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安》听风入松

16、误会

　　我起身的时候，谢安仍在闭目休息。
　　察觉到身旁的动静，他下意识地抓住我。
　　沉浸在余韵中尚未醒来的帝王，口中喃喃，似是在唤着什么人的名字。
　　我伏低了身子侧耳听去，只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婉婉”。
　　心赫然沉了下去。

　　长乐郡主，何书婉。
　　纵她刀锋相向，亲自斩断情愫，谢安再无机会同她长相厮守。
　　他仍不忍伤她。
　　名为驱逐，实则只是将她遣返至羌族别院。依旧是锦衣玉食，从未轻慢。
　　因为求不得，反而成了心头朱砂。
　　竟在这种时候，无意识地唤她名字。

　　我静静地看着谢安毫无戒备的睡颜，他俊朗的面容在此时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我甚至可以一根一根数出它们的数目。
　　他是我的夫君，上告天地，下拜祖宗。
　　即使我的身体化为累累白骨，也将同他葬在同一所墓穴里，我的名字将紧随着他的，一同出现在泛黄的史册中。
　　可他亦是天子。
　　天子的心很大很大，要装着天下万民；天子的心也很小很小，容不下一个一心人。
　　可现在看来，谢安也会热烈地爱着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我罢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成姜啊成姜，你在期待什么呢？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种理想中的爱情，世上本就少有。更遑论这里是皇宫。
　　能够在宫中安稳度日，已是不易。
　　不管谢安心中所爱是谁，我只管稳坐中宫。若能有个一儿半女，也能让皇室与成家的关系得到修复，远在西南的哥哥才能更加安全。
　　如今木已成舟，我也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何书婉也好，何书妍也罢。
　　她们都不能撼动我的地位。
　　即使我得不到天子之爱，我也定要得到帝王之宠。
　　于是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仍靠在谢安臂弯里，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侍寝之后，谢安派人送来了很多奖赏。
　　坤宁宫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炊荷看着红木箱子里的各色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好多赏赐哇。”
　　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苏公公也忍不住说道：“皇后娘娘，陛下对您十分看重，以后坤宁宫上上下下，都要仰仗您了。”
　　我随手抚摸着一柄玉如意，浅浅一笑。
　　“既如此，本宫自当亲自去向皇上道谢。”
　　不仅如此，我还要准备一件有诚意的回礼。
　　让谢安知道，他的皇后是多么贤良淑德，挑不出一点错误。

　　我换上了一件新的衣服，素色内衬，烟红的外裳上是九色鹿壁画的花样，浅绿色的下裙上点缀着团花簇锦的图案，腰间系着五彩线打的丝络，温润玉石打磨成的玲珑佩坠在上面。
　　看起来既不奢华，也不会太朴素，有种闺中女儿的活泼。
　　炊荷替我拿出一副光彩夺目的水晶耳坠，我翻看着妆奁，挑了一个素净的碧玉簪。
　　来到乾清宫，王总管正守在门口，瞧见我来，神色有些慌乱。
　　“皇后娘娘，陛下此时不方便见客，您还是稍后再来……”
　　炊荷套近乎道：“王总管，你就进去通报一声吧。皇后娘娘特意来感谢陛下赏赐，我们一路从坤宁宫过来，可辛苦了呢。”
　　我的眉毛动了动，忍俊不禁。其实坤宁宫离乾清宫非常近，我还觉得路太短了，没来得及消化早膳吃的那一堆东西。
　　王总管有些为难地看着我们，小声说：“不是奴才不通人情，实在是不太方便…何家那位在里面儿呢。”

　　哦，原来如此。
　　我心里想，在宫里无名无份住了这么久，谢安只怕也偷香窃玉过了，还不肯给人家个交待么？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那本宫先去偏房等一会儿。”
　　我毫不在意道，甚至还想让王总管准备点瓜子花生，反正我有的是耐心。
　　这时，殿内忽地传来一声响动。
　　动静这么大吗？
　　我有些惊讶，随即意识到那是杯子碎掉的声音。
　　王总管叹了口气，知道皇上心情又不好了。
　　我好奇道：“里面这是什么情况啊？”
　　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王总管无奈道：“主子们的事，奴才不敢妄言。”

　　我就知道他不敢说，向炊荷使了个眼色。
　　趁炊荷拉住王总管，忙踮着脚动作麻利地贴在门窗前偷听。
　　王总管吓了一跳，又不敢大声叫嚷。
　　一脸恐慌地轻手轻脚过来，炊荷也忙跟上。
　　我们三人刚贴在一处，门突然开了。
　　何书妍从里面跑了出来，梨花带雨，竟是刚刚哭过。
　　何书妍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直接无视了我们三人，径直离开了。
　　我愈发好奇了，便在门外直接替自己通报：“皇上，臣妾特来谢恩。”
　　“进来吧。”
　　谢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让炊荷在外面候着，自己带着礼物走了进去。

　　博山炉里，丝丝缕缕的炉香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如同山脉上的云雾缭绕。
　　谢安站在桌案旁，地上有一个碎掉的茶杯，茶水洒了一地。
　　我十分贴心道：“可是有人，惹了陛下不开心？”
　　“没有。”谢安不太想提刚才发生的事情，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皇后太客气了，竟还特意为朕准备了回礼。”
　　他的眼神真不错，一眼就看到了我带的礼物。
　　我有些羞赧地呈上去，垂眉道：“臣妾知道陛下富有四海，没有什么礼物能够让您觉得新奇。但，此物乃是臣妾的一番心意。”
　　谢安接过我手中的香囊，仔细打量。
　　做工精致，刺绣优美。
　　无论是颜色还是花样，都完美且熟悉——宫中织造局端午节庆时的爆款，人手一个。

　　见谢安默不作声，我补充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还望陛下莫怪，此礼不够贵重。”
　　“皇后能有这个心，朕甚感欣慰。”
　　大约是刚发泄过脾气，谢安居然十分好说话，丝毫没有找我的麻烦。
　　他甚至当场让我帮忙戴上了香囊，似乎对这个礼物十分满意。
　　不过，我还是太乐观了。
　　我前脚刚离开乾清宫，后脚就接到王总管的消息。
　　王总管说，谢安不小心把我送的香囊弄丢了，十分难过。
　　让我再做一个送过去。

　　再，做一个？
　　我看着针线盒子犯了愁。
　　但凡我会做针线活儿，也不至于当初送盛都鸳鸯手帕的时候被他认成是绿毛鸭子。
　　“炊荷啊，你去织造局一趟。找绣坊的秦女官，让她再准备一个我之前要的东西。”
　　炊荷领命而去，悻悻而归。
　　“皇后娘娘，奴婢刚一进织造局，就被管事的赶了出来，根本没机会进入绣坊。”
　　岂有此理，竟敢欺负我坤宁宫的人。
　　我亲自带人来到织造局，管事的看见我了，满脸陪笑。
　　“皇后娘娘，什么事情，竟劳您大驾。”
　　“绣坊的秦女官呢？”
　　“秦女官最近正没日没夜地赶工一件祭祀用的龙袍。”管事的面露难色，“这样吧，您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犹豫片刻。
　　我比较相信秦湘，可眼下……似乎也只能同织造局打交道了。
　　开口之后，管事满口答应。
　　“皇后娘娘放心，稍后便派人送去坤宁宫。”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走了。

　　路上遇见司空逊，他一见我，像耗子碰见猫一样。
　　如此反常，让我有些好奇。
　　于是我叫住了他。
　　“司空大人，你可是做了什么妨碍本宫之事，怎地如此心虚？”
　　“娘娘说笑了。”
　　司空逊无奈，循规蹈矩地低着头，不敢正眼看我。
　　我忽地想起，他在谢安面前也十分随性的样子，俩人私交应该不错。
　　说不定，从他这里能打听到很多有用的消息。
　　“炊荷，你去那边望风。”
　　司空逊见状十分紧张，恳求道：“皇后娘娘，下官还有事，恕不奉陪。”
　　“站住！”
　　我愈发狐疑，厉声叫住他，“你害怕本宫？”

　　司空逊神色尴尬，叹了口气。
　　“男女有别，君臣有别。下官之前放浪形骸，多有冒犯，如今我已决心改过，还望皇后娘娘理解。”
　　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我啧啧称奇。
　　“本宫不过是问你几句话，难道这也不行？”
　　“那还请炊荷姑娘也在场。”
　　见他如此小心谨慎，我不禁想到，难道是上次我二人在湖心岛独处，谢安对他发了火？
　　谢安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罢了罢了。
　　问正事要紧。
　　我轻咳一声，道：“你与陛下，很久就认识了吧。”
　　“确实如此。陛下还是九皇子时，下官便与他相识。”
　　“那，你知道陛下与长乐郡主的事情吗？”
　　“这……”
　　司空逊神色迟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陛下同皇后娘娘乃是天作之合，阖宫之中，独宠娘娘一人，实在不必介怀过去的人与事。”
　　我干笑两声，“大人不必多虑，本宫只是想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好去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