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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度母如意 ...

  •   节气走到小寒愈发寒冷。
      顾妧本打算请了安就回去暖着,却被祖母告知裴夫人的车马已行至玉祥门,她的嫡母裴夫人此去已有三月,且做供发愿求的皆是长辈康泰小辈长进,知道她回来,府中早早就有一众小辈在外头相迎。
      无妄之灾,顾玩看了眼外头扑簌簌落的欢实的大雪,暗暗叹口气,又恬着脸在祖母房里装了新炭,这才揣着手炉吊在队伍慢慢出去。
      督院街街头至街尾皆由顾府下人扫除干净,只是雪还下着,不消多时又是一地白羽,这样的天气在外头站着恐怕爪子得冻掉。
      顾妧到时府中的姑娘公子候了半晌,正冻得哆哆嗦嗦。钱嬷嬷一拉过她的手,皱眉小声说了句:“怎么才来?”
      顾妧凑头过去:“天儿太冷了,去装了炭晚了些。”
      话音刚落,人群最前边的吴管事便高声说了句:“回来了。”
      她看过去,果然见一辆辇车自拐角处转了出来,府中几名管事一路小跑过去,亲自牵起马儿缰绳,护送辇车一路缓缓行至近前。
      两个年长些端肃着面目的婢子先行下来,掀开车帘,车中下来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妇人,蛾眉妙目,体态纤秾合度,只是自莲池而来,衣着朴素,裴氏环视一圈笑容可鞠的说:“久侯了。”
      众人齐齐行礼,口中所说不同,有说舅母、伯母一路辛苦的,也有说主母请恭安的,裴氏似乎颇为欣慰,亲上前扶起一名子侄,连声说道:“快起来,快些起来吧。”众人这才起身,几个亲厚些的争着挽住裴氏,其余人团团簇拥着进了府门。
      人群自然划到两边,受宠的和不受待见的泾渭分明,顾妧和身边头发干枯身形消瘦的顾萦跟在队伍末尾。
      众人重回颐和堂落座不久,裴氏问起:“我那苦命的的女儿何在?”
      有几个妒恨顾妧的,兴致勃勃的交换一番眼色,心道:来了来了,总算要收拾这个嚣张的乡巴佬了!
      顾妧从末尾出去时,有一个圆脸的庶女轻轻嗤笑一声,小声道:“吃多吐多,有你受的!”
      对顾府的庶女们,顾妧也不知该说一句“本是同根生”还是说一句“你行你上”。顾府的嫡系们得了朝堂的风声倒是对顾妧态度可亲,庶女庶子们不满她身为庶女却享有嫡女待遇,明里暗里给她生了不少事。圆脸的顾沁端出一副十足正义凌然的模样,但瞧这架势,好像顾妧是什么作恶多端的恶人。
      顾妧嘴唇一弯,一句话轻轻抛过去:“顾沁是吧,听说你妈前些天擅入三叔书房,被扔进雪堆炸出好大一朵雪花。”
      “你!”
      顾沁脸上什么都不剩了,正义凌然的假面在空气里炸了个稀碎。
      顾妧吸吸鼻子,心道你们怎么会觉得嚣张的乡巴佬不讨喜呢?裴夫人恐怕爱死这样的自己了。
      她挑挑眉,快步走到裴氏时已经换了一副天真神色:“给母亲问安。”
      她脸上还带着纱,隐约透出的五官能看出是个韵致天成的美人,裴氏凝望她半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有些失神,见顾妧目光不解,低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感怀道:“那个羸弱的孩子一晃眼这般大了,很好……很好。”顿了顿,又道:“你娘亲在天有灵会高兴的。”
      周遭一静。
      顾妧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抬头时眼里既感动又难过,“娘亲?”
      裴氏眼中浮起泪光:“唤她娘亲吧,余歌为护侯爷而死,你父亲又怎忍心让你不唤这声娘亲,而今你大好了,便是我膝下的孩子,妧儿,母亲会护着你的。”
      顾妧听着听着,一滴热泪猛然落下,她拾裙而起跪在了裴氏膝前,满面泪痕的哭道:“母亲!”她的声音略有些酸涩:“这些年,孩儿时时惦念着府中的亲眷,最最惦念的就是母亲,幼时您的教诲常伴孩儿左右,而今想来言犹在耳,自不能忘。”
      老夫人嗔怪道:“你个小没良心的,竟是最想你母亲,枉我日日在菩萨面前给你做功德。”
      顾姝和顾箐两人上前来,一左一右将顾妧扶起来,顾菁打趣道:“原来祖母和菩萨说话,说的都是妧妹妹,您怕是忘了给菩萨说您还有旁的孙子孙女,怪道我这课业不济。”
      老夫人听了笑道:“讨债鬼,我还不知道你,做起课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是无定性,你要是有你茗姐姐一半精进,我和你母亲就要烧高香了。”
      众人本跟着落泪,闻言皆笑起来。
      顾府人丁兴旺,老夫人膝下嫡出五个,又因着老侯爷是当年京里面有名的玉面郎君,惹下不少风流债,庶出子嗣又有十来个,连长子都是庶出的。
      自老侯爷见背,祖母便把这些个庶子庶女齐齐打发了个干净,五个嫡出的,长女是宫里的圣眷正浓的顾昭仪,晋阳侯顾怀瑾排行第二,三子是京官里的中流砥柱顾怀和,四子顾怀隐早年左迁至西府时得了热病,死在了任上,五子顾怀一不过二十出头,进翰林院撰文编修三载。
      顾姝顾菁这两姊妹是三房所出,虽比不得顾茗的才名,但因着是京里头有名的双胎,又生的伶俐乖巧,在顾府是极有脸面的。
      说话间提及顾茗,顾茗只淡淡勾一勾嘴角,颇有些自持孤傲,不过谁也指摘不得。
      裴氏笑道:“茗儿的性子随侯爷,素性潇洒,不入俗务,幸得你们姊妹兄弟纵她,要不谁与她一道。”
      孟氏听了这话,连忙道:“嫂子哪里的话,我生的这几个不成器的,国子监里的课业一塌糊涂,全靠茗儿敦促呢。”
      裴氏说一句:“自是应该的。”
      转头过来对顾妧说道:“说到进学之事,我已去信禀明了侯爷,等过了年节你同兄弟姊妹们一道去国子监,年前先在族学学着,只是国子监课业繁重,妧儿可得刻苦些。”
      “必须得去吗?”顾妧苦着脸。
      “好我的傻姑娘,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大好前程,你还不乐意了。”钱嬷嬷轻轻拍了拍她。
      多少人里的顾沁:“……”
      国子监这块明晃晃的金子招牌顾妧岂会不知,凡是率土之滨只要亮出这块招牌,不管是良缘佳婿,还是登科入仕都要容易些,也风光些,不过正如钱嬷嬷所说,的确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国子监历来只遴选各府县各州的举荐优秀学子和六品以上官员子弟,像顾妧这种庶女能进学,自然是大大的加塞行为,先不说招了多少恨,自己一个目不识丁的进了制度严苛,才子才女芸芸的国子监当真要命。
      在裴氏看来,顾妧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有些贪财势力小心眼,但到底还逃不出她的掌心,所以对顾妧裴氏倒愿意纵容些,见顾妧愁眉苦脸的表情不似作伪,她倒也耐心柔和的规劝道:“莫怕莫怕,去玩玩吧,课业慢慢跟上就好。”
      “嗯。”顾妧收了愁容,甜笑着道谢:“谢母亲体恤。”
      接着裴氏又为众人散了些金鸣寺求的香囊念珠等物,说了些此行在金鸣寺一些灵异趣事,道某日暴雨冲注,大雄宝殿漏了水,唯有殿内三世像不浸湿的奇异玄妙事。
      老夫人合掌道:“阿弥陀佛。”
      有子侄关切裴氏住的单房可曾漏雨,裴氏笑着摇摇头,接着道:“咱们府上在金鸣寺做了几十年的供奉,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圣象,有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想来日后府中万事皆行善因之路,事事如意。”
      祖母颇为激动:“这等好事自然要多多回些香火,等开春暖和了,那三个忙人休沐我们阖府拜一拜,为宫里的两位娘娘纳福,也愿我那可怜的四儿早登极乐国。”祖母即是欢喜,又是伤心,说到最后眼眶湿润,裴氏赶忙劝住了,嘴上不停说着:“会的会的。”
      四房孀居的乔氏被勾的起了愁肠,转身抹泪。
      四叔在西府得了罕见的热症,食不下咽,汤水不进,后一月人只剩一把骨头。后来竟不是病死是饿死的,死后落入地狱道,拖了几场大梦给祖母,老夫人当年病得险些仙去,是裴氏进宫求了亲姐明妃娘娘,得了一味九转回息丸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些叫人伤心的侯门陈年往事好多年也没人敢提起了,堂中气氛沉郁,老夫人看一眼乔氏,最后低低叹一声,冲众人一挥手道:“全都回去吧。”
      顾妧起身欲走,状似不经意道:“祖母和叔母莫哭了,四叔的事情妧儿知道一些,妧儿手中有西边传过来的一部度母如意心咒,回去就让八重送来……”
      “你说什么!”
      乔氏本已行至门边,闻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抖个不停,拔高声又说一遍:“你说什么?”
      此时房中十数人正三三两两的退下,打帘子、阖盏子,低声续话的也不在少数。是以,众人回头只见到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乔氏怒气冲冲的抓住了顾妧。
      顾妧从来没想过一个长久养在内宅的妇人有这么大的力气,乔氏猛抓住她的手时,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叔母稍安,度母如意心咒失传已久,乱版繁多,不如先请妹妹着人取来一观才好。”顾茗出声劝导。
      气氛有所缓和,乔氏松开顾妧的手,口中喃喃道:“是啊,是啊……”复而落座。
      顾妧赶忙叫来八重跑腿取东西,见众人皆看向她,于是开口解释道:“当年妧儿随舅舅入青州,青州有一名山,山中有一小寺,不过一门一间一人尔,因这方旬山离舅舅任上近,我和八重素芷三人便常去此处,寺里的大和尚见我们三人着白,问了原由后,为我娘亲念诵了一部经,还赠了贝叶制成的经书。虽说这部经妧儿当年得来颇有几分机缘造化,但却如姐姐所说,不见得就是失传的那部。”
      这一番说辞总算打消了裴氏的大半疑虑,裴氏看了素芷一眼,素芷暗暗点点头,这才开口对顾妧说道:“你是不知这部经的难得珍贵,不过既然是贝叶所制,想来也是古早抄录的残经,也是极少见的。”
      乔氏看顾妧一眼,眼神渐沉,又一丝一丝逐渐冰冷起来,“所以,就是这么个荒唐来处?你们每日锦衣玉食,清之却在下头受苦,你还过来诓我,都是些什么做的心肠啊!”
      此言一出,闻言者全都变了脸色,祖母呵斥一句:“住嘴!”
      乔氏闭上嘴,却还呜呜咽咽哭个不休,顾妧总算见识到了素芷说的巧氏有些“癫”是什么样的。
      八重匆匆抱了个木盒跑进来,“来了来了。”顾妧上前几步,打开盒子,众人看过去见盒中果然有一卷古朴厚重的经籍,乔氏一阵狂喜,伸手就要去拿。钱嬷嬷阻了,接过盒子放在祖母手上,祖母坐直身子,冲着蒋氏说道:“眉儿,你父亲是鸿胪寺鸣赞,你来看看。”
      蒋氏是五房中元节才娶进来的新妇,因是续弦,出身又比不得几个嫂嫂,平日里处事很是圆滑,方才盒子在八重手里时,她着眼仔仔细细看过一番,心中有了圭臬,听得老夫人果然叫她,赶忙起身过去,摘了襟上挂的绢帕衬在手上,托起经卷去看,见四周沿涂彩漆,规格形制与父亲在家学上教授的如出一辙,暗自点点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遂展开一些,见经文伊始用巴利文写着:“度母如意”等字样,这才敢开口:“是前朝古物无疑,形制规格皆对,有头有尾是一部完整经书,只是……”
      “只是什么?”老夫人问。
      “只是经文是巴利文所撰,媳妇才薄,只识得开卷经文名字,再往后就看不懂了。且译经一事,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巴利文晦涩难懂,能译此经者,鸿胪寺内怕是无人敢托大。”
      老夫人微微皱眉,急声道:“京中也无人能解吗?”
      蒋氏微一思索,道:“左相可解。”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来,祖母心下稍安,连带着对顾妧的笑意也真了几分,再说后边的这些话语气松快:“可了了我一桩心病,这些年来我身子虽大好,可每逢盂兰盆节便噩梦不止,梦见清之在那地方受苦,不能到阳间会一会亲人,金鸣寺了然大师说,要想化解非要度母如意心咒不可,这些年遍寻无果,我也渐渐不寄望了,也是缘法未到,你幼时他常背你去鹤台听戏,想来是他泉下有知,知你回来了,托你为他送行,好孩子……”
      四叔顾隐之,字清之。早年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公子,醒时鞭名马,醉倒温柔乡,这样一个人,字写的极好,戏唱的极好。只是好字好嗓,偏好写些淫词艳曲,唱些靡靡之音,时人道他,上九流的出身,中九流的能耐,净往下九流的地界去寻优伶。这样的地界呆的久了,倒也混出个不小的名气,梨园名角寻写新戏竟也成了一桩常事,最著名的那部《佩玉集》连宫里的贵人看了都掉泪。
      顾妧依稀记得,台上红幔拉开,旦角水袖生花,风姿姣妍,一副天生好嗓,台下看客听的如痴如醉,亦真亦幻,心中无不觉得小流仙果然名不虚传。
      四叔顾隐之自斟自饮,说了句:“哪里比得上她。”
      她是谁,顾妧隐有所觉,沉戏新腔,粉墨登场这出《佩玉集》,不过是个爱而不得的故事罢了。
      热闹人群里,一道无边落寞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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