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把星总想以下犯上》凌凌幺

11、荒村鬼事

　　奚启自小山村救下小俞后将她带回了黎镇山，为她治疗疫症。小俞的身体底子太差，又加之突发事故，令她精神不振，因此治疗之事只能递进的进行。几个月的修养时光，奚启便是整日的绕着小俞打转，忙着采药配药煎药。
　　起先小俞总是皱着眉头不愿配合，整日里坐在窗边发呆，沉默不语，小小的身体颤抖的缩成一团，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让她记住这一切。奚
　　启叹着气一次又一次的掰开她紧握的掌心，那儿总是会出现新的伤痕，方才上了药，转头便是白费，也不知搭进了他多少金贵的仙草灵丹。
　　可时间长了，渐渐的，小俞见他，开始谨慎的多看了两眼。奚启端着药坐到她跟前微微的蹲下身体与她对视，轻声的哄，“热乎着，喝一口吧，对逝者最好的惦念是好好的活着。”
　　小俞抬眼直视奚启，过了良久，还是抿了抿唇转过了头，将自己抱得更紧，把头埋进了双膝之中。奚启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小俞的头，明显感受到小俞的身体突然紧绷了一下，而后却没有抗拒的慢慢的放松了身体。
　　是夜，雷雨大作，一道惊雷劈开古木砸穿了这建在黎镇山上的小木屋，小俞隔着一层层厚厚的雨帘，看这赤着脚穿着中衣推开门焦急的望向她的奚启，鼻头一酸，眼泪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流，那些灾难中没有流过的泪，就如同这倾盆大雨一般，倾泻而出。
　　奚启望着蜷缩在自己肩头哭泣的，廋弱的小女孩，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塌陷了。她抬头问自己“所有人都离开我了，你不会像他们一样离开我的，对吗？”
　　奚启听到自己回答，“不会的，我是不死的神仙，会一直长长久久的就在你身边。”
　　但有些事情，神也无法掌控它的发展。
　　而后奚启便将小俞收为徒弟，为她治病，教她药理，教她仙术，小俞十分乖巧聪慧，勤奋好学又颇具天赋，加之灵丹妙药的加持不过几十年便小有所成，飞升成了一个散仙。他们师徒便在黎镇山上种草栽花，制药炼丹，偶尔下山历练，为周边百姓问诊施药，那是一段平和而温馨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他们于历练途中遇到了一位患有皮肤红斑的老妇，小俞回想起了小村庄之事便郁郁寡欢了一阵，最后决心要一个人回小村庄去看看。
　　这让奚启有些诧异。平日里小俞极为黏着他，偶尔外出执行公务不带她，便会气上好一阵子，这是她第一次提出想单独外出，但转念想想回去看看以寄哀思，兴许于小俞的心绪有益，独自一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小俞的这趟出行并未花费太长时间，不过许久，小俞便回到了黎镇山，却是与出去时的状态完全不同，不再闷闷不乐，心情似是极好，人比之前变得更加开朗爱笑了。奚启欣喜于她的变化，并未深究其中原因，只道许是此次出行散心令她想通了不少。
　　再后来，小俞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寻机下山，也不像先前那般事事都要缠着奚启同他说个不停，而且每次回来，小俞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妖气，问起她便说认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与他们一同斩妖除魔。
　　奚启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可雏鸟总要离巢，外面的世界丰富无穷，多姿多彩，像小俞这般大的孩子，自小就没有出过村子，而后又一直围着黎镇山打转，留恋凡世风光，一腔热血也是正常的，想着是该让她去体验，奚启便没有过问。
　　直到有一天，小俞从山下回来，神情却与往日不同，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如纸，身上不再带有妖气，却有隐隐的血腥味，奚启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
　　奚启现在回想起那天，还能清晰的记得小俞惨白的脸上勉强的扯出笑意，拉着他的手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从他的肩头传来，却仍是平日里对着他的撒娇语气，“师傅，你别着急嘛，小俞方才路过两国边疆的战场，那儿血肉横飞，可把我吓坏了，回来还看你板个脸。”
　　回头见她抬起头已经不见了先前的失落神情，一脸灿烂的笑意，“师傅如果担心，那小俞以后不一个人出去了，好不好？”
　　看着她笑，他总是板不起脸的，也再硬不起语气来，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像个宠坏逆子的老父亲，让她一步步的走入深渊。
　　而后小俞果真再没有独自下过山，黎镇山上的生活一如从前平静而幸福，似乎之前的风波没有发生过。
　　也许是因为安下心来便越发的懒散，奚启那些时日时常犯困，且睡得极沉。
　　有一次醒来，一眼望见小俞正坐在他床边望着他发呆，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她的眼里充满了痛苦绝望挣扎，而后见奚启醒了，立马变了神色，打趣道“师傅看来是仙龄大了，近日来与那周公会的可好呀？”
　　奚启这才惊觉，他这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已是万万不对。
　　他的医仙传人，果然出色，连他都毫无察觉。
　　奚启往后便留了个心眼，为了不让小俞发觉，如同往常一般的不动声色。不过一段时日，很快他便又陷入了深眠，不过这一次他醒得快了些，小俞果然不在山上，整个黎镇山头安静的连一只飞鸟都被挡在了结界之外。
　　奚启回想一切的异常都是从那次小俞回到小村庄开始，那儿定是藏着什么不对。
　　当奚启赶到小村庄，只见那已破旧荒废到几近废墟的地方萦绕着浓厚的遮天蔽日的黑雾，鬼气森森，怨气冲天，血腥味像是浸满了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弥散在每一丝空气中，经久不散。
　　村子的正中央红光闪闪，奚启悄悄的隐了身形探去，只见村子的正中围着密密麻麻的一群鬼灵，粗略估计有两百余众，皆是眼泛红光，身泛黑气，脸色青白，齿锋尖利异于常人，俨然已成厉鬼。
　　群鬼的前端，站着些许老人模样的鬼，一个五旬老妪模样的女鬼站在最为前列。四周是四处散落的人的残肢断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群青面獠牙的鬼灵正争抢着啃食这些残肢断骸，吞噬他们的生气，撕裂他们的魂灵。
　　这些鬼灵的模样放在厉鬼中也是及其怪异的，像是某种畸变的产物，便是先前苏洺他们所看到的怪物那般。不远处还有几个尚未被分食的人，他们都被术法结成的绳子束缚在了一起，眼睁睁的看着群鬼分食着他们的同伴，惊恐得挣扎着，尖叫着，而后在绝望中被鬼灵撕开啃噬……
　　那术法，分明是仙术。
　　而小俞，就站在群鬼的正中央，扶着头，紧锁眉头，被分食的人残留的怨气一点一点的爬上她的身体，在她周身缠绕，慢慢的渗进了她的体内，她的眼睛里红光明明灭灭，已是心障附魔。
　　原来小村庄的人们从未离开，他们因为彼此牵挂的羁绊，不愿分开的心愿，一起滞留在了人间，守着他们的家园，以鬼灵的模样再次的相聚。
　　然而他们强烈的心愿让他们得以滞留人间，但那些早夭的孩子们却心智未成，与人世间未有牵挂，不能长久的留在人世间，为了留住孩子们的魂灵，起先鬼灵们凭着自己微弱的力量吸取草木的精气，而后渐渐的开始捕猎动物，来为孩童们提供生气。再遇小俞之后，鬼灵们便开始借助小俞的力量猎捕精怪……
　　接着不知道是哪一天，又是谁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我的孩子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一语激起千层浪，在鬼众心中埋下妄求的种子。那些他们疼爱的，心尖上的，无辜早夭的孩子若是好好的长大了，该是什么光景？
　　遗憾，不甘，乃至怨枉纷踏而至，钻进鬼灵们的心里脑里，红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妄图长长久久的留驻人间，相爱的人们永永远远的不分开，他们妄求早夭的孩子们能够长大，能永远留在他们的身边。
　　而长大，是专属于人的。
　　……
　　鬼村之中。
　　站在群鬼内圈的老者们似乎对眼前的血腥场景十分满意，那位为首的老妪拉着小俞的手，一副慈爱的表情说着令人发寒的话，“你看他们吃的多香，孩子嘛，多吃点才能长身体，多亏了你的福，你看他们长得多好啊。”
　　小俞似是头疼更甚，眉头绞得越发的紧，像是要说什么，出口喊了一句，“永娘……” 与此同时，那几个人同残肢已经被鬼灵分食殆尽了，但是那些鬼灵们仍不满足，开始焦躁的四处乱撺，像没吃吃饱饭的孩子一样扯着尖利的嗓子嚎啕大哭。那老妪一见，急得连忙安抚，“别哭别哭，很快就会有吃的了”
　　永娘转头就拉着小俞急忙忙的说，“小俞你看看你的弟弟妹妹们，他们正饿得哇哇直哭呢”
　　“永娘，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
　　“孩子们长身体自然是要多吃些的，你小的时候也像这么一直吃不饱吃不够，永娘把饿着肚子把好吃的都给了你，还有，还有，老李家杀了支鸡给你补身体，老王家河里抓到一条肥美的大鱼也惦记着给你送过来……”
　　“是啊是啊”
　　“你小时候比这还贪吃呢，也都不见我们说上半句。”
　　“对啊对啊”
　　“怎么现在成了神仙不记得我们这老家伙的好了吗？”
　　“你怎么忍心不管他们！我们都是亲人！”
　　“神仙果然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说着福泽天下，众生平等，都是狗屁。”
　　“所以说寒门贵子多半都是翻脸不认人的！”
　　……
　　四周开始响起了应和声，而后此起彼伏越传越广，小俞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自己越发认不出这些鬼灵了，也分辨不出这些话扎在自己心里自己是什么感觉。
　　因着长年戾气侵染，他们一个个都长着扭曲的脸，出口之言皆是沁满血腥的历历鬼声，满心所感无不是杀戮，鬼灵们的脸渐渐的在她眼里模糊成了一团。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似乎是从第一条人命开始。小俞有些站立不稳，直到她的眼睛聚焦到了老妇的身上，有些不知所措的喃喃道，“永娘……”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无奈几分不舍几分纠结几分痛苦，身上的怨气入体让她的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这痛意。
　　“永娘，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我们已经害了这么多人命了。”
　　“那又怎么样？！我们何尝不是人命，不是说降罚就降罚，说屠村就屠村，我们本分良善一辈子，却所有人都不得好死，没有人管我们的死活，我们又何必在乎别人，整整两百零八条命，十倍奉还也不足够！”
　　围在四周的鬼众纷纷开始躁动，此起彼伏的附和着永娘的话，声音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顿时阴风阵阵，鬼气浓到只能看到一双双愈发鲜红的鬼眼，还有开始头痛欲裂到跪趴在地上的小俞。
　　她开始浑身颤抖，周围的鬼气怨气开始暴风般的涌入她的身体。
　　那老妪跪坐在地上，将小俞揽进了怀里又恢复了慈爱的表情，语气却是阴沉万分，她一边摸着小俞的头一边说，“小俞，我的乖孩子，很快不痛了，永娘在，大家都在，还有可爱的孩子们也在一起，不过是几条人命，我们就能永远的在一起了！我的乖小俞，我最听话的孩子，抬起头吧，看看你最爱的人们。”
　　奚启看见小俞慢慢的抬起头，眼睛里混沌的黑气与红光交织，身上的气息开始变得暧昧不清，已有堕仙入魔之兆。远方天幕暗沉，小俞的星位开始变得晦暗不明。
　　奚启转身离开了小村庄，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直跳，血液倒涌上头，手脚冰凉，微微颤抖，他甚至还没理清自己到底做想什么，就做了决定，选择将此事上报天界。私心作祟，他掩瞒了小俞的存在，他自欺欺人的想着小俞只是受了厉鬼们的蛊惑，只要将小俞带回黎镇山上藏起来，待天界派人彻底清缴这鬼村，一切就能回到从前。
　　随后奚启便装作不见小俞外出找寻，装作不知情将小俞哄骗回了黎镇山，在她的茶水里下了药。满脑子充斥着的都是，睡吧，只要睡过去了，醒来一切都将归位，黎镇山地处世外，过了今天便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小俞犯下这等大罪。
　　世人都道医仙奚启悬壶济世，慈悲为怀，最是体恤世人，怜悯众生，但那一刻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那些枉死在鬼灵手下的亡魂，以小俞所做之事，若是被天界发现必是神行俱灭，想想这结果，奚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发疯了。
　　但是他失败了，他的异样太过明显，他太过慌乱，以致于小俞在喝水的第一口便发现了不对，她挣开了奚启的束缚颠颠撞撞的拼尽全力往小村庄赶，奚启拦住小俞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位叫永娘的老妪，做为鬼村的最后一个，在小俞的眼前魂飞魄散，一个白色的背影笔直的伫立在荒凉的废墟中，手中的离魂剑熠熠生辉。
　　他忙着拉着小俞离开了鬼村，生怕苏洺转头发现了小俞，小俞却不再挣扎，只是一直拽着他的衣襟，喃喃的质问，声音虽小却让人听起来撕心裂肺，“为什么？是你，是你对不对？终究还是都离开我了，终究什么都留不住。”
　　她的眼神从空洞慢慢的一点一点聚焦，那里面的恨意看得他心惊。
　　是啊，是他，是他私心擅自插手天命，是他私心教小俞仙术，让她可以看见这些羁绊不去的鬼灵，是他私心纵容小俞一错再错，是他私心上报天界，也是他私心藏起小俞。 他于小俞不义，于众生不仁。
　　一世恶，九世苦，一朝天罚原是善恶两清，若无仙力插手，人间他们便总归久留不得，他日轮回司内饮一口孟婆汤，自有下一世福祸。若是死于那疫症，小俞那天煞孤星的命盘也便到此为止，自有来世上有父兄护持，下有儿孙绕膝为偿。
　　这里没有无辜的人，也没有有罪的人，这世间最为慈悲的医仙奚启，是这个故事里最开始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