已是强弩之末,可这危局硬是被官家从青州调去的一位云麾将军扭转了!”
      这人声音愈来愈高,说的还是旁人不知的内情,一句话落,泯然局里顿时安静下来。
      就有人问他:“函谷关之乱吾等日日牵心,近日来也听得一些邴州来的消息,兄既得了好消息,不妨大声些说!”
      一方隔间中走出一个身着直缀长袍的清秀公子,他高声道:“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在下姓乔,名方域,出身珑河乔氏。今日所说也不是什么机密,诸公若问,乔某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来日国子监推举,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坐在顾妧对面的顾言面色变了变,略一迟疑才小声介绍道:“乔方域,是我的同砚。”
      顾菁蹙起眉头,极快的掀帘看了一眼,冷冷道:“我道是谁拿军机要事在此处出风头,原来是这只花孔雀!”
      捧着盏的顾姝神色也有些凝重,顾妧有些诧异,三房的三兄妹可谓是故府性子最温和之人,很少见他们如此明显的将厌恶表现出来。
      那厢乔方域已经朗声讲述起来:“诸公可否记得六年前我大燕北伐起泽国的青州兵?”
      众人激动起来,有人忍不住探头出去:“青州兵十万大军北上,直驱起泽国京师大仓,冯庚午大将军则领兵二万以主力在嘉县一带守住要塞迎战,此后两军相峙,起泽国驻地兵力仍占优,而青州兵长途跋涉缺兵少粮,只可速战不可久峙。那时就有位副尉率军奇袭大仓,一把火将粮草烧了个一干二净!”
      乔方域淡淡一笑:“这位副尉就是云麾将军霍青!”
      此话一出,满室俱大惊大叹。
      “原来是他!”
      “竟是他,真乃我大燕义勇忠良!”
      顾妧又回想起许多年前。
      那年还在青州,她和八重不过六岁。眼盲将好未好,前尘往事记得断断续续,还常常因为眼盲陷在青州的草原泥潭里,青州的空气里似乎永远漂浮着血腥气味。
      她过的浑浑噩噩,有一日听见舅舅说:“妧儿,舅舅此去若功成,回燕京便指日可待。若不幸身死,你就和八重一起逃过顾家的眼线,化作乞儿去燕京。”
      几番死里逃生,功成。
      霍青成了青州兵中最炙手可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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