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同归去》阿席

1、第一章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把死的变成活的，除了芳华林里住着的那位不出世的神医宋千手，大概就是各大酒馆里说书的那张嘴了。惊堂木一拍——这在以前还有衙门这种东西的时候很庄重，现在修真界里有研机院判刑罚，这种木块就流行到了市面上。

　　“吴先生，你怎么才来！”
　　“大家久等、久等，我夫人罚我跪搓衣板，刚起身呢，哎哟腿还在软，我上次讲到哪儿了？”被叫吴先生的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灰布袍子连跑带跳着过来了，头上顶着个黑帽，做足了姿态。
　　“讲到正行峰了！”
　　“对对对！”吴先生一拍大腿，“话说正行峰当初的那场大战哪，杀得那叫一个尸横遍野。正行峰前任峰主，人面兽心的弑师魔头陆君衍，拎着他师父的头颅从大门走出来，底下弟子全都吓得肝胆俱裂。陆君衍在当时可是盛名在望，各位明白，修道这条路，我们这些老百姓是无缘能走，修道最能耐的就是剑修，他陆君衍号称当时第一剑修，一把洛神剑叱咤风云，斩魔卫道好不气派呀！”
　　“那他怎么就成了弑师魔头了！”
　　“讲着呢讲着呢，插什么嘴！不过此人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他师父逸阳君长，也就是前任金海门门主，以他为傲，当年对他是百般维护百般纵容……”

　　陆沉意在底下百无聊赖听着传闻中的修道秘史，竹筷在桌上敲得咚咚响。这些三门两宗的故事传了又改改了又传，譬如现在讲的这位陆君衍，如果问说书先生陆君衍怎么死的，十个说书先生有十个答案。有时候陆沉意很佩服这些人的嘴，小时候他也将这些传言信以为真，跑过去跟宋千手说以后他要当个剑修。宋千手没吱声，扫了他一眼就去折腾后院里的宝贝草药。

　　“宋叔，你怎么都不回我话。”陆沉意默默道，虽然说他确实是捡回来的，不过捡都捡了，起码也要搭理他一声。
　　“你要我一个学医的教你拿剑？”宋千手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看一个智障的和蔼可亲。

　　…这天没法聊了。

　　“我今天听说书的说，金海门的金海，金字为尊，海纳百川，有广纳天下武学的意思。”
　　“说书的讲的？”
　　“嗯嗯。”
　　“那说书的有没有告诉过你逸阳白手起家过惯了穷苦的日子，什么广纳天下武学，他就是希望自己家门财源滚滚。你以后若是见到修士，穿得最骚包的就是金海门的人，袍边用金丝绣了朵海棠花，剑柄花里胡哨，云纹镶颗蓝田玉，衣服…罢了，你有缘见到再说。”宋千手一边说着一边指使陆沉意把药草搬出去晒干，那些常人难处理的药物在他手底下被分门别类摆放整齐，都说天下最难求的就是神医妙手，阎王不收。“少去茶馆里听那些故事，你有什么不如问我，江湖里传的都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东西，你啊，还早着呢。”

　　还早着的陆沉意没过几年就被宋千手扔出芳华林自己历练去了。救九九之数的人才能回去，这是宋千手给陆沉意的历练条件。不过救一字实在模棱两可，什么样的叫做救？陆沉意思来想去忍不住叹了口气，摸着他的佩剑，真听不下去这些了，陆沉意将一两碎银放在桌上转身便踏出了门。他从南边一路走过来，茶馆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件事，听得他耳朵都起茧。

　　看来宋千手真没诓他。

　　“三门两宗”算是修道的人家喻户晓的名字，从百年前开始。如果从地理方位来看，一个派正好占了一块地，周围的普通老百姓仰仗他们庇佑，除了位于两门两宗正中间的研机院专司刑罚，判罪论愆，又称五堂会审。自古以来坠入魔道的魔头被抓了都是在五堂会审后处刑，唯独一个例外，就是刚刚说书的讲的陆君衍。至今没人说过他到底怎么死的，可能这个答案也只有金海门的人自己明白。

　　云州是金海门山脚底下的城镇，云字来源于当地的手艺，云锦。顺着绕城的河，一路上摆摊吆喝声配着女人在河岸边浣布的水声，热闹非凡。几个小孩凑在一起，手上拿着树枝当把剑，若是家里长辈会点手艺的给做了把木剑，那就是整条街最耀武扬威的仔。陆沉意怀里的剑是宋千手在他十六岁那年送给他的，当时对方带着个快死的女人在芳华林外跪了三天三夜，宋千手不打算救，陆沉意扫了眼，说了句他的剑不错。

　　就这一句话，女人的命保住了，男人的剑落到了他的手里。

　　陆沉意拎着剑柄给它取名叫无名。

　　无名此刻在他手里转了又转，剑穗都黑了一半，也不知道蹭了什么东西上去，跟它通白的鞘一对比，整一个凄凄惨惨戚戚。陆沉意生的好看，眼边还有颗泪痣，笔直的身板修长的腿，就是穿衣服的品味只能用八个字形容。彼时宋千手把他的药草往框里一丢，丝毫不给他情面道：“自学成才，惨不忍睹。”

　　惨不忍睹的陆沉意从南边路过大大小小的城镇，靠着一张脸赚回头率，又靠着一身古怪穿搭引得姑娘们痛心疾首。

　　比如此刻，他又听见刚刚路过的姑娘在悄悄说着：我要是他心上人，非得给他打扮打扮才好。

　　陆沉意听罢，转身对那位姑娘笑了笑，好看得紧。

　　然后他转身摸了把自己的钱袋，又叹了口气。

　　生活不易，没钱不行。

　　既然是在金海门的山下，来来往往看到金海门的弟子也就不稀奇了。金海门的弟子就像宋千手说的那样，好认，衣服的品味可能也就比陆沉意好了点，所以很对陆沉意的胃口。看看，看看这镶金衣带连飘都飘不起来，多实在！

　　“哎哟，金海门的了不起了，金海门的撞了人就能跑了？”
　　“大娘，您、您不能这么不讲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未曾碰到你呀…”
　　“好啊，现在的修道子弟，撞了人不仅想跑还不敢承认！哎哟…哎哟——我这腿啊可怎么办哦，这都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
　　“大娘、您、您，这，在下确实未曾撞到您呀！”

　　远远的动静闹开了，四周围观的人也多，陆沉意从人缝窥来一眼，就见到金海门的小门生手足无措立在原地，地上还躺了一个所谓被碰到的老大妈，离着小门生起码两三尺的距离。陆沉意塞了个刚在路上买的果子进嘴里，正是咕哝果盛产的时节，一口一个，甜得很。

　　得了，这题他熟，是碰上了，不过被碰的不是躺着的，被碰的是站着的那位。早先听说三门两宗规矩里的第一条就是不能对普通百姓动手，这么些年过来，也就金海门把这条挂在堂前悬在心上，穿着最骚包的衣服做事从来都规规矩矩，也难怪这么多年在天下人眼里最信任的还是金海门的门生。不过只说不能动手也没说不能动口——这小孩，不能打也得练练怎么骂才是。唉，小怂包。

　　陆沉意四下打量，猴精的脑子转得飞快，不怀好意盯上了不远处的板车。

　　“老板，你这车借我会儿？”陆沉意笑嘻嘻跟摊主商量道。
　　“不借不借！拉…”
　　“一吊钱，就一会儿，借不借？”

　　细绳串的铜钱摇一摇就是当啷响，一口回绝的老板一听这动静，立刻贼眉鼠眼露出了“只要钱到位，拉过去都行”的表情。

　　事都谈妥，陆沉意毫不犹豫撸高了袖子，逮着车柄就往人堆里冲，高喊一声：“来让一让——阎王借道了啊！”

　　还在围观的人交头接耳的，乍一听车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声音也回过神来了，不待回头细看，身体先做出了反应纷纷向两边站过去，直接暴露了陆沉意这次的目标，躺在路中央哭得连一滴泪都没有的老大娘。对方明显也察觉到了陆沉意的来势汹汹，巾帼不让须眉，还不等站在一边的现世宝小门生过来挡下陆沉意，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迅速站到一边让出了路，动作一气呵成，车尾巴都没能碰上一遭。

　　陆沉意大惊：“可以啊大娘！站不起来走不动路？”
　　对面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哪来的？！”
　　陆沉意风骚地一撩额发：“路那边来的。”

　　说完，他也不跟女人纠缠，转身用他刚握着板车柄的手拍上了一边小门生的肩，登时一个黑黝黝的掌印就留在对方雪白的衣服上了。…惭愧，这衣服看起来挺贵，我可没钱赔。陆沉意心里的话一闪而过，却是当做没看见他杰作似的收回了手，云淡风轻道：“小朋友，刚出来呢，还是得叫上你家大人一起的。今天我救了你，不过弄脏了你的衣服就不收钱了。”

　　小门生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向看起来大他没多少岁的陆沉意抱拳作揖道：“多谢公子解围，在下金玄，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豁，这都能撞上大头。

　　修道界叫金玄的人不多，但穿着金海门的衣服还叫金玄的，只有现任金海门宗主金焕成底下其中一个命根子了。瞧瞧，对着他灰头土脸的模样还能喊声公子，多好的素质！

　　陆沉意肃然起敬。

　　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闲人一个，就不劳金公子惦记了。我还有事，若有缘，下次见面再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说完，他也真的不客气，老远向那边的借车的老板挥挥手，连板车也不给人家推回去，拎着无名转身就走。这一天两天的…——反正宋千手也没说什么叫做救啊，救人命是救，替人解围也该是救。这次回去，他保准能把姓宋的珍藏剑谱换到手。

　　……

　　“师尊。”

　　一旁的酒楼里，二楼雅间里的人正时刻注意着底下的动静。金玄一路上来，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喊了一声就没再出声了。坐在尊位的一身简单素净的衣，雪白的外衫裹着身形，却衬得他像一把笔直插在地上的剑。两边坐在一男一女，女孩笑着招呼金玄坐在她身边，另一边坐着的少年哼了一声：“要我说，你就该用追形咒把刚刚根本没碰到那女人的场景再当众回溯一遍，正行峰的脸都快被你丢没了！”

　　“…大哥，师姐，抱歉。”
　　“哎呀，阿玄也不是故意的，阿烨你就别欺负他啦！”
　　“谁欺负他了！我是怕师尊…诶师尊你怎么了？”

　　经他一提醒，余下两人才发现了异状，纷纷看向坐在尊位的人，他们的师尊，金海门正行峰现任峰主，静闲君顾渺生。

　　而此时，顾渺生正盯着人群看，手里的杯子捏得作响，又恰到好处保全了这可怜的杯子一命，不至于碎成粉。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十分不敢确定地喃喃了一声：

　　“…师尊？”